孔子看相 |
送交者: wu6 2004年02月19日15:47:1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南懷瑾 到了下面,文章就轉了,正式談為政的道理。關於孔子對人的觀察。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 這是孔子觀察人的道理。 講到觀察人的道理,我們都知道看相算命,尤其現在很流行。這兩種事,在中國有幾千年歷史,就是世界各國,有所謂意大利相法,日本相法等等。由此可見任何國家民族,都很流行。講中國人看相的歷史,那很早了。在春秋戰國時就多得很,一般而言,中國人的看相,自有一套,包括現在市面上流行的,麻衣、柳莊、鐵關刀,乃至現代意大利、日本人研究出來的手相學、掌紋學,許多新的東西都加上,也逃不出中國相法的範圍。但中國人還有另外一套看相的方法,叫“神相”或“心相”,這就深奧難懂了。“神相”,不是根據“形態”看,而是看“神態”的;還有一種“心相”,是以中國文化的基本立場,絕對唯心(非西洋唯心的哲學),所以有幾句名言:“有心無相,相由心變。有相無心,相隨心轉。”一個人思想轉變了,形態就轉變,譬如我們說一個人快發脾氣了,是怎麼知道的呢?因為從他相上看出來了,他心裡發脾氣,神經就緊張,樣子就變了。所以,看相是科學。有人說,印堂很窄的人度量一定小,印堂——兩個眉尖中間的距離——很寬就是度量大,這是什麼道理?有人天生的性格,稍遇不如意事,就皺眉頭,慢慢的印堂的肌肉就緊縮了,這是當然的道理。還有人說露門牙的人往往短命,因為他露牙齒,睡覺的時候嘴巴閉不攏來,呼吸時髒的東西進到體內,當然健康要出問題。還有很多這一類的道理,都是這樣的,但是古人看相,很多人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問他什麼原因,他說:“是書上說的。”實際上,這些東西是從經驗中來的。有人說,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有十三套學問,流傳下來的只有一套——曾國藩家書,其他的沒有了,其實傳下來的有兩套,另一套是曾國藩看相的學問——《冰鑒》這一部書。它所包涵看相的理論,不同其他的相書。他說:“功名看氣宇”,講氣宇,又麻煩了。這又講到中國哲學了,這是與文學連起來的,這“氣”怎麼解釋呢?就是東西。“宇”是代表天體。什麼叫“氣宇”?就是天體構造的形態。勉強可以如此解釋。中國的事物,就是這樣討厭,像中國人說:“這個人風度不壞”。吹過來的是“風”,衡量多寬多長就是“度”。至於一個人的“風度”是講不出來的,這是一個抽象的形容詞,但是也很科學,譬如大庭廣眾之中,而其中有一人,很吸引大家的注意,這個人並不一定長得漂亮,表面上也無特別之處,但他使人心裡的感覺與其他人就不同,這就叫“風度”。 “功名看氣宇”,就是這個人有沒有功名,要看他的風度。“事業看精神”,這個當然,一個人精神不好,做一點事就累了,還會有什麼事業前途呢?“窮通看指甲”,一個人有沒有前途看指甲,指甲又與人的前途有什麼關係呢?絕對有關係。根據生理學,指甲是以鈣質為主要成分,鈣質不夠,就是體力差,體力差就沒有精神競爭。有些人指甲不像瓦型的而是扁扁的,就知道這種人體質非常弱,多病。“壽夭看腳踵”,命長不長,看他走路時的腳踵。我曾經有一個學生,走路時腳根不點地,他果然短命。這種人第一是短命,第二是聰明浮燥,所以交待他的事,他做得很快,但不踏實。“如要看條理,只在言語中”,一個人思想如何,就看他說話是否有條理,這種看法是很科學的。中國這套學問也叫“形名之學”,在魏晉時就流行了。有一部書——《人物誌》,大家不妨多讀讀它,會有用處的,是魏代劉劭著的,北魏劉昺所注,是專門談論人的,換句話說就是“人”的科學。最近流行的人事管理,職業分類的科學,這些是從外國來的。而我們的《人物誌》,卻更好,是真正的“人事管理”、“職業分類”,指出哪些人歸哪一類。有些人是事業型的,有些人絕對不是事業型的,不要安排錯了,有的人有學問,不一定有才能,有些人有才能不一定有品德,有學問又有才能又有品德的人,是第一流的人,這種人才不多。 以前有一位老朋友,讀書不多,但他從人生經驗中,得來幾句話,蠻有意思,他說:“上等人,有本事沒有脾氣;中等人,有本事也有脾氣;末等人,沒有本事而脾氣卻大。”這可以說是名言,也是他的學問。所以各位立身處世,就要知道,有的人有學問,往往會有脾氣,就要對他容忍,用他的長處——學問,不計較他的短處——脾氣。他發脾氣不是對你有惡意,而是他自己的毛病,本來也就是他的短處,與你何關?你要講孝道,在君道上你要愛護他,尊重他。我有些學生,有時也大光其火,我不理他,後來他和我談話,道歉一番,我便問他要談的正題是什麼?先不要發脾氣,只談正題,談完了再讓你發脾氣。他就笑了。 第二部應該研究的書是什麼呢?就是黃石公傳給張良的《素書》,這一部書很難說確是偽書,但它也的確是中國文化的結晶。對於為人處世及認識人物的道理,有很深的哲學見解,也可以說是看相的書,他並不是說眉毛長的如何,鼻子長的怎樣,它沒有這一套,是真正相法。眉毛、鼻子、眼睛都不看的,大概都看這個人處世的態度和條理。孟子也喜歡看相,不過他沒有掛牌,他是注意人家的眼神,光明正大的人眼神一定很端正;喜歡向上看的人一定很傲慢;喜歡下看的人會動心思;喜歡斜視的人,至少他的心理上有問題。這是看相當中的眼神,是孟子看相的一科,也可說是看相當中的“眼科”吧! 孔子觀察人談原則。“視其所以”——看他的目的是什麼?“觀其所由”——知道他的來源、動機,以法理的觀點來說,就是看他的犯意,刑法上某些案子是要有了犯意才算犯罪,過去中國人不大打官司,喜歡打官司的叫作訟棍。曾經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人被控用刀殺人,這是有罪的,要償命的。有訟棍要被告一千兩銀子,包可無罪。被告為了保命,就是上當受騙,也只好出這一千兩銀子了。而那個訟棍得了銀子,將送出去的公文抽回來,將“用刀殺人”的“用”字,輕輕加了一筆,變成“甩”字,於是“甩”刀殺人,沒有犯意,是無罪的。 還有滿清時候,祭孔大典,凡是參加的人,是不得在祭典中東張西望,或轉頭回身說話的,否則就犯了“大不敬”,重則殺頭,輕則坐牢,至少是免職永不錄用。有一次,一位督撫率領部屬祭孔,在部屬中同僚有隙,某甲到皇帝面前,告某乙在祭典中回頭說話,於是皇帝下命令督撫查明這件事。督撫一接到聖旨,惶恐得不得了,最後從部屬中,找來了平日最討厭的訟棍,被敲了八千兩銀子,一千兩銀子買一個字,訟棍還說白送了一個字,共有九個字:“臣位列前茅,不敢反顧。”這樣答覆上去,不但沒有事,那個原告,也不敢頂上去了。因為追究下去,你自己如果規規矩矩不轉頭,又怎麼知道被告轉了頭呢?有罪大家有罪嘛!一件要殺大官們腦袋的大案,就這樣由訟棍用九個字,輕輕地平息下去了。 李陵答蘇武書中所謂“刀筆之吏,弄其文墨。”從政的人,都要了解這一點,公事辦久了,從政久了,法律熟了,專門在筆桿上做工夫,害死人殺死人,比刀都厲害。所以講到這裡,要“視其所以”,看他的動機、目的。“觀其所由”,看他的來源,整個行動的經過。“察其所安”,再看看他平常作人是安於什麼?能不能安於現實。譬如有些人就很難安,有一位七十多歲的朋友,已滿頭白髮了,讀書人,學問蠻好。剛剛退休,太太過世了,在生活上打牌沒有興趣,書法好但沒興趣寫字,讀書人本可看書,但是拿到書,就想睡覺,躺下來又睡不着——講到這裡,請青年朋友們注意,老年人很可憐,有幾件事是相反的:坐着想睡,躺下來卻睡不着。哭起來沒有眼淚,笑起來把眼淚笑出來了。講現在的事,當面講當面忘,對過去的事,連小時候的都記得起來。講他好話聽不見,罵他的話馬上聽到了。這是老年人的慘狀——因為他太無聊、寂寞,事事無興趣,只好交了個女朋友,我勸他不必結婚了。他這種現象,就是老年人的無所安,心不能安,這是老年人,但是年輕人也一樣。這是心理上的問題,一個人作學問修養,如果平常無所安頓之處,就大有問題。有些人有工作時,精神很好;沒有工作時,就心不能安,可見安其心之難。 孔子以這三點觀察人,所以他說“人焉叟哉!人焉叟哉!”這個叟是有所逃避的意思。以“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這三個要點來觀察人,就沒什麼可逃避的了。看任何一個人作人處世,他的目的何在?他的做法怎樣?(前者屬思想方面,後面屬行為方面。)另外,再看他平常的涵養,他安於什麼?有的安於逸樂,有的安於貧困,有的安於平淡。學問最難是平淡,安於平淡的人,什麼事業都可以做。因為他不會被事業所困擾,這個話怎麼說呢?安於平淡的人,今天發了財,他不會覺得自己錢多了而弄得睡不着覺;如果窮了,也不會覺得窮,不會感到錢對他的威脅。所以安心是最難。以這三點觀人,放在《為政》篇中,就是知人勵品的重點所在。 接下來的一句話,是我們都很熟悉的。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從文字上去解釋,大家都知道,意思就是溫習過去,知道現在的,便可以做人家的老師了。照表面文字上的解釋,只此而已,實際上我們要更深一步體會。“溫故”——說過去的我們要知道,譬如講中國歷史,上下五千年,二十五部大史,真不容易,倘使讀歷史的,目的並不在拿學位,那麼為了什麼呢?為了“溫故知新”,認識了過去,就知道未來,這樣,“可以為師矣”,過去就是你的老師,“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溫故而知新就是這個意思,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前面的成功與失敗,個人也好,國家也好,是如何成功的,又是如何失敗的,歷史上就很明顯地告訴了我們很多。剛才和人閒談,就談到過,現在這一代青年作學問很難,不但要知道自己中國文化傳統的根——過去,也要知道現在社會的新學問,不但是國內的事,國外的事也要清楚,古今中外都要了解,所以為政的人,更要注意這事,為政到底是要有學問的,所以“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這樣才真能師法過去的歷史,判斷未來新的事物的發展。 是什麼東西 下面接着是: 子曰:君子不器。 如照字面翻成白話就很好笑了——孔子說:“君子不是東西。”提到這個思想,我常說我們中國人實在了不起,各個懂得哲學,尤其罵人的時候更是如此。譬如說:“你是什麼東西?”拿哲學來講,我真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因為人的生命究竟怎麼回事,還搞不清楚嘛!所以真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 但孔子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因為“為政”要通才,通才就要樣樣懂。“不器”就是並不成為某一個定型的人,一個為政的人,就要上下古今中外無所不通。從表面上看,一個很好的大政治家,好像一個很好的演員,演什麼角色,就是什麼角色。當演工友的時候,就是規規矩矩掃地倒茶,當演大官的時候,溫溫和和就是作官,干哪一行就是哪一行。“君子不器”這個學問,就是成功了真正的通才,否則只有變成專才、專家。所以君子不器放在《為政》篇,就是說明為政在這方面的道理,換句話說:“允文允武”,也便是“君子不器”的說明。 《論語》在這裡講到了君子,什麼是君子呢?下面提到: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儒家孔孟思想,經常提到君子,什麼是君子?將來我們還要討論到的,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在這裡不發揮。我們這裡只講子貢問“君子”,孔子是怎麼答覆他的?孔子說,把實際的行動擺在言論的前面,不要光吹牛而不做。先做,用不着你說,做完了,大家都會跟從你,順從你。古今中外,人類的心理都是一樣的,多半愛吹牛,很少見諸於事實;理想非常的高,要在行動上做出來就很難。所以,孔子說,真正的君子,是要少說空話,多做實在的事情。 接着下來,對於君子的涵義,又有一說: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與小人的分別是什麼呢?周是包羅萬象,就是一個圓滿的圓圈,各處都到的。他說一個君子的作人處世,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不是說對張三好,對李四則不好,這就不對了,這就叫比而不周了。你拿張三跟自己比較,合適一點,就對他好,不大同意李四這個人,就對他不好,就是“比”。一個大政治家是和宗教家一樣,愛人是不能分彼此的,我們對於人,好的固然好,愛他;但對不好的更要愛他,因為他不好,所以必須去愛他,使他好。這樣一個真正的大政治家,也就是宗教家,也就是教育家的態度,這就是“周而不比“,要周全,不能比附一方。“比”是什麼呢?我們知道中國字,古寫的篆文比字,是這樣寫的——,象形兩個人相同,同向一個方向;而古文北字——就是相背,各走極端的象形字,所以“比”就是說要人完全跟自己一樣,那就容易流於偏私了。因此君子周而不比,小人呢?相反,是比而不周,只做到跟自己要好的人做朋友,什麼事都以“我”為中心、為標準,這樣就不能夠普遍。 講到這裡,君子的道理還沒有講完: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這是我們前面講到的,過去的歷史,對於人才,有三個基本的原則,便是才、德、學。有些人的品德是天生的——品德往往大半出於天性——但沒有才能。我們知道有品德的人,可以守成,教這種人到大後方坐鎮,好得很;教他設法打開一個局面,衝出去,那他辦不到,他沒有這個才,他只有守成之才,沒有開創之才。所以守成之才,偏重品德。而才德兩個字很難兼全的,但有一個東西可以補救,那就是學,用學問來培養那所缺的一面。有些人雖然天生有才有德,但還是須要學問來培養的。 講到學問,就須兩件事,一是要學,一是要問。多向人家請教,多向人家學習,接受前人的經驗,加以自己從經驗中得來的,便是學問。但“學而不思則罔”,有些人有學問,可是沒有智慧的思想,那麼就是迂闊疏遠,變成了不切實際的“罔”了,沒有用處。如此可以作學者,像我們一樣——教書,吹吹牛,不但學術界如此,別的圈子也是一樣,有學識,但沒有真思想,這就是不切實際的“罔”了。 相反的,有些人“思而不學則殆”。他們有思想,有天才,但沒有經過學問的踏實鍛煉,那也是非常危險的。許多人往往倚仗天才而胡作非為,自己誤以為那便是創作,結果陷於自害害人。 尤其是目前的中國青年,身受古今中外思潮的交流、撞擊,思想的彷徨與矛盾,情緒的鬱悶與煩躁,充分顯示出時代性的紊亂和不安,因此形成了青少年們的病態心理。而代表上一代的老輩子人物,悲嘆窮廬,傷感“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大有日暮途窮,不可一日的憂慮;其實童稚無知,懷着一顆赤子之心,來到人間,宛如一張白紙,染之朱則赤,染之墨則黑,結果因為父母的主觀觀念——“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塗塗抹抹,使他們成了五光十色,爛污一片,不是把他們逼成了書呆子,就是把他們逼成太保,還不是真的太保。我經常說,真太保是創造歷史的人才。所以老一輩人的思想,無論是做父母的,當教師的,或者領導人的,都應該先要有一番自我教育才行。尤其是搞教育、領導文化思想的,更不能不清楚這個問題。 所以青少年教育的問題,首先要注意他們的幻想,因為幻想就是學問的基礎。據我的研究,無論古今中外,每一個人學問、事業的基礎,都是建立在少年時期的這一段,從少年時期的這一段,從少年的個性就可以看到中年老年的成果。一個人的一生,也只是把少年時期的理想加上學問的培養而已,到了中年的事業就是少年理想的發揮,晚年就回憶自己中少年那一段的成果。所以我說歷史文化,無論中外,永遠年輕,永遠只有三十歲,沒有五千年,為什麼呢?人的聰明智慧都在四十歲以前發揮,就是從科學方面也可以看到,四十歲以後,就難得有新的發明,每個人的成就都在十幾歲到二三十歲這個階段,人類在這一段時間的成果,累積起來,就變成文化歷史。人類的腦子長到完全成熟的時候,正在五六十歲,可是他大半像萍果一樣,就此落地了。所以人類智慧永遠在這三四十的階段作接力賽,永遠以二三十年的經驗接下去,結果上下五千年歷史,只有二三十年的經驗而已。所以人類基本問題沒有解決。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宇宙從哪裡來的?人生究竟如何?還是沒有絕對的答案。因此,有了思想,還要力學。上面所說,有了學問而沒有思想則“罔”,沒有用處;相反的,有了思想就要學問來培養,如青少年們,天才奔放,但不力學,就像美國有些青少年一樣,由吸毒而裸奔,以後還不知道玩出什麼花樣。所以思想沒有學問去培養,則“殆”,危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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