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2004年2月4日

爸爸， 夜深人靜， 外面冰天雪地， 兒在給您寫信， 希望您能收到， 和我們心心相應。您可知道， 爸爸， 因為您不在，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兒的眼淚結成冰。
兒從來沒有見過您掉淚， 所以懂得好男輕易不灑淚。可是， 您知不知道， 還在您走之前很久，因為擔心和害怕那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時刻終究會到來，兒已有好幾次偷偷地流盡眼淚。 您一定會笑着說“傻不傻，不用怕。”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您的手還暖和嗎？
如果您碰到天上的父，請告訴他，您的兒女天天在想念您，相信他會照顧您的衣食起居。兒一上去媽媽那裡的公路就想到過去每天探望您的情景，時間雖斷，每天能摸一摸您的手暖和不暖和，也是兒的一份心意和願望。您走後，兒心上有個空洞，想起您淚水直淌。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北部下過25英寸的大雪。
雪後風中有華氏零下30度，前庭後園多有鹿群光顧，兒會想它們是不是來看望您。 有天晚上快到家， 突然一頭大鹿緊貼兒的車前掠過， 兒看到它的眼睛， 好像見到您一樣， 好久不能入睡。爸爸， 您可聽到貝蕾在送別您時的嗚咽， 它回家後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聲不響地守着前門，和我們一樣心想您是不是會隨時回來。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對年邁病弱的老人很不利。
就在您走後，很多人，有名和無名的，都走了。尤其是緊接您後的一天內，兒竟然有朋友同事的兩位父親也走了。爸爸在天上將和在地上一樣也會有很多朋友，一定不會寂寞， 您也不用擔心媽媽，兒和弟妹都會照顧好她。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大海上一定也是酷寒。
還記得您和兒約好一起去看那部講述皇家海軍的電影嗎？帆船時代的航海生活可真是艱辛，那些少年實習生用六分儀測距，您那架保留了多年的六分儀竟然會在兒的腦海里金光閃閃。整理您遺留的文件，您的筆跡是那樣清晰簡潔，和您的人生一樣。兒讀那本“留美海軍風雲錄”，就想應該由爸爸您寫，一定會更真實動人。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還記得半夜從芝加哥冒暴風雪回明城嗎？
儘管好危險，但和您在一起總能渡過再難的關。無論是帶着貝蕾去參加曉謎的初中畢業典禮，還是去北面大湖邊遊覽，每次長途，您總羨慕兒能在任何時候倒下就睡，長年的航海，造成您習慣性的失眠，如今，爸爸您不會再失眠了。爸爸您可知道， 最近六個月， 每次您睡着， 兒總要擔心您是否會不再醒來。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還記得五年前的冬天嗎？
那年冬，兒陪您去羅切斯特的梅厄醫院。那天，約旦老國王剛在那裡接受了最後一次癌症治療無效，躺在擔架上上了飛機，離開美國。同一天，醫生確診您為擴散率為8級的前列腺癌，兒多沒敢對您說。同樣是白雪皚皚的歸程，兒第一次感到害怕和寒冷， 但還沒有今年冷。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過去的五個冬天都沒有這麼冷。
確診後醫生說您已78高齡，不能動手術，通過荷爾蒙治療能保兩年穩定，然後再看， 結果您和我們一起繼續生活了五年。去年五月中起， 您自感不適， 進院檢查後，兒沒敢將醫生說的癌細胞已擴散到盆骨和估計您還有六個月生存期的話告訴任何人。兒多麼希望醫生的估計是最悲觀的估計，兒多麼希望您和我們再一起待上幾年。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可您的胃口卻日益消退。
兒最近聽醫生講，那是癌細胞擴散到大腦而抑制食慾的結果。十一月份兒還興沖沖地想用超級營養療法，可惜已太晚了。弟妹沒有機會來，兒趕到上海美領館辦交涉儘管亦不成功，卻逼得他們無以言對，好不痛快。等到兒再趕回美國來接您出院， 媽媽已精疲力竭， 她照料了您整整五十年啊， 爸爸。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可記得您從病床看外面白雪飛揚。
兒每天到病老院看您或替換媽媽，扶您一把，餵您一口，陪您一陣，按摩您的背肩和臉，能讓您舒服一點，是我的福氣。兒陪您在走廊散步，看書看畫看聖誕裝飾，您都興致勃勃。爸爸啊，您怎麼會突然就走了。您還記得和兒一起看USC和FL比排球，您說好看好看；您還記得兒每天問您前一晚的睡夢嗎，那是兒在試探您的腦力啊，您在星期一還告訴兒那個毛思想被定性為搗漿糊的夢，兒還高興得直盼早日接您出來。可是您星期二早飯嘔吐以後，您就一直臥床不起，在微型中風，感冒發燒， 呼吸困難中渡過最後的兩天。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聖誕凌晨六小時是兒一生中最冷的時候。
聖誕前夜兒和媽媽一直在您身邊，您在病床上渡過了您83大壽，兒還用勺將高能飲料送進您的嘴巴，問您舒服不舒服，您還點頭。兒還和媽媽說，只要您能安度今夜，您最起碼能和我們再待一年。可是午夜剛過進入聖誕節半個小時，您走了，爸爸，您雖然走得無痛苦，但您可知道，兒的心象撕裂一樣的難受，前所未有的黑暗， 沉重和恐懼。 兒即刻電話上海， 弟妹都痛苦得無可奈何。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兒真怕您一個人上路受冷。
您可知道兒在您床邊陪您近六小時一直到聖誕節凌晨，兒每十五分鐘就摸您的四肢和心臟，看您有沒有醒過來。兒現在知道，一個人冷卻，先是頭，然後是頭頸，四肢末端也開始冷，逐步延向軀體，左胸部的心臟不是最後冷，而是緊靠心臟的右胸部主動脈部位最後冷。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送別您的那天陽光燦爛， 但冷的徹骨。
還記得媽媽和兒要接您回家過生日過聖誕過新年的計劃嗎？真可惜，您就在節日裡離開了我們。媽和兒全家在這裡，弟妹和親友在上海，都用紅白色的鮮花和綠松為您舉行了精悍的告別儀式。由於是節日，我們都沒有打攪朋友。早上我們全家出動訂購鮮花。午前為您送別，就在兒家附近的禮堂，雅致而端莊，從休息廳可以眺望冰雪覆蓋的湖泊，我們為您點燃了幾十支紅色的蠟燭，獻上紅藍白老兵旗飾的大小花圈。您靜靜地躺在綠葉襯托的萬花叢中，身着藏青西便服，那金扣和您過去船長制服上的禮扣一樣晶亮，兒將最喜歡的上法庭常帶的那條亮紅的布滿小金錨的領帶送給您作為臨別禮物。媽媽和我們全家是多麼捨不得您走，但是我們都知道人活千年也有分別的一天，可那一天竟然是那樣的寒冷。兒有福陪媽推您的靈柩送您一程又一程。 爸爸， 您不走有多好， 為什麼要離我們而去呢？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送走您兒才告訴所有想得到的親友。
您可知道，話一傳開，頓時有無數的親朋好友，通過網郵，卡片，電話和錢款，讓兒將問候轉給您。爸爸，那天朋友夫婦到病房看您，您還很高興地站起來招呼，後來還有朋友夫婦們探望媽媽， 給您的像鞠躬， 兒都會將這份情意記在心。

爸爸，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接您回家的那天就是明州特有的灰暗酷冷。
兒特地將車洗得乾乾淨淨，天冷得車門都凍住了。兒用您的冬衣手套帽子裹着您裝在箱子裡，爸爸您好重，是不是因為您生前特別魁偉健壯，還是因為兒的心特沉。回家的路雖短，車中響徹羅馬尼亞狂想曲，直上雲霄。爸爸您可記得兒常道如果兒離開人間，一定不要哀樂，不是由藍色狂想曲伴隨，便是更為熱情的古巴序曲。

爸爸， 因為您不在，今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們和媽媽都惦念您。

紀念父親 2003年12月26日

我們的父親瞿偉民船長在他83歲生日後的第一天，2003年聖誕節凌晨零點30分，在明尼蘇達州踏上永生之路，他走得又快又穩。家庭告別和紀念儀式於今日正午在位於明州白雪皚皚的湖濱的北郊禮拜堂舉行，紅白康乃馨玫瑰鬱金香和松綠擁繞，父親顯得和平時一樣安詳寧靜。

我們特此通知父親的各位好友， 邀請大家一起歡慶父親既平凡又偉大的一生。

我們的父親年輕時英俊瀟灑，年長時端莊慈祥。他撫養老人，接濟親友，愛護我們的母親， 更是慷慨子女。 最重要的是他灌輸給我們的是徹徹底底的平民思想， 而他為我們樹立的卻是完完全全的精英榜樣。

我們的父親出身於一個庶民家庭， 幼時喪父， 就讀寄宿學校， 後轉南洋中學， 再入上海交大領航專業， 抗戰起， 隨交大入遷內地， 畢業後放棄優厚領航薪水， 毅然投身中華民國海軍，加入二次大戰，在盟國美軍海軍訓練學校受訓時，參與美國海軍在大西洋追剿德軍潛艇，擊潰德意日法西斯。二戰勝利後隨中華民國海軍八艦環球遠航艦隊光榮回國，任中華民國海軍總司令部駐上海海軍基地參謀官。後轉回中國商船業。我們的父親既幫助中國國民政府軍隊撤退到台灣，又幫助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運輸緊缺物資，克服遭受外界經濟封鎖的困難。

父親航海生涯綿延幾十年，全球各海域圖上都有他的痕跡，他不但是中國航海現代航海業的先驅，還身傳言教地帶領出大批領航員，他們都成為中國遠洋船隊的中堅。無論是作為現代航海業的精英和前輩被中國政府高薪聘用，還是面對同一個政府的忘恩負義，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殘無人道的迫害，我們的父親從來就是不卑不亢，沒有一絲得意或消極的觀念，而是愛護關心我們全家，象個巨人般地挺立，他是我們心中的光輝榜樣。

八十年代末父親來美國後，還以七十高齡遠航地中海印度洋和太平洋，在經濟上減輕我們的負擔，幫助我們後代移民美國立腳生根，並和我們的母親一起加入美國籍。1998年底，父親被診斷為前列腺癌症，至今已有五年。今年五月起癌細胞擴散，父親從容不迫，展開人生最後一站，最後兩天突受輕度感冒和微形中風襲擊，先我們而去 。

我們的父親，是真正的海派，他好開玩笑，好客，好游，好吃，好消費。他留給我們的強壯的體魄，樂觀的心胸，和善良人對舒適，安寧，公平及任何美好事務的追求。

和父親說再見很高興，因為我們會和他重相聚，再聽他說，再看他笑，再孝敬他， 就和他與我們過去在一起的時候一樣，音容婉在。如果說老兵永遠不死，只是消逝而已。那麼我們的父親將永遠不會消逝，因為他養育了我們並一直是我們生活中的榜樣和不可分開的部分。

我們用熱淚和歡笑謝謝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