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札記之二:叔外公之死 |
送交者: 紫荊棘鳥 2013年09月23日14:40:1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回國札記之二:叔外公之死
從機場到回家的路上,父親找了個談話的空隙,忽道,叔外公前不久走了,糖尿病晚期。 我有些訝然。雖然只是數年未見,但是叔外公在我記憶中一直是身形矯健的。我知道也相信歲月無情,但是還是有些不信幾年的時光就能將叔外公帶走。老實說,我還沒有這份心理準備。 父親接着道,知道你不大可能回來奔喪,所以也就沒告訴你。叔外公走後,你舅舅可能是最黯然神傷的。叔外公一直待你很好,這次到了泉塘,你得去好好拜祭他老人家一下。 叔外公大約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比我舅舅沒大幾歲。和舅舅不同的是,因為外公的嚴厲,舅舅自小就受到了紮實的初等教育,但叔外公仗着家境不錯,自小就好逸惡勞,斗大的字據說認不了幾個,成了附近著名的混混。國民黨潰退南下時,叔外公也一同消失了,自此再也沒有音訊。親人們遍尋不着,只當他喪生於共軍或者國軍的槍炮之下。除了丟下了親人外,他還丟下了一位未過門的媳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老外公為他早早定下的娃娃親。 都說歲月無情。歲月之所以無情,是因為它親歷着芸芸眾生所有的生死悲歡,可它只知潺潺不絕地流;它晶瑩湛澈,可它終究是無情物。隨後外公、外婆相繼死於非命,壺天鎮那個大家族也死的死,逃的逃,幾乎不曾留下痕跡。如此這般一過就是三十多年,兩岸三通之後,一封來自台灣的尋親信寄到了壺天,經過一番輾轉周折後尋親信到了舅舅手中。舅舅平反後在縣委任職,是以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那封寄往壺天的尋親信才沒有弄丟。 信是叔外公從台灣寄過來的。原來叔外公沒有死於兵荒馬亂,而是偷偷參加了國軍,隨蔣介石南下去了台灣。那年叔外公雖然只有十四、五歲,但是個頭已是不小,估計是可能謊報了年齡混入了國軍隊伍。他元本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混混,貿然加入國軍是不是意味着生離死別,他原本也不會有什麼細緻的考慮。他可能只是盲目地走出了那一步,從而被動地開始了另一種人生。作為大地主的後代,他原本應該被批鬥得九死一生的。如果一扇門打開了,另一扇門就會關上,不過芸芸眾生大家都如滄海一粟,一切的一切,大家其實都是後知後覺,原本是不可預知的。 滿叔居然還活着!很快這消息就在親戚中傳開了。信有幾頁,一手行楷,漂亮至極,也只有我舅舅能相提並論。大家感嘆造化弄人時不免也想入非非,心想海峽對面的台灣山水是如何的明秀,三十多年後原本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居然練就了這樣一手書法。 隨後就是叔外公榮歸故里。說叔外公榮歸故里,倒也不是誇張,因為叔外公不僅帶來了一手好書法,還帶來了好大一筆錢。他很有錢,在台北縣新店市經營着一家頗俱規模的會計事物所。隨後的那些年,叔外公一般只在會計事務所較為忙碌時回台灣幾個月,其餘時間除了偶爾去美國外,大部分在大陸呆。他說要趁着現在還沒老,要游遍祖國的大好河山。叔外公說他一家早安頓在洛杉磯,但是他不忍放棄他的會計事務所,怎麼說也得打拼到七十歲。他說他們一家都不喜歡鞍馬勞頓,所以暢遊祖國的大好河山總是只有他一個人。 叔外公是看着我長大的。舅舅平反後,在縣委領的基本上是個虛職。在隨後的幾年裡,舅舅的主要精力,就是培養大表哥在縣衙站穩腳跟,然後就是和一干同道成立了個民間詩社,據點之一就是舅舅在泉塘的老家。叔外公資助了舅舅一筆錢,仿造解放前在壺天的那棟老宅的式樣,重新蓋起了一棟大房子。以後叔外公每回大陸,如果不住在長沙或者湘潭,舅舅的這個家就成了他的主要根據地。畢竟他們的年齡相仿,也有着一些相同的愛好。暑假我常去舅舅家,打着奉父母之命學點字畫的幌子玩耍,叔外公就騎着摩托拉我去鎮上玩,當摩托車經過湖邊的小道時,我總是感覺暈暈的,至今都有因為一個不小心而將自己摔入水中的感覺。但是我從不說我害怕,也不肯流露出一絲的害怕。 自打我能有效地寫信開始,叔外公回台灣後保持的一個習慣就是給我寫信,直到我大學畢業,來美國之前。寫信是很費事的,所以我一直不敢肯定我明白叔外公為何喜歡寫信的原因。他的信一般都很長,再加上字寫得好,所以我每次回復時都是格外認真的,我不想因此而給叔外公傳遞過去一種本來可以避免的不敬。比如說寫字,每次回信時我都提醒自己要將字寫好,這倒不是擔心叔外公將我取笑了去,而是因為一種承諾,自己給自己強加上去的一種承諾。我外公外婆早亡,他在大陸也沒有直系的親人,可能這也是他老人家和我談得來的原因之一。 以後的通信自然越來越稀少。如此這般到了我大三或者大四的那一年。有一天我忽然收到叔外公一封很厚的信,大約有十來頁。叔外公說他年近古稀了,準備賣掉台北新店的會計事務所,趁着腿腳還算爭氣,要全身心地遍游大陸各地,順便塗鴉寫點遊記,直到自己跑不動為止。又鼓勵我說,趁着自己年輕,是不是考慮留學美國,或者移民洛杉磯。如果我缺錢,我無須擔心,他會全力支持我。長信的最後兩頁話鋒一轉,說我是不是聽到了和他有關的什麼流言蜚語,那些流言蜚語是別人無中生有生出來的,他自己賺的錢如何花,別人管得着嗎!又說他如今已是身心交瘁,他厭惡回湘鄉。以後回湖南,也只準備在長沙停留,連湘潭都不願去了。 我大吃一驚,忙回道什麼流言蜚語的我全不知道。又說我暫時不想去美國,我習慣於風平浪靜,不想拼搏,再說我也捨不得父母。然後撥電話給父母,問什麼樣的流言蜚語困擾着叔外公,讓他心灰意冷。父親嘆道,還不是你叔外公散錢散得不公平給鬧的!特別是Z家小兩口,如今已是你叔外公的專職陪同,有一些生長舌的眼熱的就在這方面添油加醋...... Z家小兩口那個女的就是叔外公以前那位定了娃娃親的“媳婦”的後代。叔外公戀舊,尋到了娃娃親媳婦,在她以及她後代那兒散了不少錢財。 在北京繼續上了一年碩士後終於順從了父親的勸說,來到北美繼續求學 (儘管我母親不希望我出來)。叔外公知道後,非常高興,在我去舅舅家辭行時特地趕到了泉塘。自然,Z家小兩口都陪同叔外公去了。Z男是一臉的笑容,看上去彬彬有禮;Z女,也就是叔外公那位娃娃親媳婦的後代,年齡可能和我相若,但卻是不一般的漂亮,漂亮得讓我有些吃驚。叔外公給我說了一籮筐勉勵的話,又說我雖然有獎學金,但是我初到美國後還是需要一筆開支的,這錢他一定得給我支付,我要是不要,我以後就不要叫他外公,他也不會認我這個侄外孫女。然後又將他在洛杉磯一家的地址、電話等給了我,要我以後多和他們聯繫;又說這樣的親戚,即使在國內也是應該多走動的,何況在異國他鄉。然後又誇了Z女一頓,Z女心花怒放。隨後又笑着掉轉話頭添油加醋一般誇我一頓,要Z家兩口子向我學習。Z男一旁笑着說一定一定、自然自然,Z女卻不言不語,在一旁蹙起了眉頭。 後來叔外公果然在父親的賬號下匯了差不多$6000 (估計是$6000減去一些手續費),我拿了其中的 $1800,來到了費城。來到費城不久,我就依照叔外公的囑咐給他家打電話過去。對方總算知道了我是誰,但我聽得出,他們的口氣冷冰冰的。可能這是第一次通電話、雙方有些矜持的緣故?於是不久後我再撥電話過去,心想雙方還是有可聊的話題的,至少,聊聊叔外公的近況如何,總是可以的吧?可對方依然是冷冰冰的,這使我有些納悶。 ****** ****** ****** ****** ****** 我問道,我出去不就幾年麼?叔外公那時看上去挺精神的,怎麼突然就患糖尿病走了呢?父親嘆道,這個誰知道呢?自從你去美國後,你叔外公就和Z家兩口子云遊天下,也逐漸和我們沒了聯繫。當初你舅舅就提醒你叔外公,說要防着這Z家兩口子一些,他們看起來有些心術不正,你叔外公只是不以為意,說自己久經生意場,並沒有老糊塗,知道做什麼不做什麼;再說最不濟,就算自己變成了個窮光蛋不名一文,但好歹每個月還能從台灣政府領取個相當於八千元人民幣的退休金,這足夠應付我晚年的生活了,有啥好擔心的呢。 父親停了停,接着說,可就在去年年底,你舅舅忽然在老家附近發現了你叔外公,容形消瘦,目光有些呆滯,神智也有些不清。天知道是你叔外公憑記憶摸到了你舅舅家,還是那對可惡的Z家夫婦還有一息良知將你叔外公送到你舅舅家附近後跑了,反正這幾年誰也不知他們的行蹤。問你你叔外公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了。送到湘潭市醫院一查,才知是糖尿病晚期,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半年後,你叔外公就死在了湘潭市一家醫院。 父親又停了停,繼續道,你不是說給洛杉磯那邊打過電話、但對方冷冰冰的麼,那不奇怪。你叔外公早離婚了,只是你叔外公好面子,沒給你說而已。這點,你媽、你舅舅和幾個姨媽等都知道。這也是你叔外公將一生積蓄亂砸的原因。他散了無數的家財,可沒散在當散的地方,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可沒法填滿別人的私慾,自己到頭來也在蒼涼之中孤獨地死去。 我問道,不知叔外公是葬在泉塘,還是葬在他最初的老家壺天。父親道,當然是葬在了泉塘。你舅舅在屋後給他造了一座墳。他理應葬在老家壺天,但是現在你舅舅怎麼還可能在壺天找到一片屬於他的土地?那些曾經屬於他們的東西,早在幾十年前就煙消霧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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