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自從９１１之後，碧帆經常一個人坐火車回家了。因為海洋常有事情先走。碧帆覺得他是在有意躲避自己。她並不怪他。碧帆知道，海洋受到的刺激太大了，了，他需要時間恢復。

然而碧帆自己的心情也一直沒有好起來。自那一個可怕的驚心動魄的日子後，她就對工作的熱情漸漸失去。坐在火車裡，看着麻木的人群，感受着周圍渾濁的空氣，這空氣里似乎有種腐敗的味道，經常讓她透不過氣來，想吐。走在紐約街頭，她也覺得空氣里仍然飄散着一股煙味，令她難過。碧帆現在鼻子變得異常靈敏起來。她對紐約產生了反感和厭倦。

聖誕節到了。雖然公司不斷在裁人，可是節還是要過的。聖誕前一天，公司特意放假半天，在希爾頓飯店包了一個餐廳，請員工和家屬來聚餐。還有禮物贈送。

大廳里氣氛很熱鬧，每個女職員都穿了禮服，化了妝。前台小姐羅斯是最年輕的，穿的也最火爆，是一條露着後背的拖地紅裙，同事們都拿她打趣 ，說她象影星尼克吉德曼，羅斯很得意，又有一些傷感。因為麥克生前也曾經這麼說過她。

開始，碧帆感到有些彆扭。徐潛沒有來，他有試驗要趕緊做完。他說：“我也不習慣那個場合，你自己去吧。”碧帆沒有勉強他。她本來也不想來的，可是，她的心裡卻有個欲望，象小兔子似的鬧得慌。那就是，她想看看郭海洋的家人。想看看他妻子長什麼樣子。

直到她看到郭海洋，她的眼睛一亮，然後又暗淡了下來。海洋今天很酷，打着晚領結，神采奕奕。而他的身邊，跟着他的太太，秦若風和他們的女兒玲玲。碧帆仔細觀察若風。若風的臉上有一股威儀，讓人肅然起敬。然而，細心的碧帆卻發現，若風的臉上雖然化了裝，可是眼角仍然有細小的紋路。她不禁同情起若風來。於是她主動上前打招呼。

“海洋你好。這是若風吧？你好，海洋總提到你的。”碧帆坦然自若地說。
若風一臉疑惑，海洋趕緊介紹：“這是我的同事莊碧帆。”
“哦！你好！”若風有點不自然，因為海洋並沒有在自己面前提過這個女同事。
“哇！這是玲玲嗎？好漂亮的女孩子！”
若風笑了：“你的孩子呢？”
碧帆也笑了：“我還沒有你們的福氣呀！”

碧帆心情好起來，她在聚會上玩得很好，和許多平時只有點頭之交的同事聊得很開心，後來她還跳了會舞，喝了點酒。

回到家，徐潛問：“今天怎麼樣？”
“好極了。”碧帆說，“你真該去。”

回到家，海洋去洗手間，若風幫着孩子洗漱上床。然後，她來到浴室，海洋正在洗澡。若風就看着他。海洋說：“你怎麼啦？怪嚇人的。”
“沒什麼，看看你。”若風若有所思地說。
“你有毛病啦？看我洗澡幹嗎？”
“不行啊？要不要我幫你搓背？”
“不用。我沒有泥。你今天累了吧？早點睡吧！”
若風突然說：“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洗？”
海洋雖然在水裡面，隔着玻璃隔着霧水，可是他聽出了若風的欲望。他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若風三把兩把脫光了衣服鑽進了浴室，浴室不大，她蹭到海洋的裸露的身子，差點摔倒，海洋一把抓住她。嗔怪道：“你瞅你，今天是發什麼神經？”
若風不管，她想起他們剛結婚不久來美國的時候，為了節約點水費，那時他們兩經常一起洗澡。洗澡的時候，海洋經常不老實，她總責備海洋，可心裡卻是喜歡的。可是，自從有了孩子，買了房子，他們就再也沒有一起洗澡了。若風想到這裡，不禁抱住海洋。輕輕地吻着他的背。海洋卻說：“快點洗把，你明天還上班呢！”若風鬆開手，突然冒出一句：“你的那個同事，怎麼還沒有孩子？看她也有三十好幾了。”

海洋心裡動了一下，難道若風看出什麼？ “我怎麼知道。”他說。

第三十二章

聖誕過後，就是新年，公司里的人忙着把省下的假期休了，因為公司規定不能攢到第二年。所以，這一陣子很清靜。客戶方面也休假的休假，所以不忙。

然而在二月初，剛剛過完了假期的人們開始又懶洋洋地上班的時候，公司里爆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把大家本來還睜不開的迷糊睡眼給瞪得大大的，心裡有了一種異常的興奮，好像是在毫無變化的圖案中，突然看到點血色的刺激。人們都在激動地傳遞消息：郭海洋因為竊取了公司的機密而將要被起訴！

碧帆是絕對不信的。她除了感到這一定是一場誤會外，就是想立刻找到海洋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為海洋打抱不平。海洋是公司里的中堅力量，一定是有人嫉妒他，誣陷他！

可是，碧帆找不到海洋。他已經三天沒來上班了，手機也關了。碧帆急了，她打到海洋家裡。是若風接的電話。碧帆也顧不得許多，就說：“我是碧帆，海洋在家嗎？”

若風停頓了一下，還是把電話交給海洋。海洋聽到碧帆的聲音，並沒有什麼吃驚似的，說：“你放心，我沒事。”就掛了。

若風半天沒言語。

碧帆放下電話，決定去海洋家裡。

到了海洋家，若風上班去了。海洋有點驚訝碧帆的出現，但他沒說什麼，碧帆看到他臉上有一種疲憊。一向穿戴整齊的海洋，今天隨便地穿了一條便褲和一件套頭衫，頭髮也有點亂。這是碧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她心中的海洋永遠是神采奕奕的，溫文爾雅，又暗藏着一股野性的味道。可是，她明顯看到海洋的眼睛失了神。

“海洋，到底怎麼回事？”碧帆一進屋就問。

海洋看了她一眼，頹然地往沙發上一靠，說：“你也相信那些bullxxxx？”

碧帆從來沒聽海洋說過髒話。她看到了一幅受傷的眼睛。她的心裡一陣疼。

“海洋，我想告訴你，不管你出了什麼事情，我都會相信你。”碧帆聲音不大，但很有力量。

海洋的鼻子酸了一下。他坐直了身子，一把拉過碧帆，使勁抱了她一下，然後鬆開，只攥着她的右手。

郭海洋緩緩向碧帆訴說了經過。原來，自從911之後，海洋非常消沉。他感到人生的無常，生命的脆弱。三千多條生命啊！說沒就沒了。而他自己，就在死亡的邊緣上蹭了一下。好像自己是個球，懵懵懂懂地撞到死亡的黑色電線圈上被彈回來。雖然沒有傷到肉體，可他的心靈卻被高壓電重重激了一下。不能恢復，也許永遠都不會恢復，而且會經常痙攣。

他在這個公司幹了快五年了，他不想象麥克那樣，兢兢業業了一輩子，突然就化作灰飛煙滅。他還有自己的理想抱負，他不願久居人下。所以，他開始整理自己這五年來的資料，數據，都作了備份，準備以後自己開公司用。其實公司里經常有人拷貝東西回家，是公是私，只有天曉得。以前海洋為公司回家加班，也沒有人多說一句。可那天，他帶軟盤迴家，在門口簽字check out的時候，軟盤掉出來，正巧碰見老闆還沒走。他俯身拾起來，說：“你不能帶這東西回家。”海洋當時嘴硬了點，說：“這是我自己的東西。”老闆突然火了，立刻放到電腦上查詢。一看，全是公司近期一個項目的數據資料。老闆是意大利後裔，他立刻就把警察叫來了。警察雖然沒有逮捕海洋，可是老闆讓他回家，他要以盜竊公私機密起訴。

海洋這時候還不服輸，因為那些軟件不是什麼機密，別人也未必就沒有帶回。他立刻也找了律師。可是律師在仔細聽取了他的解釋後不帶感情色彩地說：“這些很難說。你說不是機密，但那是公司財產。雖然別人也許帶過，可你有證據嗎？畢竟你被抓住了。”律師勸他庭外和解，不然到法庭上，較起真來，就麻煩了。

其實海洋知道為什麼老闆這樣對他。前一陣子，老闆又要裁人，碧帆那個小組的新組長埃里克為了討好老闆，說我們組可以多裁掉幾個。他就報上了碧帆的名字。海洋看出那小子的居心，竭力爭取，幾乎和他打起來，老闆於是決定把碧帆調到另一個小組。可從此海洋和那個傢伙結了仇。可是，埃里克卻是老闆的一個娘家親戚！這個是海洋後來聽說的。他就知道要壞事。於是海洋準備把自己的計劃提前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在這裡呆不長了，於是開始整理資料。可是，埃里克肯定是向老闆打小報告了。所以才出了這件事情。

碧帆聽完，眼淚已經流下來了。說：“海洋，是我連累了你。”

海洋說：“你別這麼想。我早就看那小子不順眼。我還納悶他怎麼爬上來的。原來有這層關係。即使不為你，我和他也早就不對付了。”

碧帆說：“不。是我連累了你。我去找老闆說清楚！”
“你怎麼說清楚？”
碧帆啞口無言。是呀！怎麼說清楚？

海洋嘆口氣說：“你還是好好干吧！別為我擔心。我沒事的。美國這裡我也呆膩了，我打算回國去發展。”

“你要回國？”碧帆驚訝地說。
“是！我總覺得，在這裡混不出個名堂。現在，我公民都拿了，沒什麼混頭。可是我又不甘心，所以，我準備回去看看。”

“那你家裡怎麼辦？”碧帆焦急了起來。

“你說若風嗎？”
“是，若風和孩子怎麼辦？”
“她是不同意。她覺得這裡好。她說當初剛來美國的時候，一切都那麼艱苦，可為了孩子，我們都挺過來了。現在，剛剛一切都有了，我又要回去，她不願意。她說，她要和孩子在這邊。我說也行，等我闖出個名堂再說。孩子也大了，她以後可以自己選擇。”

碧帆沉默了半天，終於說：“海洋，我懷孕了。”

海洋瞪大眼睛高興地說：“真的嗎？恭喜你！”

“海洋，這個孩子，很可能是，是我們……”

海洋騰地站起來，抽出了自己握着碧帆的手。臉上的柔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嚴厲的面孔：“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怎麼會，就一次……”
他轉向碧帆，探尋地問：“你肯定嗎？”

碧帆點點頭。

海洋沉默了。這個時候，他腦子有點亂。他已經焦頭爛額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又節外生枝！

碧帆卻一點不驚慌，她說：“我準備離婚。只要你同意。我就站在你身邊。”

海洋驚恐了：“不，不。你開什麼玩笑？怎麼能我同意。這是你們倆的事情！”
碧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海洋意識到自己可能言重了，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說：“碧帆，我說你得想清楚。這不是鬧着玩的。我有老婆孩子。你也有老公。我現在已經很麻煩了，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行嗎？”

碧帆驚呆了。半天回味着海洋的話。最後，她笑了，說：“原來如此。”說完她站起身，往外就走。

海洋想攔住她。碧帆推開海洋，氣憤地說：“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你打算怎麼辦？”海洋在後面問道。
“什麼？”碧帆停住腳步。
“我是說……孩子。”海洋懦懦地說。
碧帆冷笑一聲：“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辦。”她回過頭來，看着這個自己曾經愛慕的男人。他曾經是那麼有風采，可是現在，卻像個被打敗的懦夫。碧帆心裡不知道是恨，還是同情，是憐憫，她說：“倒是你自己，趕緊想辦法擺脫這場官司。”說完，她毅然決然地走出門。
“碧帆！”海洋的聲音有點變聲。
碧帆閉住眼睛，道：“祝你前途無量！”碧帆沒有再回頭。

走出海洋的家門，碧帆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再也管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地走進車子，半天，她才發動了引擎。

海洋看着碧帆的車子絕塵而去，他悻悻地走回家裡。

若風看到了碧帆的背影。她的車和碧帆相錯而過。她看到了一個滿臉淚痕的女子。這個女子，她只見過一面，可是，若風已經把她印在腦海里了。
回到家，她看到海洋傻傻地坐在沙發上。若風就說：“你怎麼發呆呢？”
“哦，沒什麼。”
若風沒有再問，她說：“我給你找了一個律師。是我的朋友介紹的。咱們一起去見面？”
“好！”海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