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昌华:你不懂穷人【上篇】/那人命如草的极左年代 |
送交者: 一草 2016年09月23日16:16:3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杜昌华|你不懂穷人【上篇】
微信公众号:老邹记事 (老邹风光网站) 人类是从食不果腹的时代过来的。每一个人都是穷人的后代。 但这个社会,真正懂穷人的,并不多。富人懂穷人,很难;穷人懂穷人,也难;曾经穷过的人,有的能懂穷人,比如这位《你不懂穷人》的作者杜昌华;有的也不能懂穷人,比如你和我,长期生活在所谓的都市中,穷人的心思真的不懂,或者曾经懂过,但早忘了。 人是很容易忘本的。忘了本后,对醉生梦死的生活,对挥金如土的变态消费,对自己的自私和对社会的麻木不仁……所有这些,都见怪不怪了。 所谓国家和社会的治理,可能还是要多从穷人的视角去考虑。穷人视角,对政府而言,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责任;对个人而言,至少是一种修养。常讲底线思维,穷人视角,应当是我们做人做事的底线。 《你不懂穷人》的作者杜昌华,是我的大学同学。2016年8月26日,某地一家死亡六口的特大悲剧发生后,他在微信圈中有感而发,一口气发了6篇文章,其中主要回忆了他早年时期作为穷人的生活状态。 我经历过的生活,和他非常相似,他的文章唤醒了我年轻时代的记忆,用作者的话说,算是帮我找回和恢复了一些穷人的感觉。这些文章,对曾经穷过的人,读后是很震动的。 ——老邹记事 作者微信头像照 你不懂穷人(上篇) 作者 | 杜昌华 1 一篇写蝼#谈#蚁的文章,引来很多支持和批评。 我是资深穷人,经历过比杨家还苦难的生活,我的亲人们现在的生活也不比杨家强多少。在我看来,很多批评和支持的言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热衷于从概念和逻辑去结构事件的内涵:有人急于用所谓事实真相缩小此事的社会内涵,为某些人洗地;有些人盲目抽象地扩大内涵,又不能说明个案与社会运行机制的关系,让人不能信服。 我经历的故事可以很好的说明几个问题…… 1.“物质如何变精神”,物质穷困如何转化成精神绝望;我的一个聪慧的哥哥就是这样得了精神病。 2.制度的缺失,宏大的社会主题如何转化成塑造个人命运的具体压力。 3.我生活过的环境里,没有出现致死六人的案件,但喝农药自杀几乎是绝望农民经典的自我了结方式,我至少见过三个类似的故事。 这是一些黑暗痛苦的故事,有的故事现在还在发展,比如贫困摧毁了整整一个家族的健康。讲述它们意味着重新翻开伤口,但如果这有益于大家了解中国社会的复杂性,激励一些人致力于减少社会的阴暗面,我也愿意跟大家分享这些故事。 好了,说一个具体的线索吧,当12岁的我翻越大别山步行250里买回一担救命粮时,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 2 蜗牛为什么要造一个壳?中国人为什么要拼命买房? 这个壳寄放你的肉体,安放你的灵魂,为你提供最起码的安全感。 大家都看到了杨家的房子。我家过去的房子,比它小一半,矮三分之一。 那是村里的两间牛棚,长约十米,宽两米多,进门都要低头。房子东头是土灶和水缸,中间是矮饭桌,西头两张床,全家七口就睡在那里。 我就出生在这牛棚里,一直生活到九岁。 上大学时看过《李顺大造屋》,我哭了。房子是李顺大的命。作者懂农民,他把屋顶下的空间和农民命运的关系揭示得那么生动。 现在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租住一个小房,除了拥挤,它很难给你更多的压迫和折磨。在农村完全不一样,他几乎是农民的全部家产,很多东西跟它捆绑在一起,比如说孩子将来能不能找到媳妇。 我有几个哥哥找不到媳妇,一直到现在,这和当时没房子很有关系。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谁跟你? 二哥在临去世前,最大的愿望是为孩子们造一个房子。他把我寄回去给他治病的钱,全都用于造房子。 2005年9月9日,夕阳西下,二哥在躺椅上,指挥大家搭好最后一个台阶。房子终于落成了。当晚他就闭上了眼睛,时年50岁。他把人生最后的一点精力都用在了这个房子上。 我趴在二哥的棺材上,哭晕过几次,有谁知道我为谁而哭? 十年后,二哥的女儿出嫁,在同一个地方我又哭得全身稀软,又有谁知道我为谁而哭? 3 70年代农业学大寨开始,极左和饥饿同时达到顶点。县里同时推开几个水库和改河道的大工程,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地里种田,更加剧了粮荒。 出路是翻过大别山,到安徽太湖等地要饭或者买粮。那边没有这边左,大家还能吃饱饭。 1975年,我虚岁12岁。四月,烂红薯早已吃完,口粮每人每月只有8斤稻子。父亲借来8块钱,叫我翻过大别山,到安徽霍山去买粮食。 一天清晨,天刚麻麻亮,我扛起扁担,袋子绑在扁担头上,和张窑匠出发了。张窑匠偷偷到安徽去做瓦挣钱,他为这事挨过很多次斗。 到了河那边就是公路,这条公路从县城往北,一直通往英山北界的红花,翻过红花就是霍山。红花离我们家80里,公路上有公共汽车可以到红花,车票是8毛钱。我们没有车钱,只能走。 第一站是60里外的草盘地,找到在那里修电站的我大哥,歇一晚,第二天上午到红花,下午到霍山太平畈,全程120里。太阳还有五丈高时,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山冲,山谷里有一独家。窑匠说这里就是霍山县太平畈。 窑匠把我交给一对夫妇,说要找他的一个徒弟,看看哪里能买粮食。 这对夫妇给我做了一碗米饭。半年来我都在吃烂红薯,偶尔能喝到一碗大米稀饭,米饭的味道似乎很久远,很陌生。 两口子点起一盏油灯,给我盛上一碗米饭端到桌上,还有一碗青菜,他们并不吃,在忙自己的事。 我看着这碗冒尖的米饭,那样白,那样香,香气从嘴里钻进去,走遍全身,有一种催麻的作用,我觉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身子好像在一寸寸发软。没有力气拿起筷子,我看着米饭两眼发呆。窑匠还没回,这要买不到粮食怎么办? 心底里漾起一种悲凉和恐惧,传遍全身,身子抖得更厉害,手在桌子上,根本抬不起来。豆大的灯火在灯盏里摇曳,整个屋子忽明忽暗,墙上有大团黑影在晃,好像有很多人在走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越过眼眶,顺着鼻子流到嘴上。 我抽噎了几下,突然放声大哭,人很快瘫倒在板凳上。 主人两口子听到动静赶快跑过来,问我怎么啦,拍我的后背和胸脯,我一面哭,一面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慌了,连连说这可怎么办,来了个小客人,不吃饭,只会哭,又找不到医生,怎么办哪? 看他们那么着急,我不忍心,不敢再放声哭了,只是不断抽噎。两口子见我不再大哭,劝我吃饭,我嗓子全是硬的,也没了饿的感觉,还是一口没吃。见我平服了很多,他们卸下一块门板,找来一块被,叫我睡下,他们自己也去睡了。 这一躺下,才知道像被人捆着痛打了一天一样,全身酸痛,我12岁了,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 4 吃过早饭,我把稻子分装在两个深棕色的化肥塑料袋里,别过那家人和窑匠,独自上路。我要再走120里,把这救命粮挑回去! 山路很窄,两边是荆棘和灌木,扁担无法横在双肩上,只能单肩挑起,让两袋子东西和人在一条直线上前进。山路陡峭,我身高不够,即使让扁担前高后低,前面的袋子仍然拖在地上。竹子扁担十分光滑,扁担倾斜角度过大,在肩膀上根本按不住,前面的袋子直往身上撞。 一步一步往前挪吧。用得最多的左肩很快磨破了皮,我把破褂子脱下来,作了垫肩。这样上身,完全失去了对茅草和荆棘的防护,很快身上就满是拉伤的小口子,汗水一泡,像撒了盐一样生疼。 来时跟着窑匠,觉得路并不难记,但现在一个人走在山里,每走一段就得想想路对不对,只有见到路边有眼熟的歪脖树和怪形怪状的石头,我才敢相信自己走对了路。 脚上的两个血泡完全破了,薄薄的鞋底完全挡不住石头子咯,硌一下就像拿棍子捅一下。 一步一挪,终于都能看见红花公路了!心里高兴,脚底没留神,一脚踩空,跌下了一处土坡。赶忙翻身看两袋子粮食,万幸,袋子还没破! 我爬了起来,这才感觉到右腿疼得钻心,踝骨上方一寸的地方撞在了一块石头上,破了一道半寸长的口子,往外流血。在破褂子上撕下一条衣服边,绑了绑,系好扁担,继续和我的两袋粮食一起慢慢往前挪。 终于,在太阳离西山还有几丈高的时候,我走完了40里山道和10里公路,找到了大哥的工地。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哥把我和粮食带到公路边,拦了一辆工地到县城拉水泥的货车,让司机捎我到我家的河对岸公路上。 挑着粮食走到河边,傻了!不知是上游下大雨还是水库放水,河水比出发时涨了一倍还多!水深齐腰,两个袋子被水流冲击,根本就不受我控制。我紧紧抓住扁担,不敢稍稍松手,只要一松手,这两袋救命粮食就不知道要漂哪去了。 河水越来越深,都到胸口了,脚经常踩不到底,我和两个米袋子都在水面上漂着。漂着也不能撒手!我不会水,那种失重的感觉让我恐惧。我扯着两袋子粮食,拼命往河东走。好在河那边施家湖的杀水摆把水流杀向河东,只要不沉到水底,肯定能够到河对岸。 终于,我扯到了一根河东岸伸到水里的柳树枝,我和我的粮食终于被水流冲到了河东岸。上岸回头一看,真是后怕,大概斜漂了两里路! 30年过去,每当我回头看到右腿上那个酒盅口大的伤疤,我就能回想起那次买粮的每一个细节。小腿的伤口,因为得不到消毒治疗,一直溃烂到第二年,都能见到骨头。后来是到杨柳医院打了几针青霉素,才慢慢愈合。
5 1974年春天,一个深夜,村对面山上突然有人喊叫起来,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听声音,是邻近的第六生产队(我们是五队)粮食保管室抓了一个贼,贼是本村人黄太元。 天刚亮,对面山上再次发喊,黄太元在家门前吊死了! 很快,事情的原委就清楚了。黄太元拿了一根打通了关节的小竹棍和一个小布袋,半夜来到村保管室屋后沟,用小棍在砖墙捅开一个缝,让里面堆放的稻子流出来,才接了十来斤,被值夜的发现了。 黄太元是一个地主的遗腹子,父亲死于土改时,算起来太元死时应当二十二三岁。姐姐嫁人后,他就和母亲相依为命。黄太元很斯文、胆小,平时很少说话,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耳后有邮票大一块头发是白色的。出事那几年,他母亲常常作为地主婆挨斗。太元偷粮食的时候,母亲生病,家里又没有吃食。 很快,山沟里宁静如常。除了太元的姐姐,我相信,很少有人还想得起来,村里有个俊秀斯文的青年叫黄太元。 那年月,人命如草。 我见过众多横死的村邻。四婶因为和家人吵架,喝农药死了,我去为她送葬,满屋农药味。王昌勋有两个女儿、一个呆傻儿子,女儿出嫁后,也突然喝农药死了。不几年,他那叫来生的儿子也突然死了。我有个徐姓的同学,二十来岁也上吊死了。 上高中前,我几乎参加过村里所有死去的人的葬礼。我父亲是老共产党员,生产队长,村里每次死人,他都要主持葬礼并抬棺,我每次总要跟随看热闹。到现在,我还记得村前村后山坳里那些逝者长眠的位置。他们有好几位是横死的年轻人,包括在修河道时被电打死的黄继国,公家补助了他寡母20元钱。还有几处坟茔埋葬的是发大水时冲下来的苦命人,父亲带人用草席将他们包裹了,埋在我们村的山上。 6 一口气写了五篇《你不懂穷人》,再写,我也得找农药了。 为什么写?是有感于杨某杀子案后,有人把它看作一个时代的社会悲剧,有人把它看作一桩偶然的刑事案,为这个案件洗地的有不少是我的同行。 这当然是刑事案,一口气死六个人也属偶然,但作为记者,我们看到的不该只是这些。周#永#康是个案,令#计#划是个案,黄#兴#国是个案,当你坚持要用孤立的眼光看这世界时,你看到的只有个案,但老师教给你的认识论、辩证法还要不要了? 写这些,是帮一些人恢复穷人的感觉,很多装作很有情怀的人,其实并没有受过苦,不知道穷困的逻辑;还有一些人的情怀,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装饰品。 我是那些穷人中没有喝过农药的,我要为他们说话。 我很佩服有些人的识时务,明明是一个烂苹果,他偏要找出一块还算完好的绿色苹果皮说:这苹果还是好的,你不要以偏概全,你不要别有用心! 记者是船头的瞭望哨,不看袭来的冰山,不看礁石上撞击出的漩涡,只看那远处平静的海面,要你这瞭望哨干吗? (写于2016年9月12日、1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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