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傻X没劲》
最近看了本奇书——译著,名《名人死亡词典》(Dictionnaire de la mort des grands hommes;严格讲应译成《伟人死亡词典》),原作者是一法国女人:伊莎贝尔·布里卡尔(Isabelle Bricard)。顾名思义,该工具书是让人查看历史上的伟人都是怎么死的,其中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当然也包括不少我们最为熟悉的伟大音乐家在内,如莫扎特、贝多芬、柏辽兹、肖邦、李斯特、瓦格纳、比才及柴可夫斯基等。不过不知何故,读后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白的苦滋味在心头,既觉得茫然,也感到恐怖,同时对伟人更加敬而远之。
已往在我心目中,伟人都是些欲望强烈(求知欲、征服欲、表现欲、爱欲、恨欲及性欲等等)和形象伟岸的生命楷模;可事实是这些世人偶像、生命的追求与希望及人类骄傲之星们的归天却基本上都很悲惨:要么被杀,要么自杀,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被怪病折磨至死,要么死因不明,要么莫名其妙地死去等等,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都“不得好死”!难道这就是伟人们的下场吗?!是因为伟人们都太能折腾才食此苦果,还是由于死亡的冷酷性所决定而必然如此?想必、或许是这样吧!但这明摆着就是一种最狠的惩罚!难道我们这些整日整代围着伟人转的凡人还都错了不成?!我实在不得而知。我常说“变态音乐”(何为“变态音乐”,详见笔者其他文章---以后陆续上贴/嘿嘿)基本上都不能听,原因是它们“忒丑”,但当心情极端恶劣时可偶尔择优听之。读毕《名死词典》,我发现此刻必听“变态音乐”!巧得很,我听的作品还真跟“名死”有关。
在众多的20世纪“变态音乐家”当中,施尼特凯(A. Schnittke;1934——1998)是我次数听得最多的一位。这也许正应了我在《威尔第的寂寞》(以后会贴上来/嘿嘿)一文中所说过的话:因为东、西方人都同样“苦大仇深”,所以我们才最爱听西方那些最痛苦和最深刻的音乐。施尼特凯是位“悲剧音乐”大师,其创作思想性与音乐性并举,灵感可以说通通来源于生活,是真正“苏联制造”的现实主义艺术家;其音乐深、痛之巨在西方音乐中名列前茅,而这种性质也决定了它们最终会在我们这个最古老的文明国度里找到知音,并生根发芽。如果施氏在其晚年知道他的音乐被出口中国,我想大师肯定会倍感欣慰和荣幸,也最终死而无憾。施氏一直以写各种器乐作品为主,歌剧极少;直到80年代末,当他读到其苦难同胞维克多·叶罗费耶夫(Victor Erofeyev;当代著名俄裔美国作家;1947——)的短篇小说《没傻X没劲》(Life with an Idiot)后,立即被该作新颖独特的题材和对故土人事极富想象力的深刻描绘所深深吸引,并继之萌发了将其成就为歌剧的强烈愿望。经过两年的呕心沥血,该作于1992年完成(剧名与小说同),同年4月由罗斯特罗波维奇指挥首演于荷兰阿姆斯特丹,是大师创作的第一部完整歌剧,剧本为俄语,编剧同样是叶罗费耶夫。
歌剧为两幕(或两部分)四场(每幕两场),带序幕,时间近两小时(根据首演现场录音版);人物不多( 这是“变态歌剧”特点之一 ),5个角色外加一规模不大的合唱队(俄罗斯歌剧传统的产物,用来阐述剧情或代表百姓形象);主角是“我”(I;具有伟大品质的著名大学讲师)、“我”的妻子(“I”’s Wife;伟大女性和妻子的代表)和傻X(Vova;一个具有各种强烈欲望的伟大征服者)。该作严格意义上讲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哲理式谐悲剧,剧旨集中道出莎士比亚名言“人生如傻X说梦,充满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的深刻内涵,既凄怆又不乏弄噱之笔,同时具有极其强烈的现实意义。剧情虽不复杂,但颇为荒诞离奇,且寓意深长、象征味道极浓,同时带有很强的宿命论色彩。“我”和“我”的妻子因前世造孽,今世必须受罚——意即凡人都得受罚,不管你是否伟人,伟人或许罚得更狠,就跟“名死”一样!必须选择一种受罚方式,他们最后选择了跟傻X(疯子、精神病患者)一起生活,平静的日子就此被搞得一团糟,并终遭灭顶之灾,“我”的妻子也被傻X给姦了,饱尝了精神与肉体之苦。第一幕讲述傻X如何融入“我”的生活;第二幕则道明“我”如何变成傻X。傻X是一反人类典型——整日疯疯癫癫,嘴里不时念念有词,表现欲极强,善于将自我意志强加于人,极端自私,无恶不作,以干涉、破坏他人生活为己任。也许这就是生活!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离不开这样一种傻X,我们不得不和他们朝夕相处,不得不忍受这样一种痛苦的煎熬:尽管他们是作为生命的必然和生活的破坏者时常为人生添色,但人类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却是极其惨痛的!而整个世界最终就像《百年孤独》中的名死一样,某天随着文明小镇马孔多莫名其妙地突然被一阵猛烈狂暴的歪风吹得无影无踪。面对这傻X随处可见的世界,20世纪的天才都无能为力,更何况是13世纪的天才诗人安焦利埃里(C. Angiolieri)了!他最多也只能像只猛兽般发出无可奈何的怒吼:“我要是火,就烧毁这世界;我要是风,就摧毁这世界;我要是水,就淹没这世界;我要是上帝,就叫这世界下地狱”。正如悲惨的人生一样,歌剧的结局也是非常悲惨的:剧中人不是被杀就是永远地失去了自我!
世界虽荒唐肮脏透顶,却恰恰是“变态音乐”的绝佳用武之地和施尼特凯的毕生追求!音乐紧扣剧情,写得极其牛X,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的斯拉夫音乐语汇加上西方旧音乐中的一些经典名句充斥其中,天才的技艺赋予听者以新的想象和体验。像20世纪下半叶的大多数“变态音乐”一样,该剧的音响亦是高度不协和的,人声不断向极限音挑战,正规管弦乐队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变态音色”;同时像作曲家的其他作品一样,在个别地方还使用了极具效果的微分音技术,十分形象地刻画出丑陋人生的方方面面。不过全剧中最精彩和最令人难忘的音乐恐怕还是那首写得非常漂亮的探戈舞曲(间奏曲),她实际上是首似曾相识的“常态”现成音乐,我称其为“亲切的变态音乐”, 尽管十分短小(2’ 31),且多少已扭曲变形,但仍与“丑陋的变态音乐”形成鲜明对比。在近2小时的“变态音乐”中插入这样的“常态音乐”,其效果是可想而知的,至少使听者那种过分紧张疲惫的身心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放松。她出现在第一幕的两场之间,配器简单实用,小提琴、钢琴外加几件特色乐器,很有酒吧或咖啡馆味道;由小提琴担任主奏的斯拉夫旋律极其凄凉美丽,表情异常的丰富,而小提琴拨奏的运用又同时给人一种滑稽和怪诞的感觉。这不仅是“变态音乐”家们常用的手法,也是施氏的一贯创作作风,体现出大师对美好往昔的一种十分复杂的眷恋之情,当然也有为了唤醒某种似已沉睡的沉重历史沧桑感的意思。叶罗费耶夫与施尼特凯都是前苏联造就的艺术人才,都直接或间接经历了前苏联社会解体的历史巨变,而他们在前苏联度过的那些难以忘怀的可怕时光则为日后在异国他乡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思想根基,同时亦为他们日后的合作埋下了伏笔。叶罗费耶夫的创作属于典型的新文学,在创作观念上与作曲家不谋而合,而这也正是两人能够走到一起的先决条件。在他们的创作中共同存在的那种旧日温情往复重现的手法,我觉得这与其说是对往昔生活的一种怀念之情,不如说是实在难以从心底里彻底抹去那段痛苦的记忆更加恰如其分。它们经常如恶梦般浮现眼前,像毒瘤日渐吞噬着宝贵的生命,虽挥之不去,但却给予他们以创作的灵感和想象的空间,并借艺术将其化为不朽。事实是两人用他们的天才证明了这样一条永恒真理:伟大的艺术杰作虽无法使傻X变得聪明,但却可以将他们像城市雕塑般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唾骂。可以肯定的是,《没傻X没劲》与贝尔格的《沃采克》一样,同为用伟大的音乐戏剧语言向邪恶宣战的20世纪交响戏剧力作。正如在歌剧的简短序幕中合唱队开宗明义所唱的那样:“没傻X没劲,傻X才是生活的奇妙所在”。其中的另一层意思也就等于告诉我们:人生并不复杂,生活中悲剧的酿成其实纯粹是源于无知——并非缺少知识,而是知性先天不足,就跟傻X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