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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恒均:祥林嫂(故事新编)
送交者: 杨恒均 2005年09月20日11:25:18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祥林嫂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很是让人怀念的。所以二十多年了,一直在计划能够回到我的老家高家湾过个旧历年,可是由于公务在身身不由己,直到今年才如愿以偿。只是级别还不够开公务小车衣锦还乡,也就只能先乘火车再转汽车一路奔波而回。坐火车虽然得买高价票,而且晚点了三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但也比汽车强了很多。公共汽车都承包了,一百多里的旅程,竟然被转包了四次,折腾得我很是够呛。所以,我是在深夜回到我的故乡高家湾的。
虽说是故乡,然而早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住在离乡弯子三里地的镇上的招待所里。刚刚住进带暖气的标准间,电话就响了。我激动地抓起话筒,原以为是哪个亲朋好友,又或者是镇上的领导知道我回来了,打电话过来问候一声的,结果——
“先生,需要房间服务吗?”话筒里传来一把清脆的娇滴滴的女声。
我伸手试了试开水瓶,是满的,随口说:“不需要,谢谢,好像是满的。”
娇滴滴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是满的就要放一点出来,你让我上来吧,我会让你泄出来的。”
我听出有点不对,疑惑地问:“什么房间服务?”
“就是按摩呗,我们是招待所的娱乐中心,很安全,也很保险,打一炮只要五十元人民币,不过我们不收外币,大家都不知道真假呗,先生,你要不要……”
我挂下了电话,这才感到折腾了一天的身体疲倦异常。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昨晚停电了,暖气也在早上四点钟时突然停止供应,我被冻醒了,只好起来穿上衣服煨在被窝里,坐以待旦。早上八点钟,我就起程前往让我这些年梦牵魂绕的高家湾。一路上碰上的都急匆匆去办年货的乡亲,偶尔遇到面熟的,不是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记不得我是谁。就这样,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高家湾。我的大伯和婶子早早就出到村头河对岸等我了。看见他们我很惊奇,我并没有告诉他们哪一天回来,他们的情报竟然如此准确。我把自己的惊奇告诉他们,大伯憨厚地笑笑,说,没有什么,反正孩子们放假了,每天都散布在路边等,第一个孩子看到我,就发鸡毛信。我这才知道,孩子们已经等了四天了,心中顿时有一种温暖的感动。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城市太久了,早应该回来过年的。
一路上大伯、婶子向我指点河山,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儿时的记忆,而且,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只因眼前的所见和我心中的故乡实在是相差太远。跨过那条小河后,我低声问:“水呢?怎么没有水?”
大伯说:没有水了,这条小河上游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大坝和水塘,早把水瓜分干净了。
我听着心里很沉重,没有水,小河一下子失去了颜色,我记忆中童年夏天在河里戏水,冬天被老艄公吆喝着号子划过对岸的情景永远成为记忆了……
爬上河岸,就看见那两座大山,我耸然大惊,河水可以抽干,难道这大山也能够换新貌?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婶子,她打着哈哈说:“山还是那两座,没有变化,只是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我这才注意到,光秃秃的两座山包,好像两座放大的坟茔。又拐过两个湾,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高家湾豁然呈现在眼前。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家乡高家湾是隐藏在郁郁葱葱之中的,特别是村头的那棵高高的白杨树,是老人们在没有炊烟升起时判断风向和风力的标记。还有村子口那个打谷场,一年四季上面永远都晒着稻谷、稻草、扁豆、绿豆什么的,那是我们小玩伴们的战场,在那里我们度过了无数个夜晚,年纪大点的哥哥姐姐们还在打谷场的稻草垛子里失去了童贞,掉进了成年。现在我正经过这个打谷场,我的心失望到了极点,因为我眼前只不过是一块小小平地,上面除了几堆牛屎什么也没有晒。大婶看出我的失望,说:“基本上不用了,还记得小时候你每年都在这打谷场不是碰破头就是摔断胳膊腿吗?”
我记得,不过不是这么个小玩艺,我想不到自己生龙活虎的儿时怎么会栽在这么个小平地上。我把眼睛移开,抬眼望向村子,在一些残埂败瓦之间,高高矮矮的站了一大群小不点。大伯向他们招了招手,喊道:二丫头、三丫头……八狗子——
接着,从那群小不点中跳出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家伙,婶子摸着他们的头,笑着说:你老表们没有回来,这是他们的女儿和儿子——
我扫了一眼,发现有十二个之多,很是疑惑。我问:“我有几个老表?”
婶子伸出三根手指头,大伯叹息了一声,朝其中几个黑脑袋指指点点,嘴里喃喃地说:这几个都是三千块钱一个买来的。
“是买的超生指标。”婶子加了一句。
我们继续朝村子里走,身边前呼后拥跟着一群小不点。进到村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进入到异域。就好像进入到电影中西部片里那些沙漠中的废墟,我的心里很是不舒服。除了一些房子倒塌掉了,我发现,大多的房子都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但让我困惑的是,这些房子都比我儿时记忆中小了一个尺寸,我甚至有到了小人国的感觉。后来要离开前,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大伯、婶子,他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他们把我带到外面,让我蹲下来,然后,让我再看看周围,说:“现在再看看,你看是不是一切都变大了。孩子,你长大了长高了,我们乡村就变得小了。”我那时才明白过来。
当我们一行人来到村子里时,我的眼睛开始到处搜索,婶子看出了,问我,找什么?我说:“那个水塘呢?”看到婶子疑惑的样子,我补充说,“就是那个淹死了二娃子,我们每年在池塘边柳树上疯玩,光着屁股跳进去游泳的池塘呀。”婶子盯住我脚下,半响才说:“你脚下不就是吗。”我大吃一惊,惊恐地跳开来,果然看到脚下的沙土不是那么瓷实。婶子解释说,池塘早干涸了,后来用人家修房子挖出的土,就倒在干涸的池塘里,“这不,三年前就填平了。”婶子摊摊手,无奈地说。
我这才不得不调整心态,收起儿时的回忆或者那日久之中被我想象出的故乡的样子。面对故乡高家湾的变化。坐在婶子那足足有半个世纪的土房子里时,我终于问出了我最大的疑问:“人呢?”
婶子想了一会,显然知道我在问什么。很明显,从村子头开始,一群小不点就一路跟着我们,他们闹哄哄的,等到我们来到村尾我婶子家,全村的人几乎都跑出门和我打了照面或者打了声招呼。然而,除了越来越多的小不点之外,就是一个个越看越老的老头老太,有些已经颤巍巍了只能扶住门框看我。我几乎没有看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人或者中年人。
“都出去打工了。孩子长大也要走的,都到城市去打工,老了打不动了,再回来,所以这里你看到的都是没什么用的老弱病残。”
我心情愈益沉重,看着眼前不懂事的孩子和那些一个比一个老的亲戚邻居,我心不在焉地聊着天,草草吃了中饭,决定到外面去走走。
离旧历年只有三天了,就连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沉重的厚云透出有气无力的阳光,因为厄尔尼诺现象,本来经常下雪的腊月,天空像一个便秘的屁股,挤来挤去,最多也只是挤出一点点淅淅的小雨。让人心情非常压抑。
我走过一个拐角时,突然撞上一个妇人,她穿着时髦的旧衣服,脸色苍白,短短的齐耳头发,额头上飘着流海,大概也就三十多岁。我想这可能是村里的媳妇,难怪我不认识。我停下来,冲她点头微笑,盯住她眼睛,我不觉暗暗吃惊。她那眼睛也盯住我,大胆地上下打量。她的眼睛很大很圆,然而,我只能靠想象,推测出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定曾经非常迷人。因为,此时站在我眼前的妇人的眼睛早就没有了神采,就像一堆早就熄灭了的篝火。
我站住,准备她害羞地回避我或者忽视我。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读书人,又是城市人,见多识广,我正想问你一件事——”她那失神的眼睛忽然发出光。
我万万料不到她要向我提问题,而且她的话在我这个读书人听起来又如此熟悉,我心中忐忑起来,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人死后是否有灵魂。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其密切似的怯怯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打官司。”
我这才释然。当我正要进一步问她什么官司、她想告谁时,身后伸出一只手拍在我肩膀上,随即响起大伯的声音:“走吧,走吧,没事的,没事的。”
我想这其中必有隐情,我被大伯推走时,回头冲茫然站在那里的妇人苦笑了一下,表明我是身不由己,也暗示我还会回来找她的。
晚上,和大伯一家围坐在噼里啪啦的火堆周围时,我的思绪还围绕着白天所见的妇人,最后当大伯第三次把一根大劈柴丢进火堆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关于那个妇人的事。
大伯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婶子开口了:“她是个疯子。”
我愣住了,大伯得到了开口令似的,接着婶子的话说:“也不能说是疯子,只是受到了刺激。”
“那就是疯子吧。”婶子说。
我说,她一定有故事吧,说来听听。大伯看了眼婶子,大抵是没有看到反对的眼色,于是就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是十年前嫁到本村的媳妇,那一天是二月初六,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呢?大伯解释说,她嫁进本村算是件大事。她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十八岁时已经迷倒了几任镇长和他们的公子,但这孩子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心中早有了恋人,那就是我们村的高海鹏。高海鹏这孩子学习成绩好,人又有志气……只是高考失利,回到家乡务农。可是这美女并不嫌弃,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当时村子里的人都说,高家的祖坟冒烟了,这样漂亮的媳妇,就是请进来每天供在神厨上看,也三生有幸呀。这媳妇嫁进来后,大家都叫她高家媳妇。高家媳妇过门不到一年,经过爱情之水的滋润,出落得越发水灵,简直是闭花羞月,吸引了远近乡里那些无聊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前来套近乎。村子里的村委会也一度召开会议,研究利用本地资源和现有优势发展旅游业,并计划请上两任曾经迷恋过高家媳妇的镇长出任名誉顾问。不过这些计划都没有能够成行,原因是,高海鹏带着那万人迷的媳妇背井离乡,前往南方打工去了。当时我们村子虽然闭塞,但改革开放的东风早吹过来了,而且,打工仔们从南方带回来的消息鼓舞人心……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高家湾的娃子,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南方工作。所以,一听到这里,我就暗中为这对鸳鸯捏了把汗。这南方说好点是经济发达地区,说粗鲁点,就是提前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这资本主义人吃人的本质就不用说了,单是这腐朽的东西就够这两个高家湾娃子受的。特别是那如花似玉的高家嫂子,她能够经受住金钱的诱惑,能够在二奶成群,笑贫不笑娼的南方社会独善其身吗?我敏锐的头脑听到这里就知道出了问题。但我没有吭声,我把一块劈柴丢进火堆里,继续听大伯讲故事。

我显然低估了这两位老乡对爱情的忠贞。他们来到那个独领风骚、在中国经济改革大潮中制造了无数神话的城市……面对高楼大厦,身处灯红酒绿,感受到处处一派淫歌艳舞,但小两口却并没有迷失自己。那些日子,两位小情人经常手牵手,流连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卿卿我我。两人都在近郊工厂找到了工作。听到工资有五百多块,还包吃包住,两人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他们开始上班了……不过,他们每天得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休息日还得加班,却并没有加班费,工作强度大,工头和私人工厂主动不动就严词相加,有时甚至拳打脚踢……三个月下来,两人再掏出当初的结婚照片看时,已经认不出照片中的人是谁了,他们都精疲力竭,面容憔悴,两人不觉相对流泪……
也由于上班十二个小时,两人无法见面,一个月能够在一起的日子也就是一两个晚上,还得偷偷摸摸到厂外的林子里。由于开支高,厂里又不时克扣工资,半年下来,两人没有存到什么钱,还把积蓄在身体里的浑身干劲消磨殆尽。
讲到这里,大伯特别强调,他们的生活很苦,很累,但是他们选择的。他们不是没有选择,特别是高家嫂子,她的美丽她的妩媚,在打工妹中绝无仅有。实际上在南方,有那么一批人,他们的眼睛是不停地在前赴后继到南方的打工妹中搜索的,一旦发现标致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不是率先下手包下来,就是推荐给老鸨,然后软硬兼施,逼良为娼。打工妹走上色情路的故事,在南方估计不少于五百万。
绝色美女高家媳妇自然经受了无数次的骚扰和引诱。但一年之后,疲累交加的高家媳妇确实坚持不下去了,也就产生了动摇。在后树林里,她抱着骨瘦如柴的夫君痛苦流涕,之后,她昂起了美丽的头颅,幽幽地说:我愿意为你牺牲,我不能看到你和我都这样下去,我们身体都会垮下去的,到那时还谈什么守身如玉。我去接客,只当被狗咬了,只当被狗弄了——
知书识礼的高海鹏听到这里禁不住痛哭失声,他说不是为自己的处境痛苦,而是为自己的媳妇竟然有这么肮脏的想法而哭。哭过后,他开始教育自己的媳妇,而且,他开始买一些讲道德的书,买一些打工仔维护自己权益的书给自己的媳妇看。虽然工作很累很忙,两人在空余时间还是读了一些书。这些书,让他们坚强了起来,对生活重新充满了信心。

大伯讲到这里仰起头,对着被火堆照耀得闪烁的屋顶叹息了一声,继续说故事。对生活有信心是一回事,是否真能克服生活中的困难就 是另外一回事。在那个小树林里,虽然他们匆匆忙忙,有时疲倦的高海鹏被温柔的媳妇刚刚弄硬,插进去抽插没有几下,就被钻进林子里的打工妹打工仔打断了。但,命运就是奇怪,高家媳妇怀孕了。这对这对坚贞恩爱的小夫妻来说本来应该是好事,但是,想想吧,不管他们多么勤奋,不管他们多么卖力,在异土他乡两个农民工又怎么可以养活得起孩子?更何况,那些开工厂的先富起来的一批人都比万恶的旧社会的资本家还残酷,他们会给你产假,会给你补助吗?果然,怀孕不到三个月,高家媳妇就被开除了,之后她再也找不到工作。这时,他们两人也都看了些书,那是前面交待过的,是关于道德修养和维护公民权利的书。高海鹏看到那些在社会主义土地上设厂的资本家不顾工人死活,每天剥削十二个小时,人家一旦怀孕就一脚踢开……这位农村青年愤怒了,他决定要控诉、告倒那些工厂主。

“他血液里流着咱们高家湾高家庄的血呀,就像你小子,听说你辞掉了公职,到处行侠仗义去了,这高海鹏不比你差呀,只是这孩子没有读过大学。”讲到这里,大伯停下来,插进了这样一句话。然后,继续讲高海鹏和他媳妇的故事。我心里非常沉重,我知道,高海鹏不可能告赢的。中国有劳动法,但在我知道的那些城市,特别是在雇用农民工的工厂,劳动法等于一张废纸。便宜的劳动力成为中国特色,也成为我们国家这些年高速发展的基本动力,运输要赚钱,必须超载;矿主要赚钱,就得拿矿工的生命安全去换;低技术的工厂要赚钱必须榨干工人身上的每一滴血汗,甚至使用童工娃娃工,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就下了结论,难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这时,大伯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官府大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是老话,不能不信。这高海鹏拿着一本劳动法,就以为可以告倒工厂主?转悠了一个星期,他连公检法的门都进不去,人家根本不受理他的案子,而且,门卫说,你再在门口晃来晃去,我们就把你当闹事的人扣起来。口袋里的钱袋瘪了下去,高家媳妇的肚子却慢慢大起来,没有办法,小两口合计后决定先送高家嫂子回到家乡待产,等小孩出世后,高海鹏继续到南方打工。
为了让媳妇回来时有一套新衣服,看起来风风光光,高海鹏借了些钱。就这样,高家媳妇挺着个肚子凯旋似地回到高家湾。她回来后不久,高海鹏就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开了村子,重新回到南方那个改革开放的城市里。

“后来怎么样了?”看到大伯停了下来,而且拿起了旱烟袋,我急不可耐地问。
大伯漫不经心地点燃了旱烟,猛抽了几口,然后舒服地吐出一口烟圈,看着我说:“以后有很多种说法,你想听哪一种?”
“很多种?”我真是迷惑不解得很。
“是的,有的说他男人打工发财了,把她抛弃了,现在已经包了二奶三奶四奶的;另外一种说法是他男人过去南方后继续打官司,虽然官司都没有赢,但他成了什么维权代表,当然也有说他打官司赢了,还获得了不少赔偿——”
大伯停下来抽烟,婶子哼了声瞪了眼大伯接着说:“就知道包二奶……另外的说法就不同了,说他男人在工厂工作时带头闹事,而且还殴打了工厂主而被关了起来,也有的说他甚至杀了人,逃跑了,被公安抓起来,在拘留所里被弄死了——”
“弄死了?”我大吃一惊。
“其实,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再也回不来了,或者再也不回来了。”大伯吐出一口烟,声音低沉地补充说:“高家嫂子自己不开口,从南方回来的每一个都带回不同的说法,你想听哪一种?”
我摇摇头,理了理紊乱的思绪,说:“人家带回来的?我哪一种都不要听,就讲讲你自己眼睛看到的吧!”
大伯看了眼我,又看了眼婶子,之后就明白了,他咳了下嗓子,开始讲述他看到的。他说:“高家媳妇回来后,一门心思生孩子,十月怀胎后产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高海鹏的爸爸妈妈都很高兴。只是高海鹏自从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孩子生出来不久,镇里的邮局邮递员就开始来我们村,送来一个个大包小包的。据过去凑热闹的孩子们回来说,高海鹏邮递回来的都是城市人才用的时髦衣服和用品,甚至还有几十元一瓶的雪花膏——真是作孽呀——你想,这大包小包我们是看得见,那小小一张汇款单可就看不见了。反正,邮递员来一次,高家媳妇就到镇上去一次,你说不是兑换汇票和存钱,还能是干什么?”
大伯继续讲他看到的,加进了一些他看到后想到的。转眼之间,孩子已经一岁多了,这时,村子里的壮男少女几乎都离家出走去打工了。村里人不觉纳闷,这高家媳妇为什么还不走?按说,孩子到了一岁,有他的爷爷奶奶照应也就行了。这时高家媳妇照样是每个月都收到包裹,这包裹里多了孩子的衣服和识字课本、玩具游戏机什么的,看得其他的孩子都眼红了,也要他们在南方打工的爸爸妈妈买。当然,除了高海鹏之外,那些在南方打工的人都没有这么有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有些说不清了,”大伯说,“高海鹏的包裹仍然不停寄来,高家媳妇却越来越无精打采,而且还经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一群公安局的同志来到我们村,在高家进进出出,带走了几大包东西……大家这才猜到,高海鹏八成犯事了……这之后,也没有见到高海鹏再寄什么东西回来,高家媳妇也一蹶不振。我们村和外村在南方打工的娃子带回来的消息证实高海鹏确实出事了,不过有多少娃子就有多少种说法,我还是不说出来的好,那不是我看到的。”
说罢,大伯又低下头一门心思抽他的旱烟。想想一对新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天隔一方,我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口中也就感叹道:“真够惨的!”
“你说什么?”婶子接过我的话,“这哪里有什么惨的,惨的还在后头呢。”
我耸然动容,马上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住婶子。
“由于高海鹏的事不明不白,高家媳妇在村子里也越来越抬不起头,她原本也想离家去打工,可是大抵是舍不得儿子,又或者害怕那失去了踪影的高海鹏突然回来带她走而找不到人,总之,她就这样留下了,虽然很孤立,而且她的婆家也待她不怎么样。不过,她也这样过来了,日子毕竟得过下去,人总得活着,对不对?……眼看儿子就三岁了,可万万想不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婶子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自然无法说下去。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刚刚从旱烟中恢复过来的大伯接过了话头说:“那年,她的孩子三岁,她在耕田,儿子在田头玩耍,大概是劳动太累或者太投入,她一个不留神,儿子冲进了山里的森林里,等她回过神来,那孩子早就没有了踪影——”
“被人贩子拐走了?”我急切地问。
“不是,是被老虎吃了!”大伯淡淡地说。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我们高家湾周围走不多远虽然就是深山老林,但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老虎出没。我说出了这个意思,大伯疑惑地瞪了我一眼,说:“反正大家都没有看到,到晚上找到那孩子的时,只剩下了骨头架子,那片林子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也不会一个人进去的,可是,这高家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偏喜欢进去……是不是老虎不重要,反正把孩子吃到只剩下骨头,而且,那高家媳妇从此以后,就一口咬定是老虎吃了她的孩子,而且见人就讲那老虎吃掉了自己三岁儿子的故事……”
“后来春节时,南方打工的人回到村里,高家媳妇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讲述这个故事,她责怪自己不小心,说自己不知道那片树林里竟然有凶猛的野兽。她说,她哪里知道树都快砍完了,怎么还会有野兽出没?她还气愤地指责是高海鹏邮寄回来的那些书和录像带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村里一些年轻人听厌了她的故事,就在背后送给她一个祥林嫂的绰号,于是这绰号很快就传开了——到后来,连读过书的高家媳妇也知道自己有了一个祥林嫂的称呼,不过,她不介意的,她已经神智不清了,就是有点疯了。”
大伯说完,一副完成了任务的样子,埋头接着抽他的旱烟,婶子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不知道是感慨,或者是因为这满屋的烟雾造成的。

我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躺在大伯家土坑上,辗转反侧,正觉得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又叫了起来……我翻身起床,发现天已经大亮。我决定当天就去拜访高家媳妇,弄清事情真相,也想问她,她昨日想请我打什么官司,又要告什么人。
我蹒跚走进被有文化的村民喊作祥林嫂的高家媳妇家,她抬起头看着我,我竟从她那双仿佛熄灭的篝火里看到了一丝兴奋和希望,这多少让我不安,对自己是否能够帮到这妇人感到忐忑。
“你不用给我水喝,来这里之前喝过茶了。”我看到起身走向热水瓶的祥林嫂说,其实我进屋就看见了房间的摆设包括那辩不清颜色的杯子。祥林嫂的儿子被野兽吃掉后,她开始变得痴呆和疯傻,最终被婆家撵了出来,她就在村头这间小房子里打发日子。白天的时候见人就讲述儿子的故事,希望人家能够把这故事传递给那早就不再邮寄包裹回来的丈夫,让他原谅自己,让他回心转意。落日的时候,她就依靠在门框上,看着远处那模糊不清的树林,时而嘴唇颤抖无声诉说,时而默默流泪。
“你昨天说到有一事情要请我帮忙的,好像是打官司……”
没有等我说完,祥林嫂快速冲到一个屋角,在那里搬弄了好一阵,抱过来一大包信件和剪报,丢在我面前,扬起一阵灰尘,带着霉味。
我皱了皱眉头,问他:“你要告人的事,是和你的丈夫高海鹏有关吗?”
她点点头。
“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吗?当然也就是你们两人的事,你知道,我虽然听到过一些,但那毕竟是道听途说。”
她听着,也皱了皱眉头,然后抬起眼盯住我,眼睛中透出迷惘。
我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她才开始讲,她讲得很慢,边讲边用两只好看的手在那堆信中挑选一些信件给我看。尽管她讲得有些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但借助她提供的高海鹏的来信,我还是在一个小时后了解到事情的大致真相。

高海鹏把媳妇送回来后,匆匆离去,他必须这样做,他需要赚钱养家活口,还要还债。等高家媳妇产下一子后不久,高海鹏开始寄钱和包裹回来,在他随包裹附寄的信中,高海鹏表露了对妻子的思念,并且不止一次表示要尽快接她过去,他还说,自己目前工作很好,等赚多点钱能够租一间平房住时,一定接她过去。那段时间,高家媳妇是快活的。她嘴里常常哼唱的那首曲子叫《血染的风采》,不过仔细听就会发现,她把歌词改掉了:“我在家乡织布耕田,你在南方打工赚钱……”
然而,不久,高家媳妇开始感到不安,倒不是她感到高海鹏有什么变化,正好相反,这高海鹏写的信更加缠绵和肉麻,寄回的包裹也越来越大,钱也越来越多——正是这些让高家媳妇开始感到不安。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她知道南方那个所谓的打工乐园是个什么样子,她怎么也想不通丈夫怎么可以赚这么多钱,有时一个月就寄回一千多块钱,还有那些希奇古怪的城市人用的东西……
后来有一天,高海鹏来信说自己买了手机,并告诉了她电话号码,而且也在信中催促她去镇上买一个,她并没有兴奋,而是暗暗惊出一身冷汗。她赶到镇上,不是去买手机,而是去邮局打电话。接通了高海鹏的手机,她听到了朝思夜想的丈夫的声音,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不过,看到邮局电话上显示的时间和价钱,她很快冷静下来。她记起了自己打电话的目的。她质问丈夫,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现在在干什么工作……高海鹏一开始支支唔唔,高家媳妇就知道他在遮掩什么……后来高海鹏说顺口了,而且口若悬河似的——高家媳妇就更加肯定他在撒谎。高海鹏说:这里是农民工的打工天堂,国家彻底改变了牺牲农民工这些廉价劳动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做法,开始约束资本家的剥削,工人不但得到了最低保障,而且工资也不拖欠了,有时看病还能够报销——总之,有钱了。
高家媳妇哭着打断他的话,说:你骗人,再有钱,你的工资还能像人家公务员一样连着翻几番不成?你骗人!
高海鹏沉默了一阵,才说,那就说实话吧,还记得以前打的官司吗?这次过来后接着打,结果赢了,还得到一大笔钱。之后,他说,自己就经常活跃于农民工集中的地区,专门替农民工和其他弱势群体打维权官司,这不连战连胜,也算是打富济贫、替天行道。
这倒是合理的解释,高家媳妇擦干了眼泪,半信半疑,乍喜乍忧,喜的是夫君终于出息了,成了行侠仗义打富济贫的英雄,忧的是他一人在外,势单力薄,也没有个照应……
高海鹏仿佛感觉到妻子的忧愁,在电话里说: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国家是有法律的,我没有事。接着,他开始交代妻子,一定要安心在家,好好抚养教育儿子,而且特别交代,给孩子读他寄回的书,看他寄回的录像带,要用城市人的方式抚养教育儿子,今后儿子一定要到城里去读书、生活和工作……
高家媳妇使劲地点头,倒好像自己的夫君可以看见似的。
从那以后高家媳妇成熟了很多,当然,她的担忧并没有减少。高海鹏邮寄的包裹更大了,里面有很多城市孩子才看的启蒙图书和录像带,特别是那些动画录像带,有时连高家媳妇都看得上瘾。高海鹏特别交代,这些录像带都是美国迪斯尼公司出品的,城市孩子都看的。
如果不是有一天县里公安局的同志突然到来,高家媳妇也许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期盼下去,直到孩子长大。公安的同志过来后,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告诉她:高海鹏是在逃犯,目前一直在被通缉,要求她一旦有高海鹏的消息就及时与公安的同志联系。
真是晴天霹雳,高家媳妇好像遭雷劈一样,愣住了,眼泪和语言都出不来。公安的同志向她解释,当时高海鹏回去南方后,确实试图接着打官司,可是他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工厂主不但比他有钱,还比他有人缘、有势力。但高海鹏并没有善罢甘休,他竟然砸碎了工厂的玻璃门,结果被刑事拘留了。
公安的同志接着讲,高海鹏出来后到处找地方打工,后来找到了一家制鞋厂,他大概是读过几天书,或者到了南方又看了些不符合国情的书,总之有点自尊心过强的缺点,动不动就和工头甚至厂长顶撞,还动不动就想带头闹事,争取权益,保护什么《劳动法》,给其他老实巴交的农村工树立了坏榜样,工厂决定扣发他工资,并开除了他。
“他去打官司了,我知道,他说打赢了。”这时好一会说不出话的高家媳妇突然说出了一句。
公安的同志鄙视地吐了口痰,说道:“打官司,你听谁说的?他没有打官司,他如果相信政府倒好了,结果你的丈夫一气之下就拿斧头把工头和厂长都劈了,到现在那两个被他劈的人还躺在医院……”
“啊——”善良的高家媳妇差一点儿昏过去。
见惯不怪的公安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高海鹏砍了人畏罪潜逃,本来,他的罪名不轻,但这种劳资纠纷产生的罪恶太多,而且那两个被砍的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也就没有发全国通缉令。这就是为什么内地的公安局并不清楚案情。然而,事情继续的发展,却让高海鹏成了全国通缉重犯。
“啊——”高家媳妇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拿斧头砍人更加严重的。
公安的同志说:高海鹏砍人后肯定又参入了几起旨在打抱不平的砍人事件,都是和工厂主拖欠农民工工资、殴打工人有关,但这之后,性质发生了变化。当地公安部门怀疑,高海鹏加入了当地一个犯罪团伙,这个犯罪团伙的名字叫“砍手党”,是一个性质极其恶劣的犯罪团伙,他们抢夺财物,当被抢劫的人抵抗的时候,就残酷地砍掉人家的手………
“啊——”高家媳妇喊了一声后,昏了过去。

清醒过来的高家媳妇带着对丈夫的极度失望表示会积极全力配合公安局的工作,一有消息就通知公安的同志,而且,她主动交代了这几年收到的钱财和物件,并表示愿意全部交出。公安的同志表示欣赏,只拿走了那些明显是赃物的物品,没收了部分钱财。然后,留下了愤怒和绝望的高家媳妇。
高家媳妇这才发现,以往和丈夫联系都是单方向的,她除了他的流动电话号码之外,根本不知道他的住地和工作的地址。拿出包裹和信件才发现,原来每次邮递地址和邮局的名字都是不同的……这之后,她又好几次收到高海鹏邮寄的包裹,她都没有打开,直接通知公安的同志来取走了。也就是说,她连包裹里的信也没有看。这样半年之后,她收不到包裹了……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那封信她一直保存着,当时她也拿给我看了。信中有几段是这样写的:
(打官司)失败后,我只想找一份工作,只想好好工作,赚钱存钱,尽快把你接来,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在这个农民工打工的天堂拼命工作,争取在孩子读书前能够把他也接到城市里,让他在这里生活成长……
我怎么也不知道,生活竟然这样艰难,几乎所有为农民工准备的工作都好像是约定好的一般,一定要把我们的血汗榨干,从中山到东莞,从广州到深圳,我们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每个月工作30天,拼死拼活,到头来还被他们拖欠工资,而且动不动就被克扣……如果这些我还能忍受,那么我怎么也无法忍受他们对我人格的侮辱,他们从来没有把农民工当人看……我受不了!
我知道他们找到了你,我也知道你不再打开我的包裹,但我希望你能够看到我这封信,能够原谅我——因为,我还是以前的我,还是那个爱学习有尊严积极向上的我,只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前途,我现在是逃犯……
请你用我以前寄给你的钱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人,忘记我,我最大的理想是赚钱后买个城市户口,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城市人,现在我没有办法做到了,今后一切都靠你……我触犯了国家的法律,抓到后肯定是要判死刑,这点我早就知道,我后悔又不后悔,后悔的是当初我们误信传言来到南方,从此种下了天各一方的种子;我对自己所作所为又无法后悔,因为如果时光倒流,我仍然不知道如何选择,回到那个不但剥削我而且经常侮辱我人格的私人工场去?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森林,我能怎么样,你告诉我——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我们这些农民工的工资是世界上最低的,就是靠我们这最低的工资,国家每年的GDP都以两位数字增长,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到自己国家的一个城市打工,我们没有户口没有任何保障——再看看那些剥削侮辱我们的“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如果他们靠的是勤劳、靠的是公平竞争,我们无话可说,甚至心甘情愿——可是他们有几个不是靠裙带关系,靠官商勾结,靠阴谋诡计,靠行贿受贿,靠违法国家的劳工保护法、靠残酷压榨农村工获取不义之财的?……
……

听完高家媳妇的讲述,也看完了她递给我的几封信,我把最后这封信放在桌子上,心情很沉重。想了好一会,我才开口说:“他走向了岔路,原因很多,社会的变革确实造成了一些不公正,而且农民工的处境确实堪忧,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过程,是不是就应该以身试法、采取暴力行动?我想,你也算是读书人,应该很清楚。高海鹏的行为是绝对不可取的,他是罪犯,这点毫无疑问。究其原因,我觉得,在他犯罪的过程中,没有人正确引导他,是导致他越陷越深的主要原因——”
“引导?你算了吧,亏你是城市里来的读书人,引导!”祥林嫂突然激动地跳起来,像一只斗鸡一样拿无神的眼睛瞪着我。“引导?什么引导,我看是误导,我们一直被误导吧……”
我摇摇头,没有言语,我还搞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竟然用了城市人才用的“误导”这个词。
“我要告他们,告所有的人,告那些误导我们一家人的人,他们说南方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打工仔一去到那里只要勤奋就有机会发财,那里是天堂,是公平的地方……结果我们去了,你看看,有几个是健康地回来的,我的海鹏就更惨了……”祥林嫂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报纸在骗人,电视在骗,资本家在剥削我们,没有人为我们说话,国家也被他们欺骗……而且,他们还误导,结果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三岁的儿子,他才三岁呀……我哪里知道那片树林里竟然会有老虎,也不知道那孩子竟然会大胆地走了进去,我原本是经常吓唬他说那林子里有老虎、有狮子的,可哪里想到他竟然勇敢地走了进去……误导!误导呀,我要控诉他们!”
她大概又犯病了,边说边哭,全然不理我的存在。我也很木然和无奈,要告那些报纸和电视“误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被她后面说的那些话弄糊涂了。
等她自己平息了一点,大概是眼泪不够了,我才干巴巴地问:“我不是太明白,怎么‘误导’又是什么样的‘误导’竟然会害死你的儿子呢?”
她抬起眼睛,好像在想自己刚才哭着时到底说了什么。几分钟后,她突然站起来冲向刚刚拿信的墙角,不一会就抱了一大包磁盘过来,我看到那些都是美国迪斯尼公司出产的VCD、DVD动画片。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手忙脚乱地抽出几个影碟,跑过去打开电视机,开始把那影磁碟往一台破破烂烂的DVD机里塞。我看到那是著名的动画片《跳跳虎》和《狮子王》之类的动画片,我还是很迷惑,那几个片子我都看过的。这时她已经按下了放映键,电视上出现了熟悉的动画画面。她指着那可爱的一蹦一跳的动画老虎说:“你看,这些都是高海鹏寄回来的城市人的录像带,没有想到,误导了我们,最终害死了我的儿子,他才三岁呀,我原来……”
我及时打断了她那祥林嫂般的讲述:“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害死了你的儿子呢?”
好像是对我的愚钝不满,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看,在所有这些给孩子看的录像带里,他们都把凶猛的野兽如狮子、老虎、甚至豺狼描绘得温柔可人深通人性,我不知道城市的孩子怎么生活,可是,我们这里的孩子就生活在深山老林的边缘,不但有豺狼出入,也有老虎狮子呀——出事那天,我就用老虎来吓唬孩子来的,可是,我哪里知道,三岁的孩子早被这些录像带误导了,他就是进森林里找那温柔幽默的跳跳虎玩去的,这不就被吃掉了,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骨头……”
我震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拍这样的电视给孩子看的时候,知不知道我们农村和他们城市不一样?知不知道凶残的野兽不都是生活在动物园?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是野兽出没,有时甚至是豺狼当道呀?!……”
祥林嫂的声音凄惨,让我心疼不已。我不能不回避她愤怒和绝望然而却是空洞的眼睛,当然我把目光投向电视机屏幕上那可爱的老虎造型时,我也愤怒了。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农夫和蛇的故事”,还有“东郭先生和狼”,这些故事让我从小认识到蛇和狼的残忍,也让我在人生的路上不至于被毒蛇一样的人伤害,不受披着羊皮的狼的蒙骗……可是,再看看眼前这些迪斯尼公司出的动画大片,他们不断美化凶猛的野兽,而且甚至好坏不分,混淆视听,把这么凶狠的野兽硬说成是人类特别是孩子的好好朋友——这不,竟然让看过片子的三岁孩子自己走进森林里去寻找“可爱的老虎”……
“我要告他们!你是城里人,又是读书人,你愿意帮我吗?”祥林嫂的声音响起来,把我拉了回来。我看到眼前的她已经擦干了眼泪,一副坚强的样子。我没有犹豫,连着点了几次头。
她脸上立即浮现一丝喜悦,那种喜悦是她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一个表情。后来想起来,却觉得是一种很凄惨的喜悦。
我收拾那捆录像带,心里暗暗盘算,要告电视和报纸是不可能的,但要控诉美国的这家娱乐公司却并不困难,他们不但把自己的文化产品推广到全世界,而且最近还在香港搞了家娱乐公园,大赚起钱来。我决定,回去后,组织人马在全国范围内调查有多少起被这些描写动物的动画片误导而出事的,例如有多少孩子因为看了可爱的小熊而去挑逗真熊的,有多少孩子因为模仿这些电影中无哩头的描写而受伤的……然后我会委托美国的朋友到美国法院告他们!
把那捆录像带包好后,我简单地向祥林嫂说明了情况,主要是告诉她我准备如何着手,她听懂没有,我就不能确定,但她一直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直到我背着那包袱离开她的小房子很远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空洞的目光在我背上印下的痕迹……

我再也没有回到我的家乡高家湾,自然也没有见到被称为祥林嫂的高家媳妇,两年以后,我听说,高家媳妇被卖掉了,卖到深山里给人家当媳妇。
关于控告那家动画片公司的事也不了了之,虽然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但主要的一点是:当我委托朋友把那包录像带作为呈堂证供在美国的法庭出示后不久,我的朋友就遭到那家动画片公司的反控,他门控告我们的理由是,我当时从祥林嫂那里带走的那包录像带竟然都是盗版的……

——完——

杨恒均《百日谈》之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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