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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6)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2月01日10:10:1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6)

§3 (2)

待船行到四望一片水,水外只见天的时候,专诸问:“总得说个地方吧?不能只在水里头转?”

老者回答说:“只在水里头转是你说的。我不是说了越远越好吗?”

专诸说:“越远越好也叫是个地方?”

老者说:“最远的地方难道不就是对岸?怎么不是个地方?”

“对岸?”专诸反问,露出些许轻蔑的神情。

“怎么?不敢去?”老者嘲笑,似乎是针对专诸的轻蔑。

“怎么是不敢?”年轻人好胜,专诸不能例外,“那得明天才能到,船上没吃没喝,也没地方睡,怎么去得了?”


老者听了,又一笑,不再是嘲笑,是得意的笑,笑罢,挥手往船舱里一指,说:“有鱼、有肉、有酒,怎么能说是没吃没喝?这舱里明明有一个铺位,怎能说是没地方睡?”


专诸顺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方才发现船舱里多了两个漆黑描金食盒。食盒是为盛鱼、盛肉、盛酒用的,这不错,但未尝不可以藏刀、藏剑。

“怎么?不信?要不要我把盖子掀开让你看个明白?”这一回,老者分明是看透了专诸的心思。

专诸说:“谁说不信?不过,只有一个窄铺位,怎能睡得下两个人?”

老者说:“总得有一个人撑船,哪能两人一齐睡?”

专诸说:“说得好,只是不知道该谁睡?是你?还是我?”

老者说:“你还真会讲笑话,做生意的规矩,照例是出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出钱。你既收了我的钱,难道还能叫我撑船,让你睡觉?”

专诸说:“自然不会叫你撑船,不过,人困了就得睡,你不怕我打瞌睡时失手,把船撑翻?”

老者笑道:“船翻了,你我一同葬身鱼腹,这种吃亏的事儿你怎么会做?”


专诸也笑,说:“一同死了,还能分得出谁占便宜?谁吃亏?“


老者又笑道:“吃亏的当然是你!我活了这把年纪,早就活够了。你呢?年纪轻轻且不说,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清楚,就这么死了难道不是可惜得很?”


专诸还想跟着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老者的话刺中了他的要害,就像他用鱼线切断别人的咽喉一样,又准又狠。不过,毕竟有一点不同,他毕竟没有死。快要淹死的人,连稻草都会当作救命符。专诸也不能例外,他气愤地说:“笑话!我专诸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谁?“

老者不再笑,只摇头一叹,说:“何必自欺欺人!”


人的要害只有一处,既然已经刺中,再接着往里捅,那是低手过招。老者不是低手,一句“何必自欺欺人!”就像是把已经刺中要害的剑从要害里拔出来,让对手把鲜血如何从要害慢慢流淌出来看个一清二白。


“你究竟是谁?”半晌之后,专诸问。他以为除此之外,他已经无话可说。


老者却说:“我是谁?无关紧要。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人?是你的敌人?还是你的朋友?”


“我从来没有朋友。”


“所谓从来,说的是过去。你怎么不向前看?从来没有的,从今以后就难道也不能有?凡事都有第一回嘛。我同你结个忘年之交,你看怎么样?”


“为什么?为那鱼肠吗?”


“你当真有那鱼肠?”


这句话,老者已经问过一次,一问再问,可见一心一意于此。专诸终于又能笑了,至少,他猜中了老者来找他的目的,可以算是赢了一个回合,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看见专诸笑而不答,老者说:“你想不想活得平安无事?”


“这还用问?谁想招惹麻烦?”


“你把鱼肠交出来,我担保从此不会再有人来找你的麻烦。”老者说,态度好像认真得很。


“交出来?凭什么交出来?就凭你这句话?”


老者点头,态度依然认真。专诸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说:“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你究竟是我的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就权当你是个朋友吧,也比不上亲兄弟。我把鱼肠交出来,你总得拿点什么来交换吧?”


专诸的话音未落,砰然一声响,一只羽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专诸脚尖前的船板上,箭杆上拴着条丝巾。老者好像吃了一惊,撇下专诸不管,慌忙扭头一望:一条快船乘风逐浪而来。专诸趁老者扭头之际,弯腰伸手,把丝巾一扯,扯断了,拿在手上一看,只见那丝巾上写着十个小字,写的是:“留玺不留命,留命不留玺“。字迹之尾,另有一个鲜红印记,好像是一朵花,又好像是一片云。专诸看毕,老者正好回过头来。专诸把丝巾在老者面前一晃,说:“不是要我交出鱼肠来的么?怎么又换成了玺?”


老者脸上略逞一丝惊谎,失口道:“果然是赤云帮!”


专诸没听说过什么赤云帮,不过,他从老者脸上的惊慌之色,猜出这帮人同老者并非一夥,心中略微松了口气,嘴上却故意装傻道:“你慌什么?这什么‘赤云帮’的,难道不是你请来的帮凶?”


老者摇头,无可奈何地一笑,道:“我请来的帮手?实不相瞒,这帮人是冲着我来的,与你本不相干。不过,你我既然同在一条船,少不得要同舟共济。”


专诸问:“什么意思?你难道想叫我做你的挡箭牌不成?”


老者又摇头一笑。摇头是一样的,笑却不再是无可奈何的笑,是调侃的笑。一边笑一边说:“当然不成。挡箭牌是死的,我要的是活帮手。”


专诸说:“哈!你想得倒是挺美,我凭什么要帮你?”


老者说:“因为赤云帮杀人,从不留下活口。除非你想死,否则,你只有帮我这一条路可走。”


专诸说:“这解释好像不错,其实却不对。”


老者问:“有什么不对?”


专诸说:“这丝巾分明写着‘留命不留玺’,你把那玺交出来,不就免了一死?”


老者说:“别说那玺我没带在身上,就算带在身上,我也绝不会交出来。所以,人是一定要杀的,只看是谁杀谁?”


专诸听了大笑道:“原来如此!方才你还在劝我交出鱼肠来,怎么你自己就舍不得一个什么玺?”


老者随口应了声“没闲工夫同你斗嘴”,转身一跃,跳过船篷,在船的另一头站定。那艘快船恰好闯过来,打横了,挡住专诸草篷船的去路。快船头上站着一条汉子,背负一张弓,腰下挂着箭壶,左右两手各持一把流星锤。后坐四个操桨的,一齐撇下桨,各持刀剑,跳将起来。


持流星锤的汉子瞟一眼老者,又瞟一眼专诸,冷笑道:“应当是一男一女,怎么成了一老一少?”


老者应声道:“这么说,你是找错人了。”


那汉子又发一声冷笑,说:“笑话!赤云帮的消息是从来不错的。你就是潇潇子,你以为你戴上假发,贴张假面,装成个驼子,别人就认你不出了?”


潇潇子?潇潇子是什么人?是这个老家伙?怎么又应该是个女人?专诸正在纳闷,冷不防听见老者说:“你管谁是潇潇子干什么?你也不看看你要找的东西在谁身上?”


五双眼光迅速从老者与专诸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停留在专诸的脖子上。专诸本来想破口大骂那老者无赖,却被五双眼睛盯得发毛,于是改了口,冲赤云帮的五条汉子喊道:“我看你们不该叫什么‘赤云帮’,叫‘吃屎帮’还差不多。你们怎么就轻信这老家伙的胡说八道,以为我脖子上的玺就是你们要找的玺?”


那持流星锤的汉子听了这话,打个哈哈,道:“一个撑船摆渡的,居然敢于如此这般口出狂言,想必是会些花拳绣腿,就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可以跑江湖了。老五!还不去教训教训他!”


站在最右边的汉子应声一纵,跳上专诸的船,人还没到,剑已先到。专诸看准剑的走势,往左一闪,恰好躲过。也许老五的剑法本来就不怎么高明,也许老五过于轻敌,不过,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总之,老五这一剑刺得过于实在。老五一剑刺空之时,专诸劈下了一掌,劈得也很实在,但是没有落空。实在而落空,要命;实在而不落空,也要命。前者要自己的命,后者要别人的命。老五的命没了,躯体还在,不仅还在,而且还没有静止。先是向后跌倒,然后是从中一分为二,最后是化作两片落入水中,溅起两堆浪花,一样白里透红。剩下的六个活人,五个都惊呆了。潇潇子不止一次替专诸收尸,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尸体,因为专诸从来不曾徒手杀人。这一回,他本来也想用鱼线,但是老五的动作太快,他只来得及撇下手中的篙,来不及去兜里取鱼线,只好徒手切下一掌。凡事都有第一回嘛,还真让潇潇子说对了。专诸虽然是第一回徒手杀人,但他自己没有吃惊,因为他徒手破过鲨鱼与鳄鱼,对象虽然不同,结局却是一般无二。赤云帮的四条汉子都见过这样的尸体,他们吃惊,是因为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撑船摆渡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你是掌门的什么人?”赤云帮的四条汉子异口同声地问。


掌门是什么?什么是掌门?专诸听不懂这样的话,他虽然日日夜夜在江湖上跑,却不是个跑江湖的。掌门就是头儿,头儿就是掌门。潇潇子看出专诸听不懂,这么替他解释。专诸听了就更糊涂了:赤云帮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赤云帮的头儿能同我有什么关系?


“掌门的柔掌从来只传掌门的传人,你要不是掌门的传人,你怎么能会这柔掌?”赤云帮的四条汉子又异口同声地问。

这问题令专诸回想起那死了的老头子说过的话:能劈柔,何患不能劈刚?想起这句话,专诸本想说:我那柔掌是家传的。可是这话还没出口,又想起他叫那老头子“爹”和“爷”时挨的那两个大嘴巴。非爹非爷,能说是一家人么?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愣给噎下去了,换成了一句:什么柔掌不柔掌的!我这掌法叫刚掌。以刚克柔,专门对付你们掌门的柔掌。不信?谁敢来试试?听了这话,四条汉子一齐打个冷颤,亲眼看见老五是怎么死的,还有谁敢来以身试专诸的刚掌?


不敢?那你们还不走?难道还想要抢他脖子上的玺?说这话的是潇潇子,她从嘴里吐出个竹簧,还原成女声。伸手在头顶一掀,掀去白发,露出青丝。又在下巴一揭,揭去苍老的面具,显出潇潇子的本来面目。两肩一抖,背上的驼子没了,原来是一副苗条的身材!在场的六个活人,又有五个惊呆了。不过,这一回惊呆的都是男人。他们惊得发呆,不是因为老头儿忽然变成了美女。他们惊得发呆,是因为她的出现令他们都想到了死。不是好勇斗恨导致的死,不是贪财好色导致的死。是另一种死,是心甘情愿的死,是视死如归的死。潇潇子自己没有吃惊,甚至也没有得意。男人的这种眼神她见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


她只是不耐烦地冲着赤云帮的四条汉子挥一挥手,说:“怎么?还不走? 还非得等老娘动手?”


那四条汉子当真就这么乖乖儿地走了,比听老娘的话还要乖过至少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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