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43) |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4月29日12:30:51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荆轲》(11) §11
蒙嘉走进来的时候,秦王政正在练剑,或者,不如说,正在赏识一把宝剑。人受赏识,被主人用;剑受赏识,被主人练。这把剑是十天前由一个叫做郑安的商人派人送来的。郑安?郑安不就是樊巫期么?不错。不过,世上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多,除去秦王政与李斯,已经没有第三者。樊巫期死了,长梧子也死了,魏公子无忌不仅是死了,连骨头恐怕都已经朽了。长梧子知道郑安就是樊巫期,这一点,秦王政当然并不知道。公子无忌知道郑安就是樊巫期,这一点,秦王政当然也并不知道。樊巫期已经死了,这一点,秦王政也还不知道。不过,与前两点不同,这一点,他不会永远不知道,他立刻就要知道了。 “有事?”秦王政一边攻出一剑,一边问蒙嘉。 秦王政不答,只挥挥手,示意蒙嘉可以走了。怎么啦?这樊巫期不是你要捉拿的头号反贼么?怎么听说他死了,反倒郁郁不乐了?是因为没能生擒,所以遗憾?不像。蒙嘉心中纳闷。不过,他没有问。不仅没有问,连这纳闷也隐藏得很好,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没这点儿深藏不露的本事,还怎么当宠臣? 蒙嘉退下之后,秦王政又把宝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对着剑尖吹了口气,摇头发一声叹息。这把剑是十天前送来的。郑安叫你传什么话了吗?秦王政问送剑的人。郑安说这剑是请徐夫人锻造的,比一般的剑要长出三寸。送剑的人说。就这么两句话?就这么两句话。打赏走送剑的人,秦王政走下庭院,把剑拔出来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不知道是因为一阵风,吹动一片云,令阳光抖动了一下,还是因为秦王政的手腕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秦王政忽然发现剑身上放射出“秦王之宝”这么四个字来。刚才我怎么没看见?看花了眼?秦王政把剑凑到眼前再看时,四个字又忽然消失不见了。他再对着太阳把剑身一抖,四个字又重新跳出来。
“荆轲这混帐杀了樊巫期,你听说了?”秦王政问。 荆轲是什么样的人?秦王政为什么会很清楚?因为樊巫期的谍报有过这样的描述:庸鄙无能,狂妄自大,绝对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那个荆轲。难道李斯没见着这谍报?不错。李斯虽然接管了樊巫期的间谍网,樊巫期自己的情报却经由另一条途径传到秦王的耳朵,不由李斯过问。樊巫期为什么继续向秦王提供情报,究竟是为秦国服务呢?还是恰恰相反?这问题樊巫期自己也想过,可他自己也想不清,别人就更无从知晓了。据说,但凡双面间谍,做到后来都难免不如此。伪装得太深、伪装得太久,真的变成了假的,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樊巫期警告秦王小心刺客,这好像的确是为秦王着想。由此而送上一柄长剑,于是乎顺理成章。可剑长真的有利于对付刺客么?也许是,也许不是。揭露荆轲的假相呢?那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情报,可这情报的价值,究竟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也不好说。 荆轲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这么一来,不就是不能按既定方针办事了么?什么是荆轲的既定方针?两人一齐上殿,秦舞阳首先打开漆盒,只等秦王凑过来看时,一把将秦王抱住,荆轲于此时取出地图卷,从卷轴的暗槽中取出匕首来,架到秦王的脖子上。这就是荆轲的既定方针。再往下呢?必定万事大吉,就像曹沫之劫持齐桓公。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局?荆轲本来是这么想。可如今秦舞阳被带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会是个什么结局呢?他不敢肯定。他忽然觉得后悔了,不是后悔没有及早脱身,要比那更彻底,后悔不该冒充荆轲?比那还要彻底,他后悔不该不安安分分地做盖聂的书童。跟在盖聂身边,撑撑绢,磨磨墨,陪着主子读读老庄、兵法,那日子不是挺潇洒?挺自在的么?虽然不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名副其实的丰衣足食。太牢的味道又有什么特别好?其实还不如狗肉香。二十个女人轮番供使唤,艳福不浅吧?其实,那刺激还没有一次比得上与青青的偷欢。 准备好了?使者的催促声把荆轲从神游中惊醒。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却没有说话,只点点头。他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晚了。使者把荆轲引到殿前的陛下,自己收住脚,叫荆轲拾阶升殿。石阶不过三层,每层不过九级,手上的地图匣不过八两,可荆轲却觉得登上这三九二十七级石阶,要比登上黑风岭的舍身岩还要艰难不知道多少倍。心情不同了,体力也就不同了。甚至对时间的感觉也不同了,他觉得登上这二十七级石阶,比在燕都蓟城太子府上住的那一年半载都要长久不知道多少倍。 殿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四根比一个人还粗的铜柱。深黑色的花岗岩地板打磨得贼亮,令殿堂显得更空、更荡。秦王政孤伶伶地站立四根铜柱的中央,昂着头,背着手。站着?不是坐着?不错。不过,不是为了迎接荆轲,是因为腰带上挂着的那把超长的宝剑。剑太长了,坐不下去。看见荆轲踏进殿堂,秦王政两眼朝天,厉声问道:燕王待你不薄,荆轲为何叛逃?回音在空荡的殿堂里转了几个来回,让荆轲听到一连串的“逃”、“逃”、“逃”、“逃”,…… 心中不禁苦笑:都到这会儿了,还怎么逃?他双手捧着锦匣,对秦王毕恭必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挺胸收腹,作不卑不亢之状,说了这么几句话:燕王国小民贫,擅作威福,妄自尊大。秦王雄姿英发,泽被四海,令天下人瞻仰之如同日月。恕荆某不才,恨弃暗投明之晚。听了这话,秦王政把朝天的眼光放下来,对荆轲一扫。长得还不错嘛,难怪深得燕太子的欢心。锦匣中盛的可是督亢防御工事地图?秦王问,不知不觉中缓和了语气。荆轲点头说:正是。一边说,一边把锦匣打开。 秦王政举起右手一招,口喊一声:“夏无且!” “你来帮着荆轲把这地图卷撑开。”秦王政吩咐夏无且。 夏无且走过来,从荆轲手中接过地图卷头上的丝带,荆轲双手抓着卷轴两端,两人各奔东西,缓缓地将地图卷拉开。那卷子颇长,等到完全拉开的时候,夏无且与荆轲之间已有十尺之遥。秦王政大步走过来,从头仔细看起,看看就要走到卷末,离荆轲只有一步之隔了,荆轲用左手拇指在卷轴左端一顶,匕首的把柄从卷轴的右端弹出,正好落入荆轲的右掌。荆轲撒开地图,右手如弯弓,把匕首攥紧了,左手伸出,直扑秦王。孰料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是因为地板打磨得太光?还是因为荆轲太紧张,以致用错了起跑脚?这问题,当时没人追究,后来也无人考 荆轲见了,微微一笑,哈!天赐良机。这回他把步子踩稳了,再次扑过来。秦王慌忙躲到一根铜柱之后。两人围着铜柱跑了几圈,然后是隔着铜柱东躲西闪,好像是在捉迷藏。卫兵没有秦王的命令不敢登殿,在场的大臣呢?难道也有类似的禁令。没有。不过,朝臣的上朝,不得携带武器。手无寸铁,有谁敢上来赤手空拳拼命?没有。只有夏无且一人,拿药箱当武器,朝着荆轲的头上甩。这虽然管不了什么用,却也多少分散了荆轲的注意力。几个回合之后,终于有一个为臣的看出怎么就能把剑拔出来的奥妙。把剑推到背上!那人喊。此言一出,犹如石破天惊。聪明的,不那么聪明的,都猛然醒悟,以为是自己琢磨出了这一高 荆轲的尸体在秦都咸阳车裂示众的那一日,燕都蓟城失守,燕王喜逃奔辽东,杀太子丹,函首送秦谢罪。这当然是无异于饮鸩止渴,秦王政一笑纳之,却并无撤军之意。六年后,秦王政扫荡四海、一统天下,自称秦始皇帝。六国末代诸侯韩王安、魏王假、赵王迁、楚王负刍、齐王建、燕王喜,一个个都不免为阶下之囚。当年燕太子丹与荆轲的门人、宾客,也都在通缉不赦之列。高渐离既是太子丹的上宾,又是荆轲的死党,自然是名列通缉令 主人闻声,走下堂来,喝道:“你又在惹事?” 主人抬眼对高渐离一扫,既像是相邀,也像是相逼。高渐离无可奈何,只有往堂上走,他知道他不去露一手,这地方也是呆不住的了。他跟着主人走到堂上,早有人把筑递将过来,一堂宾客都瞪着眼睛看着他。看他出洋像?还是看他表演?高渐离把弦略微调了一调,将筑高举,双脚一蹬,腾空而起,一个鹞子翻身,筑声如潮似水,汹涌澎湃,自空而降,一座大惊。从此,高渐离就成了主人的上宾,不再干苦力自不在话下,隔三间五,少 是谁呢?主人虽有眼力,毕竟是乡间的乡绅,没听说过高渐离的大名。太守府上的宾客就不同了,高渐离在太守府上一曲未终,就有人喊:这人哪是什么张十三,分明是高渐离!太守闻言大惊失色。高渐离?高渐离不是通缉令上的第一人么?太守不敢失职,宴会终了,将高渐离扣下,验问属实,将高渐离押入囚车,送往咸阳。车到咸阳,高渐离以为必死无疑,下了囚车一看,却不是刑场。这是什么去处?高渐离问。咸阳宫的停车场。押车的说。咸阳宫?把我拉到咸阳宫来干什么?押车的摇头。这事他不知,也从来没兴趣问。 谁知呢?蒙嘉知。蒙嘉劝秦始皇帝网开一面,刀下留人。否则,他说,连环筑就会成为绝响,可惜之至!高渐离在主人堂上露的那一手,就是所谓“连环筑”的第一节。全套连环筑共有六十四节,据说动作、拍节、音响,与《易经》上的六十四卦遥相呼应,变幻万千、意味无穷。秦始皇帝也有击筑之好,听了这话,略一沉吟,说:这高渐离既已名列不赦之榜首,叫我如何赦免他?蒙嘉说:这还不好办?虽不能“赦”,难道还不能“特赦”?秦始皇帝听了大笑,说:好!就照你这说法去办。不过,多少要处以刑罚,否则,不能示天下以公。怎么处刑呢?蒙嘉想,砍手?断足?割耳?都不行。手足残缺,耳朵失灵,还怎么击 高渐离也会这么想么?当然不会。不过,不仅免他一死,而且还让他长住咸阳宫的乐坊,饮食起居有人侍候,他应当没什么可以埋怨的吧?至少,秦始皇帝对此深信不疑。刚开始的几个月,高渐离自己也的确曾有些感激涕零的意思。后来,这份感激的心情渐渐没了,不过,也并没有因此而对秦始皇帝产生什么敌意。如果说高渐离心中有什么恨,那也只是“悔恨”的“恨”,恨他自己知机太晚。早知如此,当初还真不该去邯郸,后来更不该去蓟城,那时候就来投奔咸阳该有多好!有时候他会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他就会叹一声气。 有一天,高渐离正叹着气的时候,听到一声冷笑。你笑什么?他生气地问。他知道是谁在冷笑,他的房间里除去他自己,只有一个侍候他的男仆。我笑你不知人间尚有“羞耻”二字!仆人说。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说我?高渐离不由得大怒。我是什么东西,你先别管。你倒是先说说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不曾经是燕太子丹的座上客么?你不曾经是荆轲的知己么?太子丹身首异处,荆轲五马分尸,你不能以死相报也倒罢了。你自己被他熏瞎眼睛,当条哈吧狗这么养着,居然还舍不得死,居然还心甘情愿为他献技。你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仆人的这番话,正是高渐离白天小心翼翼地埋藏心底,夜间从梦中惊醒时又无可奈何地涌上心头的东西。如同被人揭开即将痊愈的疮疤,高渐离既感觉到恨,又感觉到痛。你究竟是什么人?高渐离问,他不相信一个下贱的仆役能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我是谁?仆人又发一声冷笑,你也曾经是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高渐离听了一愣。谁的冷笑声有这么尖刻?有这么傲慢?他想不起来了。甚至有谁对他冷笑过,他也想不起来了。他能想得起来的,都是捧场的欢笑。 你还记得“鼻涕龙”这绰号么?什么?你是公子迟!你怎么会…… 高渐离本想说:你怎么会沦落为仆?及时收了口。你担心我生气?公子迟大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破家亡,不沦落为仆为婢,还能有什么别的下场?既然公子迟说得这么坦然,高渐离也就不客气了,他问: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死?你难道不也是在苟且偷生么?我在等待机会。机会?什么机会?荆轲复生。荆轲复生?什么意思?公子迟不答。高渐离想了一想,他明白了。你能有那机会?高渐离问。一个侍候他高渐离的仆人,连秦始皇帝的影子都捕摸不着,怎么可能有!你我加在一起不就有了么?公子迟说。 开场的锣鼓敲响了,开场的锣鼓静止了。高渐离把筑高高举起,像往常一样。如果继续像往常一样,那么,他的下一个动作应当是双脚一蹬,腾空而起。他蹬了蹬双脚,接下来也是一个腾空而起,不过,不是他的身子,是他高高地举在头顶上的筑。“砰”地一声巨响,沉重的筑砸在观众席的正中,一个人应声倒地,脑浆迸裂。高渐离哈哈大笑,不过,笑声突然终止。因为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厉声喝道:还不把他拿下!他听出这是秦始皇帝的声音。怎么可能没砸着他?被砸死的是谁?高渐离想不出,带着这问题下了黄泉。高渐离想不出的,是这么一个意外:当开场锣鼓敲响的时候,蒙嘉匆匆走到秦始皇帝跟前,对着秦始皇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当开场的锣鼓静止的时候,蒙嘉的话恰好说完了,却还没来得及走开。如果开场的锣鼓没那么响、没那么闹,如果开场的锣鼓静止了的时候,蒙嘉的话还没说完,高渐离能听得出有人挡在秦始皇帝前面了么?也许能。如果他听出来了,他也许就会等一等。如果他等了一等,那么,秦始皇帝就不可能死里逃生,蒙嘉也就不会成为秦始皇帝的替死鬼。 高渐离的筑躺倒在地板上纹丝不动,破了,裂了,粉碎了,不再是筑,不再是乐器,只是一堆碎片,一堆垃圾。垃圾的旁边却有什么东西在滚动,圆圆的,黑黑的,像打鸟的铅弹。不是像,本来就是打鸟的铅弹。从哪儿来?从破碎了的筑的共鸣腔里滚出来。谁把铅弹灌进了高渐离的筑?高渐离一个瞎子,上哪去弄来这些铅弹?快去把侍候高渐离的那混帐给抓来!秦始皇帝喊。不过,已经晚了。因为什么晚了?因为公子迟逃走了?不是。任他逃到天崖海角,秦始皇帝都可能把他抓回来。目送高渐离出了乐坊的大门,公子迟就用菜刀割了脉。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死。公子迟这么对高渐离说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才是“已经晚了”的原因之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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