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家常版美味地图 |
送交者: 张黎 2003年01月06日20:42:52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首先要说明我写的是“美味法国家常版”。因为有著名的“米氏指南”和“戈氏指南”在前,法国美食主义的精华早已不容我置喙。但是考虑到“米什林三星”每人每顿150欧元 我的好友左使被天上掉下来的奶酪砸到,来法国开展一宗美食和旅行的合作项目,被安排从南部的“米什林三星”一直吃到巴黎。据说天天从晚上七点吃到午夜,顿顿享受着最新鲜的原料、上等的葡萄酒、精致的开胃小菜、顶级的厨师、幽雅的环境和热情的服务。 这样两个星期下来,当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见到左使时,脑子里像放反转片一样跳出一幅幅画面:左使津津有味喝普罗旺斯四喜鱼汤;左使心无旁骛嚼一整只腌兔腿;左使摇头晃脑品粉红色香槟;左使眯眯笑着看西装笔挺的男侍换餐具杯盘;左使目不转睛看着咖啡色的冰淇淋化在热香蕉塔上,然后抄起纯银雕花的甜点勺,一口下肚。 当然,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像左使这样把“米什林三星”当工作餐连吃两个星期呢?我一个法国朋友说,一般法国人也只是一年去一次“米什林三星”,提前半年预定,到时候正装领带去,“那可就像是过节”。 我和左使后来在香街边上的小餐厅吃饭,他习惯使然,点了瓶波尔多好酒。邻桌的一对老夫妇临走时,把他们剩下的半瓶玫瑰酒送给我们说,看你们点的酒就知道是内行,我们的酒也相当好,尝一尝吧。 虽然“米什兰指南”是无价之宝,但美食家比德梅尔说其有骨无肉,因为它只列举了各家餐馆的价格、等级和名菜。我们的美食家推荐的是“戈氏指南”,因为它会告诉你有关厨师的各种情况:他多大年纪,在哪儿学的手艺;他是否已成大师,目前是停滞不前还是不断追求进步。“书中甚至谈到厨师的妻子,告诉你她是笑脸迎人或是冷若冰霜。这样你便多少明白这是一家什么样的餐厅,窗外有没有好风景,有没有漂亮的花园阳台。” 二、中餐还是西餐 当年同去西藏的好友老刘夫妇到巴黎来参加欧洲业余扑克锦标赛,天天晚上在香街上老牌的航空俱乐部斗智。香榭丽舍大道104号航空俱乐部门面灰暗窄小,给两旁华丽夺目的地中海俱乐部、维京旗舰店挤压到无形,只有在华灯初上后才会有一个保镖式的大汉在门口出现,挡住路人游客好奇的目光。 进得铁门,上得楼梯,仿佛进入一场一百年前的戏:衣帽间的老头西装隆重,根据小费付出自己的殷情;洛可可式的小客厅摆着红丝绒椅,吊着水晶灯;牌室烟雾缭绕,男侍打着领结穿梭在桌间送酒和三明治,牌室外各国美女薄衣巧笑。 虽然老刘最后没有如愿打入十六强,登上欧洲扑克杂志的封面,但饭还是要吃的。香榭丽舍大道两边的摩登小路上随处可见饭馆,可是两顿法国大餐后,我们就自带老干妈辣酱改吃中餐了。我觉得夫妇俩一来是时差没倒过来,胃的状态不对;二来吃西餐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守着入乡随俗的礼,礼过了之后还是吃中餐来得踏实如意。 同样的情景出现在腾龙夫妇身上。木浮塔街上一顿传统的法餐下来,觉得也只是好听好看却不中胃,恨不得来一碗辣酱面。这使我回想起刚来法国的第一个星期,一切都没有安顿下来,连煮一壶绿茶都不可能,于是被迫去下了一个星期的洋馆子,吃得见到面包牛排就倒胃口,打电话回家诉苦说,只想吃米饭和青菜。 “驴坛”的燕青冬天来巴黎。我们到我最喜欢的马比庸街5号“莎哈芬”去吃嵌了腌肉糜的小羊肉饼、细腻的肥鹅肝、香草三文鱼酱和地道的巧克力摩丝蛋糕。那里的肥鹅肝底部有一层凝结起来的黄黄鹅油,我用刀切一块准备涂烤面包时,刀子一斜,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和瓷器相撞声。我道歉说,到现在还用不好刀叉。燕青安慰我说,他们家在费城住了十几年,家里是不备西餐具的,请客一律中餐。而且他自己平时吃西餐也不愿意点带骨头的,因为毕竟不能像西方人那样在餐桌上上演庖丁解牛。燕青其实已很有外科医生架势了,我心里知道这么说是为了解我难堪。 虽然现在在欧洲呆长一点了,也很能欣赏西餐了,尤其被几个做菜了得的法国朋友一手一势教过几回后,渐渐看出点门道来,可是吃中西餐的比例还是二八的样子。毕竟在吃上头,说到底,我不认为西餐和中餐有可比性。 三、杨团子和法国火锅 杨团子从利物浦到巴黎过新年。看到这样一个永远面颊红扑扑的老朋友,我欣喜异常,一小时内连说了十几次“我真真太高兴了”!当年,我在竞争对手的频率里听到杨团子作毛姆的《刀锋》专辑,配以英式摇滚,立时折倒。后来才知道,我们俩每周三下午在广播大厦二楼毗邻的两间录音棚工作,于是相识,又既而在一些聚会上再相遇。团子艺术人生的纯粹态度让我佩服。团子来,看到我巴黎的房间桌上摆着一本朱立元评朱光潜的《诗论》和一本《刀锋》,笑嘻嘻地说:“朱立元是我导师,而你我都是忠实的阿里迷。”我打量一眼说此话时的团子,已不复是彼时摇滚才女的样子,今日一袭绘花黑色长裙,黑丝绒露肩衣配上玫红的丝绒长巾,大作淑女状。 团子到利物浦学习音乐工程管理,据说是中国学生中的第一人,一到巴黎就赶不及地学给我听利物浦怪怪的口音,并一路羡慕法语,连听到我问一句“请问厕所在哪里”也大叫优雅。与这样一个表情丰富的人游巴黎真是开心。 团子一到巴黎就嚷着要看“铁的东西”、“方的东西”和一只叫西奈的岛。于是我们就先去看“铁的东西”。铁的东西有四只脚,靠东北面的那只脚下有一个叫“爸爸的胡子”的糖果铺子,团子看到小孩子都在吃粉红颜色的棉花糖,而每一朵棉花都有孩子三个脑袋那么大,童心大起,要吃糖。排队买糖,糖太甜,不舍得扔掉,要送给小孩子,先后送给五六个孩子,孩子怀疑她是坏蛋不敢要,最后扔在塞纳河边的绿色垃圾桶里,大委屈,我们狂笑。夜色四起,铁塔巍然竖立,瞬间通体发亮,仿佛是月光下巨人铁臂上亿万根金色的绒毛。 我们把车停在卢浮宫后门,走过新桥,下河边石阶,沿着西奈岛散步。冬夜塞纳河水湍急,被两岸的街灯映着,如同一块流动的黑金。我们上岸,在岛边上的美食街上看到法国火锅的彩色版画放在街中央,于是决定吃法国火锅。 小酒精炉,红色陶钵,内装用三种液体奶酪调制的锅底,可以涮的有小段长棍面包、火腿、香肠、腊肉、土豆球,配一碟酸黄瓜和黑橄榄解腻。我们用细长木柄铁丝穿好烫着吃。店里有三四十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汗流浃背。我总是想不通,法国人是不用味精的,但奶酪火锅竟可以鲜成那样,鲜得让人脱掉眉毛。吃之前我还担心团子对奶酪的接受能力,因而选锅底的时候不敢要味重的羊酪。没想到团子胃口大开,谈笑风生,说是她吃到的最好的法餐。 午夜起风了,我们到协和广场去看“方的东西”,因为我觉得这是看“方的东西”最好的位置。起始协和广场终止凯旋门的香榭丽舍大街是一路上坡,两旁的行道树上挂满银灯,冬青被撒上了白色和粉色的人造雪花。大道直直分开,右边开去的是一线红色车尾灯串成的几公里的长龙,左边驶来的是一线白色的车前灯串成的长龙。我们融入红色的长龙,摇下车窗,放大音乐,驶向“方的东西”。凯旋门金碧辉煌,感觉是驶向一个永远也不能触摸的梦境。 四、野猪脚,天使头发 蓬皮度文化中心边上的圣禹古斯坦教堂对面是巴黎著名的野猪脚餐厅。餐厅的特色是野猪拼盘,这是很让我意外的。因为多数的法国人是不吃猪杂碎的。巨大的拼盘内用胡萝卜和生菜衬着烤的猪蹄、猪腿肉、猪耳,竟是肥腻香脆松软可口的很。野猪脚餐厅的装饰华丽,出入的男女也都头面光鲜表情雅致,和冬夜里对面教堂大门口流浪汉等施粥的长龙鲜明照映着。 巴黎中世纪博物馆旁边有一家黎巴嫩餐馆,里面的特色是餐后的甜点,品种繁多,好看又好吃。我吃过一种叫天使头发的蛋糕,惊艳得很。松子核桃仁儿和蜂蜜分为三层嵌在蛋糕里面,外面竖着无数的纯白细丝,晶莹剔透,熠熠生光,直让人舍不得吃。 从我家向铁塔走两站路,有个葡萄牙餐馆,葡萄牙店门口挂满红辣椒和成串的大蒜,老远就能看到。像许多餐厅老板一样,这里的主人把《费加罗报》和《人类报》的赞扬镶裱起来,贴在门上。那里的橄榄油浸辣椒和杂色蔬菜相当好吃,那里的酒瓶更有趣。几乎所有的餐馆都有小瓶红酒(容量是大瓶的一半),你在那里点小瓶红酒时,伙计还是给上一大瓶酒,不过瓶口有根小红绳,坠着一个木球。木球的位置就是老板衡量出来的一半酒之量。因为瓶身上细下粗,所以每次去喝上半瓶时,总觉得老板量得不正,穷看那只木球,狠不得向下拉些才好。况且因为从来没有喝过下半瓶,我老在怀疑老板自己也是酒鬼,所有的下半瓶也许都是他自己喝完的。 位于文化名人区的“古堡乐”是文人们常去的餐厅之一,墙上挂满现代派的巨画。餐厅面朝蒙帕纳斯大街,店面极大,灯火辉煌,每天晚上座无虚席,因此我去的几次都看到“古堡乐生日仪式”。每当你吃饭吃到一半忽然眼前一片漆黑时,你就知道,节目要开始了。只见一队移动的烛光,原来是所有的伙计一时全体离岗,手持蜡烛跟在主厨后面,从厨房鱼贯而出,主厨手捧蛋糕,餐厅所有的人一起唱生日快乐的歌,气氛颇为感人。那里的海鲜和烤鳕鱼非常新鲜。不过我和同学夏天常去的原因是,“古堡乐”的地下一层每周四晚上有巴黎最好的拉丁舞会。 五、三八和费里尼的梦 六七月,巴黎的夜晚迷人之极,整个城市就是朱天文《荒人手记》里形容的那种特别的“巴黎绿”。想呆在家里看书都看不进去,于是一个人溜达到圣日耳曼兑佩大街上散步,饿了,在圣苏比斯教堂边上找了一间布置成蓝白两色的希腊餐馆坐下,要了一个当晚的厨师推荐菜单。 老板是个希腊移民。上了年纪,头发雪白,人非常三八。对了,法语中“和气,亲善”的发音和中文的“三八”一模一样。说一个人好,只要多说两句这人真三八就行了。法国餐馆的一大特色就是老板普遍三八,好唠嗑。加上餐馆多小巧,很多的时候真有在家的舒服自如。当然,你还一定要习惯他们的最大“恶习”:上菜极慢,从点菜,开胃酒,前菜,正菜,甜点,餐后酒到咖啡,一顿饭三四个小时是很正常的,像我这样的急性子有时索性要一个大色拉就算全了。所谓的大色拉,就是一大份荤素配好的色拉,加上面包,半小时搞定。不过,后来我也渐渐想明白了,上菜慢也是有道理的。法餐一般量多,有时一个前菜就半饱了,上菜一慢,就有点吃第二第三轮的感觉,能促进消化。 初夏的夜晚,空气里流动的都是爱情的味道,街上传来手风琴伴唱的法语老歌《周日水边的快乐时光》,心情极好。一个人靠着窗坐,窗外是一条石子路铺的旧窄巷子,两边排满了咖啡馆。有一家咖啡馆把几对猩红颜色造型现代的沙发搬到街上,和周围古老的环境冲突成一种美。行人游人三两走过,我闲闲打望着。老板以为我很孤单,就主动给我介绍我的主菜茄子奶酪馅饼的来历,又告诉我他昨天刚看了电影《西班牙客栈》,太棒了,又好笑又动人。我猜他这么联想是因为“茄子”和“小客栈”在法语中的发音一样。后来我真去看了,果然是好片,典型的法式幽默和法式的忧伤。 九点多从餐馆出来,看到圣苏比斯教堂前面的喷泉小广场上突然搭起了一个临时舞台,一个美国的乡村乐队正在唱歌,台下有一百多人在跳舞。一问,说是地区纳凉晚会,跳舞的多是周围的居民。我一看,果然是群魔乱舞,不成章法,而且多数人都长得很难看。我想这才是真实的人们的脸和他们下班后吃完晚饭的乐子。一高兴,挤进人群,也随着节奏跳起来。不一会儿,大家开始跳接龙舞,所有的人相互挽起胳膊,跳着,转着,笑着,累了就坐到喷泉边上,看大家继续疯。舞台背后的教堂从拿破仑时代建起,一直没有完工,北边的塔楼残缺着,午夜的灯光打上去,反而是一种残缺的美。记得那时正在重读费里尼的传记《梦是惟一的现实》,现在回想起来那夜的情景,倒真像是一个费里尼式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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