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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
送交者: 大重九 2004年04月12日13:23:58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少兒時的几年,我在外婆家渡過的。她家有個小院,院牆外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河,初夏季節,河面長滿河葉,如有南風徐來,便能隱約感到荷葉的清香,可是不知何故,河里從沒開過荷花,至少是記憶里沒有。

早晨的時候,常常聽到從河邊傳來“…唔唔唔,吁吁吁…啊啊啊啊啊,吁吁吁吁吁吁…”的人聲,外婆說是附近劇團里的人在“吊嗓子”, 我問什麼叫吊嗓子,她說就是練唱,我說練唱怎麼沒有詞呢?

聽久了,覺得光是唔唔吁吁也滿好, 怎麼好,一時說不上來,也許是天天聽樣板戲,乍聽吁吁唔唔,頓覺異樣,加上吊嗓子的多半是女的,嗓子嗲兮兮,嗲兮兮的聲音總覺得短,陰天下雨時則完全聽不到了。

很快就打聽了附近有個劇團,即省京劇團和省黃梅劇團,也就是吊嗓子的單位,于是約上鄰里的孩子去玩。几天后,發覺這個院子里不止兩個劇團,而是四五個,擠在一個不到半平方公里的地方,房子擁擠,到處涼著花花綠綠的床單、衣服,襪子,等等,走在樓下,上面滴下的水洙會落在頭上和脖子里。辦公樓的走廊兩邊也放著蜂窩媒,還有自制的媒球,和外婆做的一樣,酷似堆放大了的老鼠屎,老鼠屎怎麼都是干燥的呢?門多是敞開的,沒有門崗,那年代除了省委、市委的大門立著持槍門衛以外,別處都沒有,四通八達的隨便進出,只有正門的傳達室里才坐著一個老頭,他好像只管分發報紙,不大過問對來往的人。

除了和其它地方一樣的,剩下的就是不一樣的了。在裡面走著走著,冷不丁會撞上“大紅臉”、“小黑頭”,毛裝和戲裝相雜,綠軍服、花上衣和抖抖抖的稠布燈谎澫嗯洌哌^來,走過去,嘴里哼唧著什麼曲兒,和外面好像不是同屬一個世界。

臨近食堂的時候,我看到“小爐匠” 拎著暖瓶高唱“少劍波”的“北風吹,林濤震蕩”,字正腔園,雖趕不上中央的水準,卻很生活味,另一些人也是拿著打飯的瓷盆,走著走著,口中會突然冒出一句什麼台詞或唱段,沉浸得很,並未撞電線桿子,不過那條通往食堂的路上也沒有電線杆。

食堂門缺了一扇,剩下的另一扇油膩發亮,隨著人的進出而里外搖擺,渾厚的葷菜味輕輕飄來,紅燒肉,甜辣魚香,炸饅頭,燉…?想像力被食欲所干擾,覺得肚子空洞無貨,聽到排隊買飯的人飯勺時而發出清脆的磕碰聲,劇團的伙食怎麼這麼好呢?!不知是誰用飯勺在瓷缸敲鼓點兒來,時密時疏,忽強忽弱,接著別人也跟著敲,然後響成了一片,心意迷煩……牆角的飯桌,鐵梅正在給“王連舉”夾肉,一名女“革命群眾”“甲”或者“乙”之類的,罵著把飯票丟了的男孩;靠熱水鍋爐的旁邊,一個穿著中山服風紀扣緊扣的行政幹部模樣的人,正舞著大刀片子,呼呼地寒光直閃,終於有人叫好了,叫好一起,大刀即噹琅落地,行政幹部笑道,不行了,不行了,不行囉。

也許是我看他(她)們的眼神有異,有人也奇怪地望著我,後來有人硬硬地盯著我們,問:“哪兒的,嗯”?!我們再次拔腳便跑 。

緊羅密鼓的地方是排練場,不能隨便進了,看門的慵懶而凶惡,手執青龍晏月刀,趕小孩象趕小絨鴨子,后來我們悄悄地繞道,來到排練場的另一面,雖然窗子都落了窗簾,我們還是找到了一條窗簾縫隙。

那條縫隙雖只有個雞蛋那麼大,裡面的那舞台到看得滿全。只是僅有一個縫隙,我們几個得輪流看。

輪我看的時候,演員都坐在那兒休息了,強光之下,人人顯得面色如土,標準的營養不良。因未上戲裝,穿得和街上人一樣,的確涼老頭衫,老頭衫的確涼。那是我第一次看排練。從排練場的大小看,黃梅戲團的排練場比不上京劇團的食堂,舞台上光禿禿的即無布景也沒道具, 燈光亮得刺眼。

記得排得是《紅燈記》的“臨行喝媽一碗酒”。那時“樣板戲”主要是以京劇演的,聽慣了京劇,便覺得黃梅戲奇怪,怎麼會是這樣的呢,京劇里字字慷鏘的唱段和對話,一入黃梅,腔就整個兒變味了,軟兮兮扭捏捏的。

那時我尚不知“情話”為何物,生活里似乎沒聽過,小說里則更是被洗得干干淨淨,以至于初中快畢業的時候,無論作為概念還是經驗,“情話”是不存在的,後來漸長,青春萌動,有所感了,也覺得“情話”總歸是不好的,如班里女生說的很“那個”,這個“那個”厲害,它不僅囊括了所有可以想像到的淫思穢念,想像力未及的,也提前被納入其中了。

“鐵梅” 顯得胖了些,粗腰,分明不象個十七歲的人,因天熱和燈光的烤照,臉上汗津津,手中的小手絹不時地在臉上擦著;“李玉和”身量雖大卻偏瘦,衣服撐不起來,晃晃蕩蕩的,長相略刁鑽了些,除了兩腮突出外,看不出他和正牌李玉和的更多的關係;“鳩山”呢,又過于白胖,沒貼上“衛生鬍”,顯得年輕許多,卻一點不象日本人,到象剛才在食堂里看到的買饃的,動作很少,得空則坐下休息。至於群眾演員,從頭至尾就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椅子。也許是屋里熱,我看到他(她)們的眼神中的某種普遍的疲意。

排練斷斷續續,導演的話真多,舞台上下跑來跑去不知疲倦,我開始討厭這傢伙,老說什麼勁呢!他臉色黯淡,小眼睛習習閃光,一副鼠相,難怪跑得那麼勤。此人整個樣子實和導演無關,從他剛才從舞台跳下去時,扇開來的抖抖的黑稠褂子的架勢,酷似 “南霸天手下的“老四”,若以外婆的話說,便是“二流子”。

他的髮型是“蓋”頭,當地人稱之“馬桶蓋兒”,馬桶蓋 兒一般都是農村人,也包括到城里廁所偷屎的郊區菜農,城里人則以“青皮”為主,少有例外。 很多年后,夏日驕陽之下的紐約曼哈頓的街道上,我看到許多金髮、栗髮、棕髮的“馬桶蓋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隱忽現,恍若隔世。

這時不知什麼原因,觀眾席上的人忽然樂了起來,轉眼向舞台望去,“鐵梅”抿嘴在笑,臉色通紅,象上了淡妝,“李玉和”也在一旁樂,隨即忍住,低頭坐在長條凳子上慢悠悠地從褲兜里掏出了包香菸,鳩山則坐在那里,默默地喝茶,台下的人也在隱隱竊笑,低低私語,排練中斷了。

我感到自己一准是錯過了什麼,肯定是精采的,什麼呢?什麼跡象沒留下來,于是睜大眼睛往台上四下搜尋,結果一無所擭。

問一起來的,他們也說沒看見什麼,甚至說連裡面人的笑也沒發現,懷疑我瞎扯,我說是真的,那鐵梅的臉都紅了,聽了這個,他倆就占住那窗簾的縫隙久久不再讓開了,當再次輪到我的看的時候,燈光已熄,排鍊結束,裡面的人已開始往外走了,心中不由若有所失。

我到底還是未弄清那些演員笑的原委,只是在記憶里留下了他們捉摸不透的笑臉,這個印象,許多年來沒有褪色,反到逐漸變得鮮明起來。

也許是自那以後,看戲的心境變了,每見到舞台上的人物光鮮出場時,不由地會想到別的,台前台后,場內場外,相關和不相關的事,潛意識總在等著那可能出現的摸不透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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