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吃院里的食堂,上大学吃学校的食堂,工作了吃单位的食堂。一顿一顿地吃了几十年,在食堂吃饭的次数绝对比在家里的次数多。在食堂吃饭,成为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成为成长成熟的一个重要环节。吃食堂是又练肚子又练嘴,肚子练得啥都能吃,有肉没肉有味没味只要添饱肚子就成;嘴巴练得吃东西风卷残云,聊起天来上下古今天南海北。
院里有个食堂很重要,干革命促生产都离不开它,解放军保家卫国也需要它。那时候经常有谁家的大人一声令下,下连队、上边防、蹲大西北,十天半个月不算出差,几个月常有的事儿,一年半载的也有。还有一同学他爸,一声令下,到江苏一个基地当司令,全家搬去的话人家要考虑三两年。咱人民解放军不象美军,老婆随军看家带孩子。院里除了极个别的,当妈的都上班。那年月上班不象后来无组织无纪律的,当年是早八点晚六点,没一个迟到早退的,虽说也没那么多革命工作,可你就得在那儿守着。虎子家就更别指望有人照顾了,不是爹出差,就是妈下医疗队,即便是两人不出差时,也是今儿这个值夜班,明儿那个开会,要是没个管饭的地儿,虎子还不得沿街要饭去?
一开始爹妈觉得虎子年纪小,虽说应该学习李铁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虎子那时还没到李铁梅捡煤渣的岁数,爹妈就没让虎子一个人吃食堂。有一次两人同时出差了,没办法,请了科里面的一个阿姨照顾虎子,顺便给虎子做饭。那几天吃的虎子是,下定了决心,从此吃食堂。不是红色娘子军们不会做饭,而是那饭做出来压根儿就不是给人吃的。
吃食堂首先要有时间概念,宁早勿晚。到了饭点,早早地到食堂排队,在那一边排队一边闻着饭香菜香一边听着肚子里打的鼓,再没有食欲再挑食的孩子什么东西都能吃下了。有时候一天三顿都在食堂吃,甚至周末也来一顿。食堂今天吃啥明天又吃啥大家都清楚,吃窝头时不用着急,吃饺子时去晚了就剩饺子汤了,免费就着干馒头吃吧。甭管人多人少,食堂的饭总会有人买。但也有个别时候白给都没人要,有一回大喇叭一个劲地广播,快来食堂领忆苦思甜的糠窝窝呀,喊了一遍又一遍,平时川流不息的地方,这天也就三五个人。后来干脆门口送,一个人走过手里发俩,又一个人路过怀里揣仨。等一筐糠窝窝送完了,说是今天挖的野菜不够,怕忆苦思甜的人多,还蒸了几屉棒子面窝头,这时候人都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了。
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早上上学前到食堂吃早饭,如果只是馒头,那就是二两一个的来一个,加上一两一碗的一大碗粥,再来一盘二分钱的咸菜,比如半块酱豆腐、咸菜丝之类。若是有糖三角、炸糕之类,就要来两个,这样一顿早饭就是半斤。中午回来常是四两饭一个菜,加上一碗米汤。有时有早上剩下的棒子面粥,放凉了成了冻了,吃起来最解气。晚上除非有饺子之类的,吃不下多少。现在想起来,这不正是早上吃饱、中午吃好、晚上吃少嘛。
在食堂里坐着吃的基本上是男孩子,吃饭的时候八个人挤在一张桌子上,一边吃一边吐沫横飞,吃完了也不走接着聊,直到饭厅里人都走光了。好几次因为没完没了的侃,炊事班的战士要打扫卫生往外轰人,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一边抡板凳,一边舞大勺。后来到大学里,打架的都是买饭的,只有一次,大师傅不知道怎么急了,居然从卖饭的窗口窜出来与买饭的那位一通暴打。同学们事后现场调查一致认为该师傅练过缩骨功。
每天中午那顿最好,一般有个两毛钱的肉菜,溜肉片、回锅肉、烧两样等等,可是家家都不富裕,饭票定量不能天天吃好的,还是几分钱一个的菜吃得多。总之回回是饭多菜少,养成了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习惯,先把饭吃完,最后留下几口菜中精华,慢慢回味,谁吃到这儿,便来一句:“最后一口慢慢吃” 。几十年过去了,饭菜的比例倒过来了,这习惯早丢了。可是某一天看小虎子吃饭,他居然也是先把碗里的饭吃干净,最后留几口菜在那里回味,难道说这习惯遗传给他了?
院里有那家里三全是儿子的,饭量大得爹妈只好限量,哥仨成天吃不饱。有一回他家老大吃完了三馒头还说饿,旁边的抬杠抬着抬着两人就打起赌来了。吃完六两的说我还能吃进俩去,抬杠的说我还不信这个,吃不了倒陪我两倍。於是众人作证,抬杠的买了俩馒头一份溜肉片,心说赚就赚个大的。吃完六两的拿过来三口两口吃完了,对着哥几个说,谁出钱买一份我还能吃下去。
院外胡同里的孩子对院里的食堂眼巴巴看着,有的不知是劫来的还是偷来的,手里也有些饭票。有饭票也不敢进食堂买饭,是谁家的孩子卖饭的都认识。於是就蹲在门口,看见认识的便央求人家帮忙买个馒头,拿到手里一转眼就吃完了,准是在家里没吃饱过。
部队有一个传统,干部下伙房,这一点院里的干部做得不错。不光管理科的,有时候响应号召其他部门的干部也到伙房帮厨、卖饭,民以食为天,食堂搞好了,一个单位的工作才能搞好。后来在学校就没见那位当领导的下食堂,冲这种作风,学生食堂就搞不好。到研究所后,发现后勤的头儿天天中午在食堂帮忙,估计是当过兵的,饭菜怎么样另说,这作风就让人气顺。
有一阵总参狠抓食堂,各单位评比,使出浑身解数,那饭菜做得,天天不重样,好吃又便宜。可惜一个月一过,原来什么样还什么样。后来粉碎了四人帮,大家生活好了,食堂开始走下坡路,到了炊事班长退休了、到地安门街上的小铺帮人家蒸包子时,食堂的饭菜就没法再吃了。上大学、工作时虽然还是吃食堂,但那时已经成人了,没有当年的感觉了。
我们家从小吃食堂长大的不止我一个,虎太也是。对虎太来说,食堂除了排队买兔肉的期待、饭厅里玩耍的兴奋外,还有悲伤。文革期间,她妈作为白专对象被隔离审查,晚上不能回家,母女唯一能见面的地方就是中午在食堂。虎太那时还没上学,天天中午早早地在食堂等着,直到那镶着假牙的看守押着她妈前来买饭,母女相见不能说话,只是彼此看几眼,每一眼都深深地印在了虎太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