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三)
到了九月初的一个星期天,那时离农历八月中秋大约还有半个多月,小青找到了我
和表哥,说是瞿叔想邀我们去他家里玩,一来认认地方,二来让我们看看被瞿叔收
走的那尾鸡窝蟋蟀。我和表哥便欣然随小青前往。
瞿叔和小青并不住在我们那个小镇上,而是在离我们那个小镇数十公里外的城里。
做公交车约需半小时才能到。一路上,小青知道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为满足我们
的好奇心,小青是有问必答。从交谈中,我们了解到瞿叔在城里一所大学里工作,
是管理后勤部门的。小青是瞿叔的远亲,在城里一所染印厂工作。小青小时候和我
们一样,也喜欢玩蟋蟀,而跟随瞿叔正式入行玩这个,已有五个年头。说起瞿叔,
据小青说瞿叔和徐先生等都是蟋蟀世家,在这一行里已是世上几代承传下来了。
瞿叔家位于城北郊,是一座老式的南方宅院。宅前一弯小溪,在岸柳中蜿蜒曲折,
隐形潜踪而去。周围的环境和城里车水马龙般的喧嚣相比,显得幽静而恬谧。等我
们到时,瞿叔已在门前迎接我们。进了门后是个庭院,过了庭院便上台阶进入一门
廊曲道,曲道连着正厅,两边是厢房耳房等,共前后两进。瞿叔边走边说,他们家
本来在城里还有一处住房,都是祖上的产业,文革时被查抄充公,前一年落实政策
归还了这一处。等我们被直接迎进客厅落座之后,由小青招待茶水。这时我就听到
了罐中蟋蟀的叫声。
瞿叔发现我的眼神在追寻蟋蟀声的来源,便起身领我们进入与客厅相连的一间耳房。
打开房门后我们看到面前三排木架以及地上排满了蟋蟀罐,总数不下七八十个。据
瞿叔介绍,这里面有一些是明代流传下来的澄泥陶罐,透气性特好,但价格不菲。
瞿叔按罐上编号找出了我们的鸡窝蟋蟀,轻轻打开罐盖,让我们观看。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我那尾蟋蟀在瞿叔不到一月的精心调喂下,几乎都让我认不出
来了。原来通体的淡蓝已转成紫光悠悠,但颈项上却长出一层密密的蓝色绒毛。我
问瞿叔:
“八月中秋时,你准备拿它去斗嘛?”
“小兄弟,你的这尾蟋蟀属于上品紫类,但它的成熟期较晚,最好的斗期是在阳历
十月下旬左右。我早早收来,一是怕你们整天玩斗它,搞伤了,二是在此期间我还
要对它细心保养调喂。这类好品种,要上百只蟋蟀中方可觅得一只,我也是两三年
中才能得一尾。”
听瞿叔谈起蟋蟀的品类,一下子便勾起了我心中久久的疑问和好奇。便再问:“怎
样能判别蟋蟀的好坏?” 瞿叔看我问到了点子上,倒也不立即回答,只微微一笑,
把我们领到了他的书房里。瞿叔书房里琳琅满目,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房里
另有一间壁橱。拉开壁橱门,里面全是线装古书。听瞿叔介绍,他家祖上是做印染
业的,到了他祖父一辈,便爱上了玩蟋蟀这一行。也许是所有富家豪门子弟的通病,
除了本业外,棋琴书画,花鸟鱼虫,都免不了要染指,但一入蟋蟀行,便再也放不
下,离不去了。到解放前夕,瞿家依然家资丰厚,于江南好几个城镇都有他瞿家的
商号或工厂。解放后,一路公私合营,国有化,直到文革抄家,家产没了,但唯有
那一箱祖传的蟋蟀书籍,因早早便转移至乡下亲戚家,幸免于难。
表哥指着那些线装古籍问瞿叔:“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蟋蟀谱嘛?”
瞿叔笑一笑,答道:“其实没有一本书能称为完整的蟋蟀谱,盖因这一行里学问太
大。我们的老祖宗从宋朝开始就有玩蟋蟀的记载,一直传承到今天,可是就拿我们
瞿家几十年的玩蟀经验来说,有一些古书上就没有记载。” 瞿叔说完,顺手从线装
书层下方抽出一套两本书来,交到我们手上,“这是我瞿家自印的蟋蟀入门,你们
拿去看吧。古书上的东西你们现在还不能理解。小青当年跟我学时,也是从这两本
书开始的,看完后还我,不可外传。”
那天我和表哥在瞿叔家玩得很开心,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要读那两本蟋蟀入门,已
无其他玩的心思了。后来小青在送我们回家的路上告诉我们:瞿叔送的这套蟋蟀入
门也算答谢我们馈送的那一尾好蟋蟀并再次和我们约定了中秋节看斗蟀的时间。临
分手时小青着重转达了瞿叔的嘱咐:到时只看不发问,有问题事后可问小青。
从瞿叔家回来的那几天里,我被好奇心的驱使便一头扎进了那两本蟋蟀入门。这两
本书上册讲蟋蟀辨认,下册讲蟋蟀喂养。一律用宋体小楷书写,文字隽美,语言流
畅,但没有作者,只在扉页上记着一行小字:瞿族家藏。
正是这两本书的指引,一下子把我带进了一个我以前从未认知的蟋蟀大千世界。现
在我凭着记忆,把我还能想起来的描述如下,以飨可能有兴趣的读着,不感兴趣的
读者就跳过这一节吧。
好品种的蟋蟀主要分三大类:黄,青,紫。每一大类里又作如下细分:
【黄】正黄,青黄,紫黄,油黄,枯黄
【青】正青,黄青,紫青,油青,枯青
【紫】正紫,黄紫,青紫,油紫,枯紫
上面这些名品的类与类之间并无好坏优劣之分,只有成熟可斗期之别。通常黄类蟋
蟀成熟期较早,约在阳历八,九月之间,青类适中,约九,十月间,紫类最晚,约
十,十一月间。
除了上面这正宗分类,还有许多不属正宗类的而按体形颜色分类出的名品,主要有:
蟹壳青,三段锦,大腰鼓,鸡蟀,包衣,脆须,等等 (我后面还会讲到,此处略过
)。
上面说类与类之间并无好坏优劣之分只是一般而言,例外还是有的。最大的例外是
“紫黄”类。这一类蟋蟀是品中之王,有些古书上说是百年难遇之极品。传说南宋
理宗年间杭州一带曾有人捉到此虫,后被州县官员巴结朝廷,送到宫里去了,故此
民间无颜得见。由于“紫黄”类极其罕见,故此民间往往把一个地区得胜的头名蟋
蟀说成是“紫黄”蟀,其实如按严格的分类划分,很少是真正的“紫黄”。
那么,如何判别一只从野外抓来的蟋蟀是属于上述名品之一,还是一只不属品类的
杂类呢?主要分三步。第一步是看头线,第二步是看色泽,第三步是听叫声。
头线也有人叫“斗线”,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喜欢斗蟋蟀的朋友一定注意到每一只
蟋蟀的头上都有两条隐隐的白线。这两条白线在接近端尾时会成弯曲状,有的向里
弯成内八字,有的向外弯成外八字。每一只蟋蟀的头线都不相同,就像我们人类的
指纹一样。但是我们的祖先在长期的实践中把这些头线进行了分类归并和总结,把
一些特别骁勇善战的蟋蟀头线分类成上面的组合。大体上说,一只蟋蟀的头线越清
晰,越长,蟋蟀的品种便越好,反之,头线越模糊,越短,则品种越不好,即越不
能斗。
或许从今天遗传基因的角度来说,蟋蟀的头线反映了“好斗基因”在蟋蟀身上的特
征。由于在野外,蟋蟀是互相杂交的,一只名品雄蟋蟀很可能与一只杂品雌蟋蟀产
下后代而丧失了名贵种性。而我们人类在野外生长的千百只蟋蟀中又碰巧才能捉到
一只名品蟋蟀,所以,抓到一只好蟋蟀的概率还是比较小的。最近我看到有报道说,
人们发现每只雄蟋蟀体内都有一个胜负“开关”控制着蟋蟀的繁殖,如果一只雄蟋
蟀斗败了,那么它虽然仍可能会和一只雌蟋蟀交配,但却不能成功繁衍后代。如果
这则报道属实,那说明蟋蟀群体自己有一种防止种群蜕化成次等品种的功能。此是
题外话了。
依我个人的观察,在野外田间能捉到一种类似蟋蟀的昆虫,俗称油葫芦,形状和蟋
蟀类似,体形比蟋蟀大。但把两只油葫芦放在一起是不会斗的。如果你观察油葫芦
的头部,就看不到有蟋蟀那样的头线。而在北美地区,夏秋季节我们也能抓到蟋蟀,
但它们并不相斗。如果你观察它的头部,也找不到头线。所以,毋庸置疑,中国蟋
蟀的头线一定与蟋蟀的好斗习性有关。
瞿叔的那本书里对每一类名品蟋蟀的头线都有详细描述和图形,以及各名蟋蟀的色
泽特点。至于鸣叫声,黄类蟋蟀叫声洪亮浑厚,青类蟋蟀叫声清脆高亢,紫类蟋蟀
叫声也清脆但含有一种特殊的沙声,很容易区分。
对一只蟋蟀的判别,如果它符合上述“三项基本原则”,那末它基本上属于一只好
蟋蟀了,接下来就是要看它的辅助特征。辅助特征包括腹部和两侧以及大腿的色泽
和牙的颜色。总体原则是,不论头部或背部的颜色如何,腹部和两侧以及大腿的色
泽越浅越好,越趋于一种颜色的纯色越好。最好品种的腹部色泽应如我们人的手指
肚那样白里透红而少黑或黄斑,但这类好品种很少见到。
瞿叔的书中除了对好品种蟋蟀有辨别描述,对“坏”品种,即不善斗的蟋蟀也有特
征描述。我尚能记起的如:两肋白,斗必败;断头线,凶不见;酱油头,咬就走;
等口决。
每一只蟋蟀除了头部有两条白头线,它的身体翅膀两边则也各有两条白边,通称肋
白。头线是越白越清晰越好,但肋白则是越白越清晰越糟。如果你抓到一只蟋蟀它
有两条清晰可见的肋白,那不管它的其他各项条件如何优越,品种如何名贵,你就
不能指望它能战胜对手,它在关键时候常常落败。同理,如果一只蟋蟀的头线中间
出现了断痕,也不能指望它有希望战胜敌手。所谓酱油头类的蟋蟀,是指蟋蟀头部
的颜色既不红也不黑,而是浑浑噩噩的酱油色,头线也同样看不太清。前面说的两
肋白或断头线虽不能上正式的斗蟀场面,但平时斗着玩玩还能咬上几口,可酱油头
这一类就根本不会斗,一碰敌人就走。总而言之,上面这三类“坏”品种蟋蟀是养
蟀人的兵家大忌,一般人不会犯此类错误。
掌握了上面的知识,我于是也明白了小青为什么能大致判断出两只普通蟋蟀相斗谁
赢谁输,而瞿叔又为什么随身不离用个放大镜观察蟋蟀的头部。然而,书本知识只
有在实践中反复运用和验证才能变成自己真正掌握了的知识,这个道理和相马,相
鸽子等是同样的。对于甑别蟋蟀来说,复杂的地方在于一只蟋蟀可能并不属于书上
所述的任一名家品类,而是多多少少都占一点边,你要判别这些杂品蟋蟀的优劣,
那非得有数百次甚至上千次的实践不可。
除此之外,我那时被好奇,新鲜,刺激的心情驱使,就是一心静静地等待着中秋节
瞿叔那里的蟋蟀大会的开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