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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一条汾河门前过 (1)
送交者: 简杨 2005年09月24日09:46:0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一

我后来追溯自己为什么会学了医时,象很多事情那样,仍然还是追到了大姐的头上。

我大姐丁汝兰在我很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很多天。我再见到她时,她嘴唇干裂,脸色枯黄。除了头发和眼珠的那点黑色外,她整个人似乎都被病房里的白色吞噬了。

大姐问我:“强强,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会。”

“往哪儿记?”

“心里。”

大姐见我拍着自己的胸脯,便微微笑了起来。

我小心地问:“大姐,妈说你就要上路了,在给你做新衣服。什么是上路?”

“上路就是死,”她凄然地说。

我又问:“你不要我们了吗?”

她没有回答,眼睛里又复归呆滞。

我走出来,看见我母亲正向一个医生哀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医生一边嗫嚅地说他会尽力而为,一边却退着走开了。我拉了一下母亲的手说:“妈,大姐不会死,要救她还得靠我。”

大姐重病痊愈之后,便开始和一个男人约会。男人叫黄国华,我和其他的几个姐姐都不喜欢他,嫌他丑,矮,还有慢性肝炎,根本配不上大姐。

大姐约会的时候常去看电影。她每去之前,别的姐姐就说她应该把黄国华踢掉。每听到“踢”那个字时,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这么一个画面:我大姐正站在南宫电影院最高的台阶上,黄国华则抱着头从上面滚了下来。姐姐们对黄国华很不恭敬,一直到他和我大姐约会了好几个月后,她们还是当面叫他“喂”背地里叫他“小黄”,要多野蛮有多野蛮。

我大姐嫁的那一天,母亲把正要走出门去的大姐和黄国华叫住。她对黄国华说:“小黄,我这个女儿受了很多罪,没有她,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她今天一走出这个门,就是你的人了。我现在让你好好照顾她,我也知道你会一口答应。可你把她带回去后,会把她怎么样,我却根本看不见。但我还是要请你看在我这把年纪的份上,好好待我的女儿。”

黄国华走回来,认真地说:“妈,我现在怎么保证你都没有用,以后你就知道我的为人了。”

他和我大姐下了楼,门口的鞭炮响得震天。我回来的时候,听见另外两个姐姐在说大姐很傻,放着李家的大儿子不要,不知为什么,非要和人家崩。

我这才记起,大概在一年前,有个年轻男子来过我家几次。他很英俊,每次来的时候,母亲总有些手足无措,让人家在过厅里的饭桌旁坐着。他话不多,等大姐的时候,一见我从屋子里探出头看他,便会笑一笑,叫我过去,让我玩儿他钥匙链上的水果刀。等大姐出来了,他就会马上站起,对母亲说:阿姨,我们走了,我晚上会把汝兰送回来。

母亲有一次在他们走后说:人是个好人,但和你大姐终究是不相配。

我的那几个姐姐正在贬低着黄国华议论着李姓的男子时,我母亲把桌子拍了一下,大声呵斥道:“我以后要是再听见有谁提起那个人的话,我就会把她的舌头剁掉!我以后要是再听见有谁背后不叫黄国华姐夫而叫他小黄的话,我也会把她的舌头剁掉!”

她这样发了脾气的三天后,黄国华陪着我大姐回门了。那几个姐姐齐齐地站在门厅里,恭恭敬敬地向黄国华问好:姐夫,你来了?


可怜的黄国华却吃惊地把她们一一看过,又朝大姐和母亲看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母亲共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儿,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就是我,老小。她一生象我前妻那样非常头痛大家庭,不止一次说到如果不是我父亲当时坚持,她在生完我三姐之后便会结扎。“这样一来,”她指着在三姐以后出生的我们说,“根本不会有你,你,还有你。”

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一直有些国王的感觉,有一次听见她又那么说时,便自以为特殊地问:“连我也不要?”

母亲笑:“尤其是不能要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咱们家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没有这么多人,大家就有皮鞋穿,有好衣服穿,有肉吃。你看你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玩笑,但很多年后,却觉得那也是她的真实心情。我父亲死后,一直没有出门工作的她,便开始做临时工:秋天时到冰窖里储存白菜,夏天在居委会折叠书页,平时家里还总有大姐从纺织厂领回来的棉纱,母亲拆了再让大姐送回去,增加零用。我相信母性伟大,但对于我们当时的那种处境,我母亲其实早就非常无奈了。没有大姐的帮助,她是无论如何也伟大不下去的。

大姐结婚的时候二十六岁。她人长得非常漂亮,据说曾有过两个外号:纺织厂皇后和大院之花。她出阁的那天,我们那个宿舍大院里,挤着看她的人很多。一直到她四十岁以后,我一个在电视台当编辑的姐姐还羡慕地说:大姐,你怎么能长成这样?大姐笑道:你不能什么都有,你得给我这个穷人一点儿活头。

据说大姐正当年华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每一次对上门来找她的年轻人,她总是说:我的弟妹多,我要是嫁了你,你必须帮我负担我母亲这边的生活,要负担到我三妹有了工作时才行。我三妹今年才上初中。年轻人就退了。但听说有个人这么问过她:我想娶的是你,不是你们家人;再说,你凭什么觉得别人就得帮你?我大姐说:我凭什么你心里清楚得很。因为我长得比你见过的人都漂亮,因为我如果不是家境不好,你连话都不敢跟我说。你就是帮了我的弟妹,你还是得了好处。不过,现在你就是想帮我,我也不会同意了。那个人便落荒而逃。

我没有见过一个人象大姐那样的。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她就没有浪漫过。谁要和她谈恋爱,就必须先和她谈她的弟妹,如果不谈她的弟妹,就没有恋爱。如此简单。我曾觉得大姐古怪,那些年轻人可怜。我长大了之后还向大姐问起过关于她当年的传言。她笑笑说:我不是不懂浪漫,我也不是不知道凭着自己的容貌可以得到什么。我以前在大街上见过年轻人因为回头看我撞了车的,我也有在一个周末收到过四五封情书的经历,我还常在背包里发现电影票和礼物。追我的有高干子弟,也有大学生。我要是稍微自私一点,肯定会嫁一个比你姐夫有钱的人。但那些都不重要。你想想看,如果我只顾自己嫁得好,你和你四姐,五姐后来能不能都上大学?

我摇头。

她然后直视着我说:强强,我不图你的回报。但今后你要是不好好做人念书,我不会给你好看!

                  二

我在大姐家从初一时就开始住,一直到了高中毕业。如果不是遇见了我姐夫那样好脾气的人,我不会住那么久,也不会住得那么心安理得。

我家住在汾河西岸一个工厂的宿舍里。桥西是太原人对迎泽桥西边那一大片地方的统称。太原市的桥,在当时有两座最为有名。一座是迎泽桥,从我记事以来就立在那里。在太原,被称作“迎泽”的地方和东西很多,如迎泽大街,迎泽饭店,甚至连一种肥皂的牌子也用了迎泽。这一切的得名全是因为一条叫作迎泽的大街。那条长街据说是专门为了迎接毛泽东到太原视察而建的。街道宽阔笔直,两侧建筑整齐划一,从太原火车站开始,一直通向汾河东岸,长达十华里,确实有些帝王气度,因此,太原人有时候会叫那条街是小长安街。把汾河东西两岸连在一起的那座桥,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叫成了迎泽桥。迎泽桥的北边,有一座古朴的水泥桥,是日本人占领太原期间造的,大家都叫它是洋灰桥。与迎泽桥不同,从那里经过的多是农民的马车和拖拉机,桥身窄小,一辆卡车就可把桥面占满。汾河在我的记忆里,大多时间是干涸的。自六十年代汾河水库上马之后,汾河在太原境内的流段就成了“浊汾”和“干汾”,只有在水库偶尔放水和雨季来临时,浑浊的河水才会缓缓溢满半个河床,艰难地流向远方。而那两座桥,相伴于干枯断流的河床之上,岁岁年年,虽经风吹雨打,陈旧不堪,但却依然顽强屹立。

大姐家在太原市的后铁匠巷,从繁忙的大南门左转,那条巷子就藏在迎泽大街一连串建筑的阴影里。小巷里有一所在很著名的中学,叫作太原市三中。我上小学时母亲就把我的户口转到了大姐家,这样,我考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还马虎,便顺利地进入了那所中学。我们高考的那一年,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上了大学。光我们那个班就有二十多个人上了重点,我和我前妻都在其中。

后铁匠巷里清净整洁,太原旧城的一些影子依然能从一些古老的四合院中看到。那时,全城最高的一个建筑是迎泽大街上的八角大楼。每天,当我从大姐家的平房出来向三中走去时,就总会看到那座楼的背影。记得楼刚刚建成的那一天,我姐夫曾指着那座楼数来数去,告诉我它真的是有八个角。他又要我好好学习,要我将来考到北京去上大学,毕业了就在那里找个好工作;出差回太原时,说什么也要在八角大楼住一夜,他也好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

记得初次见到姐夫时,我觉得他平常,甚至丑,但我后来就忘记了他的相貌。我因为从上初中时就几乎住在大姐家里,和姐夫的感情也就一半象兄弟一半象父子。他人很聪明,在太原一个工厂的试验室当修理工,回了家就是折腾无线电,家里到处是电极板。我上初中刚学电和磁场时,十分吃力。当物理老师将他的拳头当成两极转来转去时,我头晕眼花,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如果不是姐夫在家教我,我是不会越过那个坎儿的。越不过去,就不能考出省,就没有了后来的北京,更别提医学院了。

在大姐家我共住了六年。后来离开太原到北京学习和工作时,我一想起家,倒不是汾河桥西边我母亲的家,而是大姐和姐夫的家,那条安静古老的小巷,早晨那在淡雾中有些迷蒙的阳光,路上那一大片被八角大楼的背影投下来的阴凉,姐夫用铜管给我做的一盏台灯,我们的一些笑声和争执。

我姐夫的生活极其简单,由于他的肝不好,他一直不沾任何烟酒。吃过晚饭,他总是坐在房里摆弄那些无线电电极板。他背弓着,眼镜支在他的鼻梁上。我起初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会兴奋地叫我过去,让我听那些静电的模糊的声音。他对我说他在装一个录音机,但和家里那个熊猫牌的半导体不一样,这个东西能让人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装好了,你就可以学外语用。”

大姐在纺织厂上班。她曾经做过劳模,好像不是万米无疵点就是十几万米。我很骄傲。但初中的一年,学校组织我们到纺织厂参观时,我却只觉车间里机器轰鸣,震耳欲聋。戴着工作帽身材弱小的女工们,匆忙地穿梭在车床之间。我当时非常难过。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也第一次懂得了为什么大姐会经常对我们说:声音大点儿,我刚才没听清楚。

大姐坐班车去上班,接送站在铁匠巷附近的南宫电影院。南宫是一片乳白色的建筑,由于长年黄沙的吹打,颜色已有些灰白,但仍是迎泽大街上的一道独特风景。走进南宫,柳树深草比比皆是,晨练的人们很多,但南宫的大小角落却把人们隔开了,人仍然可以闹中取静。等大姐上了班车之后,我就找个地方去背单词,不多,一天十个。我曾想过,三百六十五天之后,就能背三千六百多,高中毕业的时候,十五万多个,没准儿英语词汇都没那么多呢。那样去想的时候,我总是不能不得意。我背了外语回来,大姐的班车已经不在了。晚上,姐夫把饭做好了,便会说,走,接你大姐去。他推着那辆二八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和我一起往南宫走。大姐回来的时候,头发总是凌乱了,脸上也有倦容。见了她,姐夫就把她手里的饭盒背包拿过去,然后把手张开,夸张地一指他的自行车说:老婆,专座!女工们就笑,说黄国华真是一个活宝。

有一个夏天的傍晚,姐夫让大姐先回去,说他要带我到夜市上看一会儿。大南门那儿有个很大的夜市,卖什么的都有。在亨得利钟表店门口,人们围成一堆,中间是一个简陋的砖灶,炉口里炭火旺盛,一口大得能让人跳进去洗澡的锅上正热气蒸腾。一个胖大汉子站在锅前,脑袋上放着块白不白灰不灰的毛巾,毛巾上是一团面。他手里拿着两片利而薄的刀片,汗流浃背,手起之间,刀削面便如片片飞花,飘入锅里。围观的人们连声喊好。汉子也就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但他不象别的做面师傅,头发根本没剃。姐夫问我想不想吃一碗,我说不吃,怕做饭的把头皮都掉进去了。那个人听见了,就把两个片儿刀停在半空,大声嚷嚷:“谁说的,谁说的?有种的你就给爷爷我站出来!”我和姐夫就往后面退。退了没几步,那个削面的又开始表演。我突然大着胆子吼了一声:“爷爷我不是没种,是恶心你今天连头也没洗就敢出来招摇!”那人就把面“噗”地一声摔在案上,朝我的方向走来。

姐夫低声说:“强强,你快跑吧!不跑就没命了!”

我撒腿就跑。那个人追着,喊着,我用了快二十分钟才甩了他。我到了家后半个多小时,姐夫也回来了。问他怎么才回来,他笑说,他当时也是想跑的,但吓坏了,连动也动不了。后来又想跑,还没来得及,削面的却已经过来了,一把扯着他的领子问那个混小子朝哪儿去了。姐夫连想都没想,就朝铁匠巷那边指了一下。他往家走的路上,还碰见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混小子爬上了房,没抓到,又谢姐夫给他指了路。

大姐不干了:“你就真给人家指路了?你也不怕强强被人家打死?”

姐夫不好意思地说,他慌忙之中没有细想。

大姐就把我拉过来让他看,说我从房上掉下来的时候,裤子都扯破了。

姐夫盯了我一阵,大笑起来:“你都一米七多了,裤衩儿还穿大花布的?”

我以牙还牙:“你都快四十了,人家刑具还没有用,你就招了?”

姐夫憨然一笑道:“招了就招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是软骨头,关键时候有你就行了。”

                  三

我那时候经常闯祸。初中的时候,我对一个叫王秀子的女生非常一厢情愿,总喜欢坐在窗口看她经过。她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当她穿着玫瑰红的裙子出现时,我总是想入非非。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男生给她献殷勤,就把那人叫到操场上打了一架,还把一块儿煤糕扔了过去,把人家的后脑勺儿都砸破了。煤糕什么东西?就是把煤面子用水和好,制成坯子,晒干了烧火做饭,比砖头还要硬的那种东西。那个人命大,居然没有被我打死。

大姐和姐夫都被班主任叫去训话。班主任说丁强本来是个好苗苗,但最近上课时又写情书又发呆的,这样下去别说上大学出省了,连中学都毕不了业。

大姐回了家,黑着一张脸,二话不说就从厨房里拿了一根撵面棍儿。姐夫说:“别着急,让我和他先说说。”

他就把我从他背后拉出来,说:“强强,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你想到北京去上大学吗?可你这么下去,别说北京了,就是山西大学也不行啊。你看我和你大姐,没赶上好时候,没上过大学。你条件这么好,你怎么就不开窍?”

大姐不耐地说:“他是猪脑子,跟他讲道理是不行的,要打!”

我躲在姐夫身后说:“你又不是我妈,你敢!”

大姐听了便象一个母老虎那样扑了上来,嘴里还喊着:“你个混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吃了我家那么多饭,我都喂狗了?你给我吐出来!”

我道:“吃就吃了,吐不出来了!”

大姐推开姐夫又一次冲了过来:“不吐我就打死你!把你的屁股打烂,打得象菜花那么烂!”

我跑了出去。当下就骑车返回桥西母亲家里。我赌气说,我再也不去大姐家了。母亲说:“你还以为你是老几,就怕你以后想回都回不去了。”我说:“回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当天气变冷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了。我从铁匠巷骑车回桥西,要三十分钟左右,一天往返四次,清晨即起,天黑回家。太原风沙大,每到黄昏起风的时候,人就象在旋涡的中心,心里绝望而烦恼。尤其是当我骑到了迎泽桥上,在汾河上下那一片空旷开阔的地带,风刮得非常肆虐,骑到家里时,脸早已冻得麻木,等渐渐暖和起来时,牙齿又冷得让人痛苦。我跟母亲说我还想回大姐那儿住,母亲说她说了不算,我得自己和大姐说。可事情都过去两个月了,大姐对我还是黑着张脸,她那个样子弄得姐夫都不敢跟我怎么说话。一天中午,下起了大雪,我就到大姐家去了。没想到她那天倒班,在家。

姐夫见我来了,就要盛饭。大姐把碗夺了,说:“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吗?”

我扭头就走,姐夫扯住了我,又把一碗饭放到我跟前。

大姐说:“你是想吃完了今天这顿饭就走呢,还是以后就不走了?”

见我不说话,她又说:“要是只吃这一顿,我就不废话了;但要是还想象以前那么住下,你就得守我的规矩。”

我低声问:“什么规矩?”

大姐就说了一大堆:不能和人打架,不能给女生写情书,考试要在年级的前五名之内。我统统答应。那天晚上,我在做作业的时候,大姐过来问我,那个女生漂不漂亮。我说哪有什么女生。大姐说,“你千万不能分心。先要考上高中,再上大学。凭你的长相,只怕今后是女孩子跟在你后面追呢。”我说,我谁也不要。大姐就笑,说,“那个人那么厉害呀。”我就吞吞吐吐地说,王秀子比我学习还好,以后肯定是要考到重点大学去的。我又告诉大姐说,她考哪儿,我就考哪儿。大姐叹口气:“你这么小,说说算了,千万别陷进去,搞不好,会伤害自己一辈子的。”我见她头一次这么和我说这样的话,就大着胆子问大姐是怎么和姐夫认识的。大姐说,她有次去医院看病时遇见了姐夫。姐夫多嘴,问了她一句话。如此而已。我问是什么话。

大姐说:“‘那位女同志,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不相信地看了姐夫一眼,他还在那儿折腾那堆电线。

“就那么一句话?”我问姐夫。

姐夫看了我们一眼:“就那么一句。不过,你大姐那时眼睛里根本没我,这几年才变了,眼睛里快没有别人了。”

大姐笑笑:“行了,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后来我悄悄问过姐夫,别人是谁。姐夫说是李家老大。我说人家没名字吗。姐夫说,是个外号,你知道人家名字要干什么。我说这外号听上去象个黑社会的。姐夫说外号是不怎么好听,可人家又有钱又有权,活得滋润多了。不过,我看姐夫说话的口气,他根本不在乎那个姓李的人,大姐也不在乎。我后来常听见姐夫这么说:“我要是象李家老大那么有本事,你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加级,分房子,提干,很多次他都半真半假地说过,还问大姐后不后悔。大姐说:“你要是他就糟了。”一段时间,那个人成了一个他们夫妻间调侃的话题。只是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听见里屋里大姐还在和姐夫说话。姐夫说:“其实那个人还是不坏的,你不要再记恨他了。”大姐说:“我早就不恨他了,要是还恨他,我就对不起你了。”

我后来就很少去接送大姐了。大姐常在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踪影。姐夫还是很执着,上下班的时候到南宫去接送她。他那一年更小心了,因为大姐有习惯性流产,而到冬天时她又一次怀孕了。他们每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我就听见姐夫在叮嘱大姐:你小心点儿,这儿有个坑。或是说,站在那儿别动,等我把这辆车往里面靠靠。

但大姐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

她有一天去上厕所,刚进去不久便凄厉地大叫了起来。院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姐夫冲进去,一会儿把她抱了出来,邻居们帮着,把大姐放在一个板车上。我姐夫让我回去告诉母亲,说完便拼命地蹬着板车走了。

我和母亲赶到医院的时候,大姐已经稳定下来了。医生对母亲说,不要担心,只是宫外出血,已经控制住了。正说话间,大姐又在里面大哭了起来,一个护士手里抓着一团血乎乎的纸,匆匆地走了出来,那个医生跟着她,我们跟着他们,一直走到一个女厕所门口。医生不让我们进去。两个人在水槽那儿把纸看了一下。我听见护士紧张地说:“不光有血,连组织都看见了。”

母亲就问我什么是组织。

我说:“组织就是人肉,是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肉。”

母亲身体晃了两下,靠在我身上,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姐在一个多月后才出了院。我姐夫蹬着板车,母亲坐在大姐身边,不时为她掩着棉被。我自行车上挂着大姐用过的脸盆和被子,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大姐不时睁开眼睛问:到家了没有?到了没有?

我大姐以后再也没有回过纺织车间。她到工会做了干部,名字好听,但只是组织些活动,发电影票,给职工分东西什么的。我姐夫在大姐住院后,跑到大姐单位的人事科里,一反常态地闹,要人家给大姐换工作。人家说不行。我姐夫问为什么。人家说丁汝兰是市劳模,不当纺织工了,怎么行?姐夫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老婆反正是不能回车间了。但无论姐夫怎么说,大姐还是调不出来。姐夫就找了个人。那人给大姐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大姐就从车间里调出来了。

“你有这么神通广大的朋友?”我问。

“算不上朋友,”姐夫说,“强强,这事儿你谁也不能说。你要说了,我以后就什么也不告诉你了。”

大姐从医院回来后,姐夫依然接送她上下班。有一回,我又跟他去接大姐了。在班车门口,姐夫说什么也要让大姐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位上,他则走着,推着大姐。走到铁匠巷附近,姐夫对我说,我们先回去了,你自己慢慢走吧。然后他蹬上车,突然把身体从自行车上立起来,在无人的小巷里把自行车扭来扭去,大姐骂他疯了,他只是大笑,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远处。我慢慢走着,不由幻想着自己今后会有的相似的幸福,我想拥有他们两个人一样的笑声。当然,载着我和王秀子的,绝对不会是姐夫那辆破自行车了,而是火车、飞机、游艇之类更高级的东西了。

一年之后,大姐的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我们都忙着给他起名字,酸的有象黄书桓,土的有象黄保国,洋的有象黄约翰,怪的有象黄璜的,反正什么名字都有。念出来,连起名字的人都恨不得要抽自己嘴巴子。我一向没有什么文化的母亲说,小名她已经想好了,叫棒棒。大名谁也不能起,得姐夫起。我姐夫脱口而出:“黄志达,志在必达。”我笑道:“这么有学问!”问他儿子将来要达什么志,姐夫说,“没什么志,就是上个大学,找个好工作,不用象我们这么辛苦。”

棒棒生下来的时候,姐夫的录音机也快做好了。一个晚上,他叫我和大姐都过去,得意地按了一下,棒棒的哭声就从里面响了起来。姐夫催我们说话,我说:“姐夫,你真的做成了?”他说:“我从不吹牛。”大姐这时正哄着棒棒,说棒棒听话,睡觉吧。姐夫就把磁带倒回去,将我们三个人的声音重复着。他得意地问:“怎么样?”

正说话间,电停了。我遗憾地啊了一声,姐夫叫大姐把所有的电池找来。大姐就借着月光忙碌了一阵,把电池都堆在姐夫面前。录音机又可以用了。姐夫说:“你们不能光说话,唱点流行歌曲什么的,也对得起我的辛苦。”我让大姐唱。姐夫笑道:“她的嗓子不能听,一唱歌就会把棒棒吓醒的。”大姐笑着把棒棒递到姐夫手里,走到了里屋,一会儿她出来了,哧地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火苗照着她微笑的脸。她把几滴蜡油倒在桌上,把蜡烛放好,说:“强强,你念一段外语吧。”

我就把英语书拿出来,结结巴巴念了一阵。姐夫抱着棒棒,拍着他的背,笑眯眯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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