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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楊:一條汾河門前過 (1)
送交者: 簡楊 2005年09月24日09:46:0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一

我後來追溯自己為什麼會學了醫時,象很多事情那樣,仍然還是追到了大姐的頭上。

我大姐丁汝蘭在我很小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在醫院住了很多天。我再見到她時,她嘴唇乾裂,臉色枯黃。除了頭髮和眼珠的那點黑色外,她整個人似乎都被病房裡的白色吞噬了。

大姐問我:“強強,你以後還會記得我嗎?”

“會。”

“往哪兒記?”

“心裡。”

大姐見我拍着自己的胸脯,便微微笑了起來。

我小心地問:“大姐,媽說你就要上路了,在給你做新衣服。什麼是上路?”

“上路就是死,”她悽然地說。

我又問:“你不要我們了嗎?”

她沒有回答,眼睛裡又復歸呆滯。

我走出來,看見我母親正向一個醫生哀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兒。”醫生一邊囁嚅地說他會盡力而為,一邊卻退着走開了。我拉了一下母親的手說:“媽,大姐不會死,要救她還得靠我。”

大姐重病痊癒之後,便開始和一個男人約會。男人叫黃國華,我和其他的幾個姐姐都不喜歡他,嫌他丑,矮,還有慢性肝炎,根本配不上大姐。

大姐約會的時候常去看電影。她每去之前,別的姐姐就說她應該把黃國華踢掉。每聽到“踢”那個字時,我的腦子裡就會出現這麼一個畫面:我大姐正站在南宮電影院最高的台階上,黃國華則抱着頭從上面滾了下來。姐姐們對黃國華很不恭敬,一直到他和我大姐約會了好幾個月後,她們還是當面叫他“餵”背地裡叫他“小黃”,要多野蠻有多野蠻。

我大姐嫁的那一天,母親把正要走出門去的大姐和黃國華叫住。她對黃國華說:“小黃,我這個女兒受了很多罪,沒有她,就沒有我們這個家。她今天一走出這個門,就是你的人了。我現在讓你好好照顧她,我也知道你會一口答應。可你把她帶回去後,會把她怎麼樣,我卻根本看不見。但我還是要請你看在我這把年紀的份上,好好待我的女兒。”

黃國華走回來,認真地說:“媽,我現在怎麼保證你都沒有用,以後你就知道我的為人了。”

他和我大姐下了樓,門口的鞭炮響得震天。我回來的時候,聽見另外兩個姐姐在說大姐很傻,放着李家的大兒子不要,不知為什麼,非要和人家崩。

我這才記起,大概在一年前,有個年輕男子來過我家幾次。他很英俊,每次來的時候,母親總有些手足無措,讓人家在過廳里的飯桌旁坐着。他話不多,等大姐的時候,一見我從屋子裡探出頭看他,便會笑一笑,叫我過去,讓我玩兒他鑰匙鏈上的水果刀。等大姐出來了,他就會馬上站起,對母親說:阿姨,我們走了,我晚上會把汝蘭送回來。

母親有一次在他們走後說:人是個好人,但和你大姐終究是不相配。

我的那幾個姐姐正在貶低着黃國華議論着李姓的男子時,我母親把桌子拍了一下,大聲呵斥道:“我以後要是再聽見有誰提起那個人的話,我就會把她的舌頭剁掉!我以後要是再聽見有誰背後不叫黃國華姐夫而叫他小黃的話,我也會把她的舌頭剁掉!”

她這樣發了脾氣的三天后,黃國華陪着我大姐回門了。那幾個姐姐齊齊地站在門廳里,恭恭敬敬地向黃國華問好:姐夫,你來了?


可憐的黃國華卻吃驚地把她們一一看過,又朝大姐和母親看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我母親共有六個孩子——五個女兒,一個兒子。那個兒子就是我,老小。她一生象我前妻那樣非常頭痛大家庭,不止一次說到如果不是我父親當時堅持,她在生完我三姐之後便會結紮。“這樣一來,”她指着在三姐以後出生的我們說,“根本不會有你,你,還有你。”

我是家裡唯一的兒子,一直有些國王的感覺,有一次聽見她又那麼說時,便自以為特殊地問:“連我也不要?”

母親笑:“尤其是不能要你。如果不是因為你,咱們家就不會有這麼多人;沒有這麼多人,大家就有皮鞋穿,有好衣服穿,有肉吃。你看你惹了多大的麻煩。”

我知道母親說的是玩笑,但很多年後,卻覺得那也是她的真實心情。我父親死後,一直沒有出門工作的她,便開始做臨時工:秋天時到冰窖里儲存白菜,夏天在居委會摺疊書頁,平時家裡還總有大姐從紡織廠領回來的棉紗,母親拆了再讓大姐送回去,增加零用。我相信母性偉大,但對於我們當時的那種處境,我母親其實早就非常無奈了。沒有大姐的幫助,她是無論如何也偉大不下去的。

大姐結婚的時候二十六歲。她人長得非常漂亮,據說曾有過兩個外號:紡織廠皇后和大院之花。她出閣的那天,我們那個宿舍大院裡,擠着看她的人很多。一直到她四十歲以後,我一個在電視台當編輯的姐姐還羨慕地說:大姐,你怎麼能長成這樣?大姐笑道:你不能什麼都有,你得給我這個窮人一點兒活頭。

據說大姐正當年華的時候,追她的人很多。每一次對上門來找她的年輕人,她總是說:我的弟妹多,我要是嫁了你,你必須幫我負擔我母親這邊的生活,要負擔到我三妹有了工作時才行。我三妹今年才上初中。年輕人就退了。但聽說有個人這麼問過她:我想娶的是你,不是你們家人;再說,你憑什麼覺得別人就得幫你?我大姐說:我憑什麼你心裡清楚得很。因為我長得比你見過的人都漂亮,因為我如果不是家境不好,你連話都不敢跟我說。你就是幫了我的弟妹,你還是得了好處。不過,現在你就是想幫我,我也不會同意了。那個人便落荒而逃。

我沒有見過一個人象大姐那樣的。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她就沒有浪漫過。誰要和她談戀愛,就必須先和她談她的弟妹,如果不談她的弟妹,就沒有戀愛。如此簡單。我曾覺得大姐古怪,那些年輕人可憐。我長大了之後還向大姐問起過關於她當年的傳言。她笑笑說:我不是不懂浪漫,我也不是不知道憑着自己的容貌可以得到什麼。我以前在大街上見過年輕人因為回頭看我撞了車的,我也有在一個周末收到過四五封情書的經歷,我還常在背包里發現電影票和禮物。追我的有高乾子弟,也有大學生。我要是稍微自私一點,肯定會嫁一個比你姐夫有錢的人。但那些都不重要。你想想看,如果我只顧自己嫁得好,你和你四姐,五姐後來能不能都上大學?

我搖頭。

她然後直視着我說:強強,我不圖你的回報。但今後你要是不好好做人念書,我不會給你好看!

                  二

我在大姐家從初一時就開始住,一直到了高中畢業。如果不是遇見了我姐夫那樣好脾氣的人,我不會住那麼久,也不會住得那麼心安理得。

我家住在汾河西岸一個工廠的宿舍里。橋西是太原人對迎澤橋西邊那一大片地方的統稱。太原市的橋,在當時有兩座最為有名。一座是迎澤橋,從我記事以來就立在那裡。在太原,被稱作“迎澤”的地方和東西很多,如迎澤大街,迎澤飯店,甚至連一種肥皂的牌子也用了迎澤。這一切的得名全是因為一條叫作迎澤的大街。那條長街據說是專門為了迎接毛澤東到太原視察而建的。街道寬闊筆直,兩側建築整齊劃一,從太原火車站開始,一直通向汾河東岸,長達十華里,確實有些帝王氣度,因此,太原人有時候會叫那條街是小長安街。把汾河東西兩岸連在一起的那座橋,也就理所當然地被叫成了迎澤橋。迎澤橋的北邊,有一座古樸的水泥橋,是日本人占領太原期間造的,大家都叫它是洋灰橋。與迎澤橋不同,從那裡經過的多是農民的馬車和拖拉機,橋身窄小,一輛卡車就可把橋面占滿。汾河在我的記憶里,大多時間是乾涸的。自六十年代汾河水庫上馬之後,汾河在太原境內的流段就成了“濁汾”和“干汾”,只有在水庫偶爾放水和雨季來臨時,渾濁的河水才會緩緩溢滿半個河床,艱難地流向遠方。而那兩座橋,相伴於乾枯斷流的河床之上,歲歲年年,雖經風吹雨打,陳舊不堪,但卻依然頑強屹立。

大姐家在太原市的後鐵匠巷,從繁忙的大南門左轉,那條巷子就藏在迎澤大街一連串建築的陰影里。小巷裡有一所在很著名的中學,叫作太原市三中。我上小學時母親就把我的戶口轉到了大姐家,這樣,我考初中的時候因為成績還馬虎,便順利地進入了那所中學。我們高考的那一年,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上了大學。光我們那個班就有二十多個人上了重點,我和我前妻都在其中。

後鐵匠巷裡清淨整潔,太原舊城的一些影子依然能從一些古老的四合院中看到。那時,全城最高的一個建築是迎澤大街上的八角大樓。每天,當我從大姐家的平房出來向三中走去時,就總會看到那座樓的背影。記得樓剛剛建成的那一天,我姐夫曾指着那座樓數來數去,告訴我它真的是有八個角。他又要我好好學習,要我將來考到北京去上大學,畢業了就在那裡找個好工作;出差回太原時,說什麼也要在八角大樓住一夜,他也好去看看那裡面究竟是個什麼樣。

記得初次見到姐夫時,我覺得他平常,甚至丑,但我後來就忘記了他的相貌。我因為從上初中時就幾乎住在大姐家裡,和姐夫的感情也就一半象兄弟一半象父子。他人很聰明,在太原一個工廠的試驗室當修理工,回了家就是折騰無線電,家裡到處是電極板。我上初中剛學電和磁場時,十分吃力。當物理老師將他的拳頭當成兩極轉來轉去時,我頭暈眼花,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如果不是姐夫在家教我,我是不會越過那個坎兒的。越不過去,就不能考出省,就沒有了後來的北京,更別提醫學院了。

在大姐家我共住了六年。後來離開太原到北京學習和工作時,我一想起家,倒不是汾河橋西邊我母親的家,而是大姐和姐夫的家,那條安靜古老的小巷,早晨那在淡霧中有些迷濛的陽光,路上那一大片被八角大樓的背影投下來的陰涼,姐夫用銅管給我做的一盞檯燈,我們的一些笑聲和爭執。

我姐夫的生活極其簡單,由於他的肝不好,他一直不沾任何煙酒。吃過晚飯,他總是坐在房裡擺弄那些無線電電極板。他背弓着,眼鏡支在他的鼻梁上。我起初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有時候他會興奮地叫我過去,讓我聽那些靜電的模糊的聲音。他對我說他在裝一個錄音機,但和家裡那個熊貓牌的半導體不一樣,這個東西能讓人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裝好了,你就可以學外語用。”

大姐在紡織廠上班。她曾經做過勞模,好像不是萬米無疵點就是十幾萬米。我很驕傲。但初中的一年,學校組織我們到紡織廠參觀時,我卻只覺車間裡機器轟鳴,震耳欲聾。戴着工作帽身材弱小的女工們,匆忙地穿梭在車床之間。我當時非常難過。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也第一次懂得了為什麼大姐會經常對我們說:聲音大點兒,我剛才沒聽清楚。

大姐坐班車去上班,接送站在鐵匠巷附近的南宮電影院。南宮是一片乳白色的建築,由於長年黃沙的吹打,顏色已有些灰白,但仍是迎澤大街上的一道獨特風景。走進南宮,柳樹深草比比皆是,晨練的人們很多,但南宮的大小角落卻把人們隔開了,人仍然可以鬧中取靜。等大姐上了班車之後,我就找個地方去背單詞,不多,一天十個。我曾想過,三百六十五天之後,就能背三千六百多,高中畢業的時候,十五萬多個,沒準兒英語詞彙都沒那麼多呢。那樣去想的時候,我總是不能不得意。我背了外語回來,大姐的班車已經不在了。晚上,姐夫把飯做好了,便會說,走,接你大姐去。他推着那輛二八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車,和我一起往南宮走。大姐回來的時候,頭髮總是凌亂了,臉上也有倦容。見了她,姐夫就把她手裡的飯盒背包拿過去,然後把手張開,誇張地一指他的自行車說:老婆,專座!女工們就笑,說黃國華真是一個活寶。

有一個夏天的傍晚,姐夫讓大姐先回去,說他要帶我到夜市上看一會兒。大南門那兒有個很大的夜市,賣什麼的都有。在亨得利鐘錶店門口,人們圍成一堆,中間是一個簡陋的磚灶,爐口裡炭火旺盛,一口大得能讓人跳進去洗澡的鍋上正熱氣蒸騰。一個胖大漢子站在鍋前,腦袋上放着塊白不白灰不灰的毛巾,毛巾上是一團面。他手裡拿着兩片利而薄的刀片,汗流浹背,手起之間,刀削麵便如片片飛花,飄入鍋里。圍觀的人們連聲喊好。漢子也就更加賣力地表演起來。但他不象別的做面師傅,頭髮根本沒剃。姐夫問我想不想吃一碗,我說不吃,怕做飯的把頭皮都掉進去了。那個人聽見了,就把兩個片兒刀停在半空,大聲嚷嚷:“誰說的,誰說的?有種的你就給爺爺我站出來!”我和姐夫就往後面退。退了沒幾步,那個削麵的又開始表演。我突然大着膽子吼了一聲:“爺爺我不是沒種,是噁心你今天連頭也沒洗就敢出來招搖!”那人就把面“噗”地一聲摔在案上,朝我的方向走來。

姐夫低聲說:“強強,你快跑吧!不跑就沒命了!”

我撒腿就跑。那個人追着,喊着,我用了快二十分鐘才甩了他。我到了家後半個多小時,姐夫也回來了。問他怎麼才回來,他笑說,他當時也是想跑的,但嚇壞了,連動也動不了。後來又想跑,還沒來得及,削麵的卻已經過來了,一把扯着他的領子問那個混小子朝哪兒去了。姐夫連想都沒想,就朝鐵匠巷那邊指了一下。他往家走的路上,還碰見那個人,氣喘吁吁地,說混小子爬上了房,沒抓到,又謝姐夫給他指了路。

大姐不幹了:“你就真給人家指路了?你也不怕強強被人家打死?”

姐夫不好意思地說,他慌忙之中沒有細想。

大姐就把我拉過來讓他看,說我從房上掉下來的時候,褲子都扯破了。

姐夫盯了我一陣,大笑起來:“你都一米七多了,褲衩兒還穿大花布的?”

我以牙還牙:“你都快四十了,人家刑具還沒有用,你就招了?”

姐夫憨然一笑道:“招了就招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是軟骨頭,關鍵時候有你就行了。”

                  三

我那時候經常闖禍。初中的時候,我對一個叫王秀子的女生非常一廂情願,總喜歡坐在窗口看她經過。她喜歡穿紅色的衣服。當她穿着玫瑰紅的裙子出現時,我總是想入非非。有一次,我看見一個男生給她獻殷勤,就把那人叫到操場上打了一架,還把一塊兒煤糕扔了過去,把人家的後腦勺兒都砸破了。煤糕什麼東西?就是把煤面子用水和好,製成坯子,曬幹了燒火做飯,比磚頭還要硬的那種東西。那個人命大,居然沒有被我打死。

大姐和姐夫都被班主任叫去訓話。班主任說丁強本來是個好苗苗,但最近上課時又寫情書又發呆的,這樣下去別說上大學出省了,連中學都畢不了業。

大姐回了家,黑着一張臉,二話不說就從廚房裡拿了一根攆面棍兒。姐夫說:“別着急,讓我和他先說說。”

他就把我從他背後拉出來,說:“強強,你這是怎麼了?你不是說你想到北京去上大學嗎?可你這麼下去,別說北京了,就是山西大學也不行啊。你看我和你大姐,沒趕上好時候,沒上過大學。你條件這麼好,你怎麼就不開竅?”

大姐不耐地說:“他是豬腦子,跟他講道理是不行的,要打!”

我躲在姐夫身後說:“你又不是我媽,你敢!”

大姐聽了便象一個母老虎那樣撲了上來,嘴裡還喊着:“你個混帳連我的話也不聽了!你吃了我家那麼多飯,我都餵狗了?你給我吐出來!”

我道:“吃就吃了,吐不出來了!”

大姐推開姐夫又一次沖了過來:“不吐我就打死你!把你的屁股打爛,打得象菜花那麼爛!”

我跑了出去。當下就騎車返回橋西母親家裡。我賭氣說,我再也不去大姐家了。母親說:“你還以為你是老幾,就怕你以後想回都回不去了。”我說:“回去?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當天氣變冷的時候,我就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了。我從鐵匠巷騎車回橋西,要三十分鐘左右,一天往返四次,清晨即起,天黑回家。太原風沙大,每到黃昏起風的時候,人就象在旋渦的中心,心裡絕望而煩惱。尤其是當我騎到了迎澤橋上,在汾河上下那一片空曠開闊的地帶,風颳得非常肆虐,騎到家裡時,臉早已凍得麻木,等漸漸暖和起來時,牙齒又冷得讓人痛苦。我跟母親說我還想回大姐那兒住,母親說她說了不算,我得自己和大姐說。可事情都過去兩個月了,大姐對我還是黑着張臉,她那個樣子弄得姐夫都不敢跟我怎麼說話。一天中午,下起了大雪,我就到大姐家去了。沒想到她那天倒班,在家。

姐夫見我來了,就要盛飯。大姐把碗奪了,說:“你不是說再也不來了嗎?”

我扭頭就走,姐夫扯住了我,又把一碗飯放到我跟前。

大姐說:“你是想吃完了今天這頓飯就走呢,還是以後就不走了?”

見我不說話,她又說:“要是只吃這一頓,我就不廢話了;但要是還想象以前那麼住下,你就得守我的規矩。”

我低聲問:“什麼規矩?”

大姐就說了一大堆:不能和人打架,不能給女生寫情書,考試要在年級的前五名之內。我統統答應。那天晚上,我在做作業的時候,大姐過來問我,那個女生漂不漂亮。我說哪有什么女生。大姐說,“你千萬不能分心。先要考上高中,再上大學。憑你的長相,只怕今後是女孩子跟在你後面追呢。”我說,我誰也不要。大姐就笑,說,“那個人那麼厲害呀。”我就吞吞吐吐地說,王秀子比我學習還好,以後肯定是要考到重點大學去的。我又告訴大姐說,她考哪兒,我就考哪兒。大姐嘆口氣:“你這麼小,說說算了,千萬別陷進去,搞不好,會傷害自己一輩子的。”我見她頭一次這麼和我說這樣的話,就大着膽子問大姐是怎麼和姐夫認識的。大姐說,她有次去醫院看病時遇見了姐夫。姐夫多嘴,問了她一句話。如此而已。我問是什麼話。

大姐說:“‘那位女同志,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不相信地看了姐夫一眼,他還在那兒折騰那堆電線。

“就那麼一句話?”我問姐夫。

姐夫看了我們一眼:“就那麼一句。不過,你大姐那時眼睛裡根本沒我,這幾年才變了,眼睛裡快沒有別人了。”

大姐笑笑:“行了,少說一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後來我悄悄問過姐夫,別人是誰。姐夫說是李家老大。我說人家沒名字嗎。姐夫說,是個外號,你知道人家名字要幹什麼。我說這外號聽上去象個黑社會的。姐夫說外號是不怎麼好聽,可人家又有錢又有權,活得滋潤多了。不過,我看姐夫說話的口氣,他根本不在乎那個姓李的人,大姐也不在乎。我後來常聽見姐夫這麼說:“我要是象李家老大那麼有本事,你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加級,分房子,提干,很多次他都半真半假地說過,還問大姐後不後悔。大姐說:“你要是他就糟了。”一段時間,那個人成了一個他們夫妻間調侃的話題。只是有一次,我半夜醒來,聽見裡屋裡大姐還在和姐夫說話。姐夫說:“其實那個人還是不壞的,你不要再記恨他了。”大姐說:“我早就不恨他了,要是還恨他,我就對不起你了。”

我後來就很少去接送大姐了。大姐常在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蹤影。姐夫還是很執着,上下班的時候到南宮去接送她。他那一年更小心了,因為大姐有習慣性流產,而到冬天時她又一次懷孕了。他們每走到院子裡的時候我就聽見姐夫在叮囑大姐:你小心點兒,這兒有個坑。或是說,站在那兒別動,等我把這輛車往裡面靠靠。

但大姐的孩子還是沒有保住。

她有一天去上廁所,剛進去不久便悽厲地大叫了起來。院子裡的人都跑了出來,姐夫衝進去,一會兒把她抱了出來,鄰居們幫着,把大姐放在一個板車上。我姐夫讓我回去告訴母親,說完便拼命地蹬着板車走了。

我和母親趕到醫院的時候,大姐已經穩定下來了。醫生對母親說,不要擔心,只是宮外出血,已經控制住了。正說話間,大姐又在裡面大哭了起來,一個護士手裡抓着一團血乎乎的紙,匆匆地走了出來,那個醫生跟着她,我們跟着他們,一直走到一個女廁所門口。醫生不讓我們進去。兩個人在水槽那兒把紙看了一下。我聽見護士緊張地說:“不光有血,連組織都看見了。”

母親就問我什麼是組織。

我說:“組織就是人肉,是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肉。”

母親身體晃了兩下,靠在我身上,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姐在一個多月後才出了院。我姐夫蹬着板車,母親坐在大姐身邊,不時為她掩着棉被。我自行車上掛着大姐用過的臉盆和被子,慢慢地跟在他們身後。大姐不時睜開眼睛問:到家了沒有?到了沒有?

我大姐以後再也沒有回過紡織車間。她到工會做了幹部,名字好聽,但只是組織些活動,發電影票,給職工分東西什麼的。我姐夫在大姐住院後,跑到大姐單位的人事科里,一反常態地鬧,要人家給大姐換工作。人家說不行。我姐夫問為什麼。人家說丁汝蘭是市勞模,不當紡織工了,怎麼行?姐夫說: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我老婆反正是不能回車間了。但無論姐夫怎麼說,大姐還是調不出來。姐夫就找了個人。那人給大姐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大姐就從車間裡調出來了。

“你有這麼神通廣大的朋友?”我問。

“算不上朋友,”姐夫說,“強強,這事兒你誰也不能說。你要說了,我以後就什麼也不告訴你了。”

大姐從醫院回來後,姐夫依然接送她上下班。有一回,我又跟他去接大姐了。在班車門口,姐夫說什麼也要讓大姐坐到自行車的後座位上,他則走着,推着大姐。走到鐵匠巷附近,姐夫對我說,我們先回去了,你自己慢慢走吧。然後他蹬上車,突然把身體從自行車上立起來,在無人的小巷裡把自行車扭來扭去,大姐罵他瘋了,他只是大笑,兩個人很快就消失在遠處。我慢慢走着,不由幻想着自己今後會有的相似的幸福,我想擁有他們兩個人一樣的笑聲。當然,載着我和王秀子的,絕對不會是姐夫那輛破自行車了,而是火車、飛機、遊艇之類更高級的東西了。

一年之後,大姐的兒子生下來的時候,我們都忙着給他起名字,酸的有象黃書桓,土的有象黃保國,洋的有象黃約翰,怪的有象黃璜的,反正什麼名字都有。念出來,連起名字的人都恨不得要抽自己嘴巴子。我一向沒有什麼文化的母親說,小名她已經想好了,叫棒棒。大名誰也不能起,得姐夫起。我姐夫脫口而出:“黃志達,志在必達。”我笑道:“這麼有學問!”問他兒子將來要達什麼志,姐夫說,“沒什麼志,就是上個大學,找個好工作,不用象我們這麼辛苦。”

棒棒生下來的時候,姐夫的錄音機也快做好了。一個晚上,他叫我和大姐都過去,得意地按了一下,棒棒的哭聲就從裡面響了起來。姐夫催我們說話,我說:“姐夫,你真的做成了?”他說:“我從不吹牛。”大姐這時正哄着棒棒,說棒棒聽話,睡覺吧。姐夫就把磁帶倒回去,將我們三個人的聲音重複着。他得意地問:“怎麼樣?”

正說話間,電停了。我遺憾地啊了一聲,姐夫叫大姐把所有的電池找來。大姐就借着月光忙碌了一陣,把電池都堆在姐夫面前。錄音機又可以用了。姐夫說:“你們不能光說話,唱點流行歌曲什麼的,也對得起我的辛苦。”我讓大姐唱。姐夫笑道:“她的嗓子不能聽,一唱歌就會把棒棒嚇醒的。”大姐笑着把棒棒遞到姐夫手裡,走到了裡屋,一會兒她出來了,哧地一聲劃着了一根火柴,火苗照着她微笑的臉。她把幾滴蠟油倒在桌上,把蠟燭放好,說:“強強,你念一段外語吧。”

我就把英語書拿出來,結結巴巴念了一陣。姐夫抱着棒棒,拍着他的背,笑眯眯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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