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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楊:一條汾河門前過 (2)
送交者: 簡楊 2005年09月24日09:46:0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四

黃志達黃棒棒長到三歲的時候,依然還是一個乾瘦醜陋的小孩兒。人們說孩子沒有醜陋的,但他實在是丑,兩隻眼睛眯縫着,脖子裡和背上全是象雞皮那樣的點子,就連我母親都悄悄說:實在是丑,沒一點你大姐的樣子,丑得連你姐夫也不如,將來怕是連老婆都找不到。

但等我大一的時候回來,棒棒已經脫胎換骨。我一走進大姐家的院子,就看見一個很清爽的小男孩兒,盯了我一陣後,就很伶俐地叫我六舅。我疑心自己聽錯了,便問他他爸爸叫什麼。他說:“我不光知道我爸爸叫什麼,還知道我媽叫什麼呢。”我就讓他說。他說是丁汝蘭。又問他怎麼還記得我,姐夫已經從屋子裡出來了,說大姐經常拿着我的照片讓棒棒看。

我說:“棒棒變得連我連不敢認了。”

姐夫得意地說:“可不,我以前都嚇壞了,以為他會長得象我這麼丑。”

過了三天我又去,棒棒在院子裡和小朋友玩兒,見了我也不說話了也不喊舅舅了。我拉住他問,你不認識我了嗎。他說認識。

“那我是誰?”我問。

他說:“你給我買個冰棍兒我就告訴你。”

“混帳!”我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走進屋我對姐夫說,“你這兒子刁得狠,長得象我大姐了,不知性格象了誰。”

棒棒在外面聽見了:“我媽說象你!”

我對姐夫說:“你得管教一下這個小東西,他憑什麼罵我?”

他說:“你憑什麼先罵我兒子混帳?嘿嘿,你活該。”

棒棒的聰明覺悟還體現下面這件事情上。我有年回去過暑假時,棒棒非要讓我給他講故事,講了很多,棒棒還是不肯罷休,我就給他講曹操兵敗的故事。這故事是姐夫在我小時被我逼急了編出來的。話說曹操仗敗之後,帶着敗兵三千來到太原,當時汾河邊上的洋灰橋還是一個搖搖欲墜破爛不堪的木頭橋,一次只能過一人一馬。每次要走二十多分鐘,姐夫便模仿着馬蹄的聲音:噠噠,噠噠------噠的我煩了,說什麼時候才能全過去。他說明年夏天吧。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想起了舊事,便問他,人馬總算過去了,後來呢?他說後來曹操又打了一仗,又是大敗,又只好回到洋灰橋,噠噠,噠噠----我說算了,你騙人。

我剛給棒棒講起了這段三國,姐夫就笑,說:“你都上重點大學了,還是這點兒水平啊?”

我也不理他,只是給棒棒噠個不停。小傢伙突然問:“六舅,曹操當時在汾河哪邊兒啊?”

“東邊。”

“他要去哪兒養兵呀?”

“山東,”我隨口說。

他就跑了。

我就問姐夫他們最近單位怎麼樣。姐夫說清貧些,還不至於活不下去,但你大姐就不行了,一天到晚回來說單位要精簡,工作都快保不住了。大姐說,你姐夫這個人膽小,已經愁得睡不着了。我問她,要是被減下來怎麼辦。

“我去做衣服,開個店什麼的,”她道。

“算了,減下來就在家呆着,你那個身體還不如我的,”姐夫說,“我到外面攬點兒活,幫人家搞點兒裝修什麼的就行了。”

大姐就告訴我,姐夫現在晚上在幫一個公司看大門,早晨再去上班,很辛苦。

我聽了很難過,說我畢業了以後,會想辦法幫他們。又問姐夫他最近的肝指標化驗結果怎麼樣。他說基本上還能控制住。

正說着,棒棒拿着一本地圖走過來,“六舅,你錯了。”

“我錯什麼了?”

“山東在山西的東邊,要去得過東山,出娘子關。洋灰橋在姥姥家那邊,靠西山。曹操要過了橋,就到西山了,出了西山,就得過山西西邊,再過黃河,那他就越走越遠,不是往陝西去就是往內蒙去了。他要去山東,根本不要過橋!”

我目瞪口呆,大姐姐夫則笑。

“你連七歲的孩子都哄不了,你能畢得了業嗎?我是不敢靠你的,”姐夫說。

“這故事最早還不是你說的?是你說的臭!”我爭辯道。

大姐把兒子拉過來,親了一下。

我回了北京以後,大姐就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她已經下崗了,在橋西附近開了一個店,生意還馬虎,只是剛開張,她又木訥,方方面面打點不過來。又說不光要對付稅務街道,還有些難纏的顧客。“但你不要擔心,老天沒有絕人之路。棒棒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成績總是班裡的第一名。有那麼一個兒子,我和你姐夫什麼苦都吃得下。”

我一直沒有把大姐和自謀職業者聯繫在一起,也不知道她的艱難。每次回家也很少到她的縫紉店裡去過。

大三暑假的一天,我在姐夫家吃過飯,帶着棒棒去給大姐送飯。那天剛下過雨,路上這裡一個坑那裡一灘水,大姐的店前用灰渣鋪了一條小路。

棒棒突然說,“六舅,騎過去,騎過去!”

街的那頭停着一輛皇冠,象葡萄酒一樣的暗紅色。車身上滴着晶瑩的雨水,幽紅的漆面映着灰的建築,綠的楊樹,車輪附近到處是零落的樹葉白花。在那個簡陋陳舊的住宅區里,它就象是一位絕代佳人。棒棒那個小傢伙最喜歡汽車了,我便朝路那邊騎去。這時,一個男子匆匆從大姐的店裡走了出來,我來不及躲閃,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身上。男子穿着考究,淺色的褲子上濺滿了泥水。我連聲道歉,他只是退了一步,頭卻連抬也沒有抬,便朝那輛車去了。發動機響起的一瞬,棒棒搖着頭,有些遺憾地說:“好看是好看,就是車發動起來的時候聲音太小了,不氣派。”我好笑地說,“棒棒,那才是好車呢!”汽車從我們身邊飛快地駛過,很快就消失在小巷盡頭。

走到店裡,大姐正望着窗外,眼圈有些發紅。

我問她怎麼了,她說顧客對她做的東西不滿意,罵她把布料都毀了。

“是不是剛才那個男的?”我問。

“是。還說早知如此,不如到商店去買。”

我說:“混帳!裝什麼裝?那就早去啊!”

棒棒也用小手拍了一下縫紉機:“混帳!”

大姐便笑道:“你也會罵人了?”

大姐又問棒棒作業做了沒有。他說都做了,還幫爸爸掃了地。大姐愛憐地看着他,突然自語一樣地說:“有這麼好的兒子,老天不是偏愛我還是什麼?”

                  五

從初中時為王秀子砸破了別人的腦袋起,我已經喜歡她好幾年了。到北京上大學後,她已經很少穿紅色的衣服了。她說她穿紅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那麼浪漫,而是出於一種無奈。我問為什麼。她說她總是撿姐姐們的舊衣服穿,那時候衣服的顏色又單調,除了紅的還是紅的,她早膩了。她說她穿紅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那麼浪漫,而是出於一種無奈。如果她今後有了錢,她是一點紅色也不要的。對她來說,紅色代表窮,過去,無可奈何,沒有口味。她要中間色、藍色、丁香色,墨綠色、白色、黑色……我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又告訴我,她雖然象我那樣在一個大家庭里長大,但卻從沒有象我那樣,和兄弟姐妹們關係親密過。

有一回,我們兩個人躺在園明園一片金黃的蘆葦里,她說她心裡很難受。因為那天是她小妹妹的祭日。她傷感地說,“我小時候最恨她了,她死的時候,我還高興過。”

她有兄妹五個,家境貧寒。她小時最嚮往的是一雙白球鞋,但母親從來沒有給她買過一次。所以,每當學校有運動會和演出時,她就一個人躲在家裡用白粉筆往鞋面上塗色。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穿着那麼一雙鞋在正式場合拋頭露面簡直就是恥辱。母親很溺愛她的妹妹,從沒有罵過她,秀子和妹妹吵架時,母親責備的總是秀子。秀子曾在夜裡祈禱過世界上只有她,而沒有妹妹,也想過如果父母的孩子少一些,她母親對她的愛就會多一些。每一次這麼想的時候,在她的黑名單上,她第一個劃掉的就是妹妹。一天,她下學回來,見院子門口圍了一堆人。進去看時,地上有一灘血。鄰居說,她的妹妹爬到一輛小轎車上玩兒,司機倒車時沒有看見,把她甩了下去……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沒有愛過我自己,”她說。

我把她抱在懷裡,告訴她,我愛她,勝過我愛我自己。

她淚光閃閃。

我們喜歡在黃昏時到學院路上散步。秀子有各種各樣的怪想法,比如說,看見一個將夾克衫和西褲搭配在一起,手裡提着尼龍袋的面色從容的中年男子時,她說:這個人最起碼是個講師。我說我同意,因為我的老師們基本上都是那個打扮。她又說她能看見我十幾年後也這麼在學院路上走着,紅尼龍兜子裡上課時放講義,從食堂出來時放饅頭,後座位上夾着一袋大米,車把上掛着用糧票換的雞蛋。我說,“你別糟蹋我了,你糟蹋我就是糟蹋你自己。”

“何以見得?”她問。

我說:“十幾年後能逼着我到農貿市場拿糧票換雞蛋的人,肯定是你。”

她滿臉飛紅:“我才不會嫁給你呢。不過,我在路上見到你的時候,我會說:啊呀,丁強,十好幾年了,你怎麼還這樣兒啊?”

大學的最後一年我才把秀子帶給家人看。大家很早就知道我曾經為她差點兒把人打死過。秀子走進我家的時候,她的手微微發抖。我一一介紹着,她一一叫着大家:大姐,姐夫,二姐……作為這個家裡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兒子,我時常感到我自己不止是有一個母親,而是有六個,且是六個特別愛我特別為我自豪的母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曾被這些母親強迫着穿過她們自以為最適合我的衣服,被她們干涉過我選擇什麼樣的專業和交什麼樣的朋友。她們為了我,不僅互相爭吵過,還一起設計過我的未來,想象過那個將來會成為我的妻子的人。當我做了她們認為不對的事情時,即使是在我上了大學之後,我的耳朵還被擰得發紅過。所以,當秀子和我走進母親那個狹小的單元房時,五個姐姐和一些姐夫齊齊回頭看着我們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冷汗。那天不光人多,大家還一人手裡拿着半顆西瓜,正吃得昏天黑地。我們家有那樣的習慣已很多年,夏天時,吃過晚飯,把西瓜打開,一起說笑。那天,也是一樣。大人們有的站在廚房裡,有的坐在過廳里,我的外甥們則跑來跑去。

五姐把一顆西瓜從中間開成兩半,“這是你們的。”

秀子看了看,說了一句話:

“我胃口小,只吃一塊兒行不行?”

說實話,那種瓜並不大,因為不大,大家才一人拿了半個吃。

“行啊,怎麼不行?你別客氣,就當是在你自己家裡一樣,”大姐說着就叫姐夫去切瓜。但秀子又說了一句話:“我去切吧,我喜歡切成塊兒放在碗裡用叉子叉着吃。”我聽了就在桌子下面踩了她一腳。

秀子話音剛落,大家就立刻安靜了下來,連孩子們也不跑了。靜得真是連一根針掉了都聽得見。

五姐也算個太原市文學屆的名流,經常寫些教女人怎麼坐站吃穿、美麗動人和擒拿配偶的文章。她聽了那話便走進廚房,很快就用一個盤子盛了幾小塊瓜,端到了秀子面前。她然後微微笑着對孩子們說:“你們以後也得斯文點兒,你看你們,哪兒象吃瓜,倒象洗臉。”

大家馬上也恢復了正常。

秀子走了以後,我問大家王秀子怎麼樣。

大家都說不錯,說罷就又接着吃瓜。五姐快人快語:“強強,你是想聽我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當然是真話。”

“長的很漂亮,做派很精緻,”她說着已經忍不住笑了。

四姐說:“你不就是一天到晚在教人精緻?”

“嘿,那不過是文章,這可是生活啊!”五姐反駁。

大姐說:“人家不就是沒象你那麼抱着西瓜大吃嘛。”

五姐反駁說:“不是沒象我,是沒象你,沒象大家!每個家有每個家的傳統,強強說王秀子也是在大家庭里長大的,可她比我教出來的那些女讀者還出色,你們願意讓強強找這麼人嗎?”

姐夫笑道:“你住嘴吧,再說一句話,強強就要恨你了。”

大姐說:“你要再說,連我也要恨你了。我看人家挺有個性,實話實說。膽兒小的,一進來看見我們的樣子,嚇都嚇跑了。如果人家把你給的那半顆瓜吃了,你可能又會說別的了。”

我追着大姐走到廚房裡:“大姐,你說的是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你了?我平生最恨別人干涉他人的戀愛。做家人的,最多只有資格給你提一些參考意見,說多了就過分了,”她說。

“我想一畢業就和她結婚,”我說。

大姐看了我一陣,微笑着:“好啊!希望你將來老了想起自己的戀愛時,還是覺得那塊兒煤糕不扔不行。”

                  六

我在畢業的時候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把醫放棄了,去藥廠工作。二是做實習醫生,去北京一家醫院的急診室,但會清貧。我心裡是想去醫院的。但秀子說,去藥廠吧,醫和藥都差不多,醫就是藥,藥就是醫。我知道她是裝傻,便說:如果醫能和藥一樣,男的就和女的一樣。親愛的,你就和我一樣。她想不出別的話反駁我,只好說:醫院就醫院吧。

我們沒有家,她和我都住集體宿舍。我的室友因為我和秀子新婚,特意把宿舍讓給了我們,自己則搬到隔壁和別的哥兒們擠了幾個晚上。但他的日用之物卻沒有搬去,一早一晚,他都得過來拿東西。他先小心地敲門,跟我很不好意思地道歉,說他不是成心的。他一會兒拿走了短褲,一會兒又回來說他忘了牙刷。他是個婦產科大夫,我不能讓他臭烘烘地去上班,玷污了我們醫生的職業形像。我把東西遞給他之後,就又接着和秀子溫存,發誓說:憑我的能力,幾年之後我一定再也不會在這種地方住了。她閉着眼睛問我那會住在哪兒。我說:住一個獨家的小樓,面向大海,聽得見濤聲,聞得見海風,落地的窗子,滿院的鮮花,陽光是陽光,藍天是藍天。她說:你說的不是北京吧?我說:當然不是,是加州海濱,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到那裡落腳的。她嘻嘻地笑:你是個騙子,不過我原諒你。

秀子那時還沒有象後來那樣能入骨三分地挖苦我,我還有很多慶幸的感覺,覺得我妻子不俗,覺得自己真是找到了象大姐和姐夫那樣相濡以沫的愛情。

新婚的生活很快就不浪漫了起來。我記得有那麼一夜,室友去外地出差,我和秀子已經上了床。半夜兩點的時候,室友回來了,見了我們非常尷尬,說他沒想到,要知道秀子在,他就會在火車站蹲一夜的。秀子躲在被子裡對他說:你出去一下好不好?室友便到走道里等。秀子開始穿衣服,內衣、襯衣、襯褲、毛衣、外套、大衣……我問她你要去哪兒。她暴怒地說:哪兒都行,只要不是這裡!她往樓下沖,我在後面追,在宿舍樓下面的小路上,我拉住了她。

“我們有了房子就好了,”我說。

“你哄鬼。你們室主任都四十了,還和老婆擠在筒子樓里,他老婆把他的內褲洗了就掛在女用洗手間裡。圖案是米老鼠!你不知道吧?!”

“大家剛來時都是這樣,慢慢就會好的。”

“什麼是剛來?剛來是三天,一個鐘頭,最多不超過一年!就算你是剛來,他也是剛來?”

“你要我怎麼樣?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你我也得那樣,誰都要經過這一步。”

“我就不想那樣!”

“不那樣你要怎麼樣?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不那樣!”

“你到底想讓我怎麼辦?”

“走,出國!”

“我什麼時候說我不走了?!”

“你連托福都沒考,你根本就不想走!”

兩個人吵着,叫着,擁抱着。回到宿舍來,室友已經酣聲如雷。秀子和衣躺在我的懷裡,眼睛看着窗外,直到天色微明。

她自那以後就再也不來我的宿舍,說她不能丟人了。後來每當我要碰她的時候,她便把我的手拿開,說她不能為一時的生理快感而害人害己。在我們結婚後的兩年裡,她懷孕兩次,也人流兩次。都是她做的決定。最後一次去的時候,我的室友是主刀的醫生。他悄悄對我說:“你老婆是醫盲,你難道也是?她以為子宮裡長的都是豬油,多刮一層她就能苗條一點兒對不對?”他又說:“我從沒見過女人躺在那兒了,還能象你老婆那樣談笑風生的。”我辯解道秀子其實是個膽子很小的人,說笑一下不過是給她自己壯膽罷了。室友冷笑道:“那也要看是怎麼說笑。”他然後又說,秀子想做結紮,他不干,說這事兒他不能不讓丁強知道。秀子就笑道:“你和丁強說幹嘛,他還不放心你的技術呢!你沒準兒會把韌帶當成輸卵管的。”我聽了以後不語。室友又說,“她不是沒把她放在心上,就是沒把你放在心上,橫豎你小子以後是沒好日子過的。”

我和秀子婚後第三年的元旦是在她的辦公室里慶祝的。她點了幾根蠟燭,和我舉杯說:“爭取明年就考出去,下個元旦的時候,我們不是在加州過就是在芝加哥過。”她之所以提到芝加哥,是因為她的一個大學同學在芝加哥念書。他叫徐力,一直鼓勵我們倆出去。

我在北京念書和工作的時間共有十年。北京給我留下的印象很特別,不安和誘惑連在一起。比如長安街的風景很美,但我卻是一個過客,那種雍容之氣讓我總是充滿了敬畏。又比如北京的公園不錯,但我的身份尷尬,忙着謀生已經無心欣賞,但仍會對親戚朋友說,北京最美的地方是某某公園的柳樹或某某園林的蘆葦。好像我真地習慣了北京,和北京有了默契。北京是一個要麼能讓男人站起來要麼摔下去的地方。摔的人居多,所以當一個人摔倒的時候,人們都因為習以為常,已不在乎聽到頭骨粉碎的聲音。但當一個人僥倖站了起來的時候,他卻也聽不到應該聽到的喝彩。站立本來是一個非常動人誘惑的過程,但到一個男人終於能夠站起來的時候,他卻會詢問自己,以往的堅持究竟值不值得,甚至還會懷疑自己過去的神經是否出了問題,因為很多能在別的城市輕易得到的東西,在北京,人卻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我一直就是那麼仰視着陌生的北京,蜷縮在北京,心態一直和它有着無限的距離。我逃離北京的時候是二十八歲,對我來說,站立不站立已全無誘惑了,站着和躺着一樣都是空空蕩蕩。其實,我在把秀子都賠給北京之後,就已經開始知道,自己的人生連空蕩二字都算不上,只能用負數概括。

後來,在太原的一家醫院裡,一個病人聽見了我的北京腔後,問我是不是個北京人。

我說:你不是拿我幽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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