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塊石坪上聚了三四十個僧俗男女，手中都拿着兵刃。

…一個長鬚道人揮劍說道：“不錯，武林中相傳有‘華山論劍’的韻事，咱們今日便來論他一論…”
…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人面面相覷，看這群人時，竟無一個識得。
…難道自己這一干人都做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見人群中躍出六人，分作三對，各展兵刃，動起手來。數招一過，黃藥師、周伯通等無不啞然失笑，連一燈大師如此莊嚴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爾
…瞧來不過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從那裡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居然也來附庸風雅。（神鵰俠侶第四十回）

                  正文

   成為年過半百的老者後，不知是智慧了還是智障了，生活的目的越來越模糊。長期的鍛煉使我肌肉變硬但心腸變軟。以前雙手曾沾過各種魚蝦禽獸的鮮血，現在連殺只雞都會抖麟殼顫，於心不忍。人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整日價無由地想起以前僅憑畢業時相互留下的父母家庭住址或分配單位，事先沒有打任何招呼就流竄到北京，蘭州，柳州，保定等地去找同學的往事。那時雖然我用宣紙毛筆直版繁體寫的信帶給他們驚喜，但畢竟只有一小撮階級弟兄能有這個待遇。千里走單騎來到一扇門前，當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開啟的門後，那一刻感覺所有的奔波都值了。充滿刺激和未知正是當時心情的絕佳寫照。

   今年畢業三十年返校活動定下來以後，雖然明知可以見到一干失散多年的同學，心中反沒有以前那樣的激動。如今的網絡和社交軟件把人的距離拉近，不論蟄伏多深的同學都被掘地三尺翻出來曬太陽。事無巨細，都記錄朋友圈中，若加上大便和舌苔的顏色，人生儼然就是一部完整的病曆本。正因為各種動向都瞭然於心，就沒有了那種探索未知的動力。不過能參加同學聚會是一種幸運，它證明了兩件事。一，你受過教育（不論是義務的還是高等的）。二，你還活着。

要組織超過一個人以上的大型活動，最不可缺的是熱心人。所幸這次地主們不但熱心，還有餘糧公糧，把過程安排得疏密有致，密可以讓同學們馬不停蹄奔走於校園各個角落，疏則能讓大叔們午餐後有時間夢着情人流着口水睏個午覺。官方活動前一天最是愉快，同學從四面八方陸續到來。有同學握着我的手，一邊在記憶里搜尋這鳥人到底是誰，一邊在口中說着“你還是沒變”。其實不用提醒我也知道自己變了，別說三十年未謀面的同學，自己也常認不出自己。有時清理手機的照片，心中還奇怪怎麼會有很多陌生人的獨照，仔細辨認後才發現是自己。翻看一本本的影集，發現最近的一張照片也是十九年前衝洗的。當時玉樹臨風之翩翩公子，現在皮泡眼腫之萎頓中年。眼見弟兄們毫無例外地遊走於猥瑣與油膩之間，不禁仰天常笑。廝見完畢，吃飯飲酒。國內同學酒品是風正量好，杯杯打光，海外同學吃相是嘴饞油少，盤盤見底。

第二天上午，在官方舉辦的三十年返校活動中終於看見了其他系的校友，心情大好。昨天看同班同學們都垂垂老矣是因為沒有對比，今天和其他系同級一比，“年輕漂亮，英俊瀟灑”這些正能量形容詞又可以形容我們啦。看來沒有對比就沒有…啊。重拾自信之際不禁想到，有些快樂還真只能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借用班上一資深美女的話，誰叫咱入學分數比他們高啊。

中午，校食堂懷舊自助午餐，條件好得不要不要的。品種全花樣多，我連整三輪，獅子頭都搞了四個。記得當年全國有學潮，假期回家，在家鄉的大學食堂里蹭飯後，曾諄諄告誡當地同學說，我們在西北舉事還可以用伙食差做藉口，你們飯菜那麼好，有什麼理由去鬧，良心被狗吃了嗎？這次食堂懷舊了一把，忍不住又要語重心長，國內伙食那麼好，還有什麼理由不好好建設社會主義，當好共產主義的接班人？

下午與當年幾位恩師座談。以前聽他們講課除了敬和畏就是不懂，現在一把年紀再聆他們的人生教誨，敬畏之餘，可以點頭說我懂了。看着他們被歲月壓得有些佝僂的背影，不免有些淒涼，難道這就是中國高等教育的一個縮影嗎？現在的教育為人詬病已久，難道是因為這一批具有踏實苦幹精神，能耐寂寞的中堅力量謝幕造成的嗎？昨天，我到以前曾經學習和戰鬥過的地方看看，當年要早去占座的教室只有零星幾個學生（包括爬課桌上睡覺的）；新圖書館因故沒有開門；以前的宿舍樓門口滿是收發快遞的攤子，昔日黃土飛揚擠滿球花子的足球場，現今廣植綠草，一邊球門連橫梁都沒了，顯然很長時間沒有比賽…一切都那麼熟悉又有些說不上的陌生。由於趕上櫻花季的尾巴，學校里熙熙攘攘充斥社會閒雜人等，仿佛洪太尉放走的一百零八隻妖魔，集中在櫻花樹下搔首弄姿擺pose拍照，大有周星馳電影唐伯虎點秋香里四大才子遊春的架勢，一邊中風似地腦瓜後仰下巴上翹，一邊嘴角斜扯搖頭晃腦地吟“遠看一群鵝，噗通跳下河，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感覺整個校園都被異形入侵了。我朋友圈就幾十條男女漢子，信息本來就不多，算得孤陋寡聞。涉及到母校的消息不是紅了秋葉就是黃了銀杏，完全沒有關於科研創新和學術教育。其他大學亦然。武漢大學多年沒聽到，最近聽見一次就是有人穿奇裝異服賞櫻被打。大學都只能在娛樂消息里才能發現，是有些世風日下，江湖式微的苗頭。現在加了幾位在母校工作同學的微信，終於看到一些交大學術教育上的更新，老懷大慰。

同學們在這個年齡，都是社會棟梁和家庭脊梁。校慶當晚，已經有同學啟程離去。最後的晚餐是拉杆箱放在腳邊吃的，劃完拳連水都沒喝一口就乘飛機坐高鐵做鳥獸散。匆匆太匆匆。真如當年畢業時刻，本來平靜的宿舍樓不知何故在數十分鐘內突然喧譁起來，人人埋頭收拾行李準備撤退，滿地廢紙垃圾，好像共軍就要打過來一樣。就差有人舉着手槍，聲嘶力竭氣急敗壞地叫“給我頂住，給我頂住，不然我斃了你…”。

宴散，我們信步走在街上，微風一吹酒意上涌，不禁豪氣干雲，口中也念念有詞。突然從一家飯館裡搶出一彪人馬，相互攙扶着，不是手舞足蹈地指點江山，就是吐沫四濺地激揚文字，以高於人耳能承受分貝的噪音自以為秘密地交頭接耳。不用留神都可以聽見是某校畢業十年的同學聚會，我等相視一笑，鄙視地說“年輕人是不曉得厲害，三十年聚會我們都那麼低調，十年嚷嚷啥啊”。話音未落，發現長凳上還坐着幾位手持拐杖的老者看着我們不屑地搖着頭。突然意識到他們是畢業五十年聚會的學長。是啊，畢業三十年又算個鳥。能熬到你那一屆的同學聚會只有你一個人能參加，腦門上才會毛茸茸顯個王字，所謂高手寂寞就是這境界。其他一切不過是鋪墊而已。兄弟們，有誰願意陪我到最後去參加聚會，舉手報個名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