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80）：天人合一

賀長文

牧民的善良與愛心源於他們的信仰。文化大革命之前牧民們多信佛教，篤信世上萬物與人類是平等的，都是有佛性的生靈。

牧民沒有“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觀念，也沒有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的目標。在天地之間游牧，本身就是生命、生活的一個過程，不為金錢，不求權勢，生在草原，長在草原，樂在草原，最後歸於草原。走場途中我們在雪地上過夜，野營中阿力亞在暴雨中酣睡，牧人與草原上的其他生物一樣，沒有奢望，不懼風寒，生老病死，隨遇而安。

牧民認為自己與其他生物都是草原的一部分，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牧民尊重草原上的其他生靈，除了生存必需之外不會肆意捕殺野生動物，也不隨意踐踏身邊的花草。道日瑪不吃我拾回的鳥蛋，連嘗試一下的好奇心都沒有，我原以為她不習慣鳥蛋的味道，現在想來恐怕還是她對鳥的尊重，不該傷害它們。牛鬼身份的沙舊主動為趙全明的馬群下夜，除了出自對知青和集體財產的愛護之外，還有他發自內心的對馬群深深的愛。

牧民的食物以肉奶為主，提供肉奶的牲畜以草為食。草原上所有的生物相互依存，相互利用，相互制約，維持着草原的生態平衡。牧民不認為草髒，當我看到茶葉包里混入了牛糞沫、煮肉鍋里浮上草梗或羊糞蛋時，心裡覺得彆扭，牧民卻泰然處之。他們將草梗和羊糞蛋撈出來扔掉，不是嫌棄有多髒，只是不吃而已。走場路上沒有草，羊吃馬糞和駱駝糞就如同人吃一盤不可口的菜，吃了也能裹腹。人、羊吃了不好吃的食物並無瘟疫流行，反而使得草原上的生物鏈得以維繫。

草原上生長着各種各樣的草。不同牲畜喜歡吃不同的草，物競天擇，草盡其用，所以牧民沒有“雜草”的概念。雜草的概念是農耕文化的發明。農民選中了農作物也就確認了雜草。到了文化大革命，“雜草”發展成“毒草”，“毒草”一詞深入到知青的心靈。知青從小就接受要剷除雜草、毒草的教育，對草的情感與牧民從骨子裡就不相同。

草是草原的基礎，草場的盛衰便至關重要。牧民們對待生死的態度，就像看待草場的一歲一枯榮，相對平靜淡然，這本來也是自然規律。羊群歸牧，喬布僧的老母走出蒙古包協助趕羊時突然倒地身亡，於是牛車拉走以野葬（天葬）的方式回饋自然。老人走了，家裡人傷心，但不像內地那樣驚天動地的哭鬧。巴澤爾穿着死者的蒙古袍參加閹馬活動，牧民無人非議。生與死在牧民眼中遠沒有陰陽兩隔相距得那麼遙遠。

游牧之所以能延續至今，是因為它適應草原的自然條件。用農耕的思維方式或工業化的管理模式來發展牧業生產，不經意間便破壞了草原的生態平衡。出發點好，效果達不到。草場分割到戶，遼闊的牧場拉起了網圍欄，牧民的起居環境雖然得到改善，但定居點周圍的草場迅速沙化，永難再生。我們初到草原的時候，東蘇旗的草場已經嚴重沙化，東蘇旗的牧民可以趕着羊群跨過阿巴嘎旗，到水草豐茂的東烏旗長年居住放牧，現在要穿過重重鐵絲網和私人草場轉場就難了，更不用說長期占據私人牧場。

馬群的活動範圍廣，有些植物的種子經過馬的踐踏後才能落地生根。薩如拉塔拉已經沒有奔騰的馬群。沒有馬群的踐踏，草種搭配失衡，生態平衡被破壞，加速了草原沙化。

看到這一切，心裡很焦急。牧民缺少文化，但不缺少放牧和保護草場的經驗，尊重科學，尊重牧民，草原才能平穩發展。

回想白毛風之夜搖曳的燈影中，達布嘎與包勒靜坐在沒有糞火臨建的蒙古包里，像一尊神，融入風雪，融入自然。或許在湛藍的空中像鳥一樣展翅高飛，在遼闊的草原上像黃羊群一樣追逐水草，這才是牧人心中的生活。

天人合一是游牧文明的根基。荀子早就指出，自然的運行是有規律的，它無所偏袒。順應這個規律就吉祥，違背這個規律就有災凶。知青們在廣闊天地里的“大有作為”往往指的就是“改天換地”，它既針對社會，也針對自然環境。當年的知青缺少科學知識，不懂得尊重自然，盲目追求事業與浪漫的積極進取精神與牧民千百年傳承下來的順應自然的慢節奏不在一個基調上。作為群體，知青與牧民難以融通，所以大都離開了草原。

順從天意牧業生產才能發展，順從天意知青們的熱情便會降溫。只有到了“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的境界，天人合一，知青才能融入草原，像牧民一樣與草原同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