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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獅子胡同里的故事(一)曹禺和鄭秀、方瑞
送交者: 比雇狗知道的多 2005年12月11日10:42:08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我的案頭放着一本《攝魂——戲劇大師曹禺》,是萬代從美國回來看我時送的。那時鄭秀已去世,萬代的臉色顯得憔悴、疲憊。臨走時,她對我說:“看看這本書,關於我家的情況你清楚,遇到文藝界的人,你要講出真相!”我答應了。但說實話,多年來由於沒能履行諾言而感到內疚,並非不想說,而是沒有適當的機會,這篇文章就算是承諾的兌現吧!

  萬代和我是同屆的中學生,但我們並不就讀在一個學校,她在貝滿女中,我在師大女附中。高中畢業後,她被選拔到留蘇預備班學習俄語一年,後由於中蘇關繫緊張,停派留學生,第二年她才進入北京醫學院,中途又曾調出做過老師,直至1965年畢業,比我晚了四年。最初,她被分配在北醫附屬的結核病院,“文革”中結核病院與北大一院呼吸科合併,我們就在一個科內工作,她是我的入黨介紹人之一。在學院內讀書時,我們並不熟悉,但她卻是知名度很高的人,這當然與她有十分顯赫的家庭背景有關,不過說句公平話,她本人是十分刻苦、認真、勤奮的。1958年大躍進時,學院裡排練大型文藝節目,曹禺親自蒞臨現場,並作了鼓勵,在校內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應該承認我們並非摯友,但對她的諱莫如深的家庭私事,她卻從來對我沒有隱瞞過什麼,細想起來這絕非偶然,儘管我們家庭背景不同,但卻有着相同的際遇。我家有五姐妹,她家也只有女兒(鄭秀生兩女:萬代、萬昭;方瑞也有兩女:萬方、萬歡);我父母雖沒有正式履行離婚手續,實際上是名存實亡,家裡都是母親擔當着哺育我們的重擔;我們倆又都很酷愛文學。

  60年代後期,我們曾一起赴西北醫療隊,編在同一小隊,她是隊長。住在敦煌城郊的一個農家土炕上,我就睡在她的旁邊。我曾坦言地問她:“你爸為什麼要和你媽離婚?”

  由於提問突然,她沒有任何準備,但臉上並無慍色,只有困惑、憂傷。她非常誠懇地在我耳邊悄悄地說,顯然她不希望睡在同一條大炕上的人,能夠聽到我們的談話內容。

  “我曾經問過我的父親,他說你現在年齡還小,講不清這個問題。時至今日,快過而立之年,而我也有了兒子,他也從來沒有主動地解答過這個問題!”

  看過書後,我才知道她的母親鄭秀在飽受十年婚外戀的折磨後,於1950年,拉着一雙年幼的女兒,在中央戲劇學院會議室舉行的離婚儀式上辦了手續,裁判書剛一讀完,堅強的鄭秀忍不住放聲大哭,那時她還不到40歲。想當年在清華園內,曹禺愛得死去活來;南京訂婚、長沙婚娶;解放前夕,龍華機場為了遲遲未到的他而與父親訣別……1940年夏,他的難言之隱,已為這場苦苦戀情的毀滅埋下了伏筆。

  不難想象鄭秀是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和被遺棄的心靈的重創,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撫養着一雙未成年的女兒,其擔子之重,內心之苦,作為女人,應該能夠理解。

  萬昭雖小萬代幾歲,但她表現得十分倔強,她的愛憎分明,父親對於母親的不忠,不可原諒,所以她不像萬代那樣穿梭於父母之間,直到母親去世後才恢復了與父親的往來。

  這裡我要談談方瑞的死,因為我是“目擊者”,其事實與書中的敘述是大相徑庭的。

  當時萬代正在密雲醫療隊,我恰恰剛由醫療隊回京,接替她在病房的工作。走時她非常放心不下家中的事情,當然是母親和父親兩個家。那時大家是互相幫助的。在我成為“宦遊人”發配邊遠的西南邊陲時,萬代也曾主動去探望我的老母親,我是十分感激的。這次她將照顧兩個家的任務交給了我,我自然是慨然相允。

  一天上午,我正在病房查房,突然接到萬代母親病重的電話,是由病房的護士長轉達的。由於對她家的情況比較了解,又不便查問到底是哪個母親。立即兵分兩路:一路去史家胡同鄭秀家;我和費護士長帶着輸液瓶、針管、急救藥品,騎着自行車直奔張自忠路曹禺的家。

  那已經是近中午的時分,方瑞仍然躺在床上,不單單是雙目緊閉,臉色死灰,呼吸、脈搏都沒有了,連背部的皮膚都出現了一些花斑。臀部的床型由於凹陷,堆積了很多大小不等的藥片,有的已經碾碎了。身體厥冷,已無搶救可言。家中只有保姆和曹禺。保姆十分驚恐,斷斷續續地在為我們講述事情的經過:

  “……每天早晨都是九十點鐘起床,然後喝牛奶,她拿不動碗,要在椅子上再摞個小凳……她是將下巴頦湊到碗邊去喝的……”保姆學給我們看。“她的兩手抖得厲害……可今天早晨她睡得很香,我問過曹同志要不要叫醒她,他說讓她好好睡會兒吧!……”

  她大概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竭力想擺脫自己的責任。

  當時曹禺的兩隻耳朵上埋着耳針,眼角旁有淚跡,面容憔悴、慌恐,口中不停地講:“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就這樣走了……”焦灼、惶惶不安,勝過了悲痛。在我的記憶中,那房子雖小,但是北房,至少是三間或更多,因為方瑞躺在最西邊的一間,曹禺不停地在房間內,從西頭溜達到東頭,步子很快,不能坐定在一個地方。

  1974年,曹禺已從幹校回京,但並沒有完全解放,如果愛人因服安眠藥而死,這無疑是雪上添霜,使他的處境更為艱難。經過和護士長商量,為了不驚動更多的人,回到醫院急診室開了一張死因為肺部感染、呼吸衰竭的死亡證明,由醫院的救護車將屍體拉到太平間。

  為此,萬代十分感激我,曾在她僅有一間小屋的家裡“設宴”接待了我。其實從內心來講,我覺得大可不必,再說我有一個癖性,不喜歡與外人共餐,我覺得媽媽做的飯菜至少在我眼中看來是最好吃的,但這次卻是盛情難卻,我記得在那不大的桌面上擺着炒雞蛋、炸花生米……那年代,對於我們這些每月只有二十幾斤定量的人來說,應該算是高蛋白飲食了。

  方瑞死後的一些年裡,說句公平話,真是忙壞了萬代。臨床工作很緊張,她還要花出很大的精力照顧體弱多病,而又感情豐富的父親,特別是他失去了一切特殊待遇的那段時間。萬代從不否認,在自己對父親的關懷中傾注了母親的心血,憑着鄭秀對曹禺的了解,他的好惡、起居、飲食……毫不誇張地講萬代做到了潤物細無聲……

  我曾不止一次地問:“你媽和你爸為什麼不復婚!”其實這是醫院裡很多人都非常關心的事情,只是覺着不大好開口,萬代總是表現得十分躊躇,仿佛是難以啟口似地說:“母親當然……可父親……”

  我常常會突如其來地提這個相同的問題,總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就用常人的心理來推測:好事多磨吧!可後來從文藝界傳出一則令我十分震驚的消息。我是擱不住事的人,忙跑去問萬代:“怎麼回事?婚還沒有復呢,半路上又殺出個程咬金來!”

  萬代顯得一臉的無奈說:“猜不透父親的心思。”後來,她主動地告訴我,“我爸將我們召集在一起,正式宣布了這個消息。他也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主要是怕她的文化水平不高,我們不能接受。但他立刻解釋說,不過從我們來往的書信中,可以看出她的文字功底……”

  俗話說,年輕人找情,中年人找家,老年人找伴。老伴兒,老伴兒,找的就是伴兒。這純屬個人私事,不要說旁不相干的人,就連子女都無權過問,只有望“伴兒”興嘆了。至今大家聊起這件事來都不無憾意。

  至於這件事給鄭秀帶來的影響,那應該是不言而喻的。萬代也從不提起此事,他人更不好去觸動的這致命的舊傷又再一次流血……“春如苗,人空瘦,淚痕紅氵邑鮫綃透。”

  鄭秀抽煙更多、更勤了,慟哭已無法表達她心中的悽苦,數十年受壓抑、受摧殘、被遺棄的愛情,再次煎熬着她那顆受重創的心。她沒有向他人贅述自己苦悶的習慣,煙成為她唯一可以發泄自己愁苦的方法。因為面對着課堂上的學生,她必須全神貫注,保持着誨人不倦的、可尊可愛的師長的形象;對於膝下的一雙女兒,她不應該僅僅是嚴“父”而且也必須是慈母,孩子們太缺少“愛”了,這樣惟獨苦了她自己。

  由於長期抽煙以及內心的“重創”,鄭秀的健康明顯受損。後來醫院在西什庫蓋了宿舍樓,萬代將自己的平房換了兩間樓房,接母親同住。她還買了輛小三輪,平時看病或外出就蹬着鄭秀,頗令我羨慕,因為我雖會騎自行車,但是個左撇子,始終沒有練會蹬三輪,就當時我們的經濟能力來講,也就只能負擔一輛小三輪車。如果我也能蹬着車,帶着年邁的母親到處看看,將令母親非常開心。她是十分喜歡熱鬧的人,雖然年過八旬,對生活仍然是興趣盎然。這一宿願未能實現,至今想起來都後悔不已。

  晚年,由於肺部疾患,鄭秀長期住在醫院內治療,依然是住在我們病房,當時萬代已在美國。因為住院時間長,病情多次反覆,萬代曾回國看望過她,但不能久留。在鄭秀彌留之際萬代沒有回來。

  病重時,鄭秀提出要見曹禺一面,通過多種渠道,不知為什麼竟沒能實現這個要求。她是呻吟着家寶……家寶,這個名字而離開人間的。

  死後,在院方為鄭秀設置的簡單的靈堂內,曹禺獻上的大花籃,最引人注目,這不單單是因為他的名字,而那是一個足以使整個靈堂內所有的鮮花、輓聯、花圈,黯然失色的最大的、“品位”最高的……

  鄭秀什麼也看不見了,帶着終生的憾事走了。

  在鄭秀眼中,曹禺永遠是家寶,她愛的是家寶,而不是曹禺,這是她與其他任何女人的不同之處。誰說天下沒有痴情的女子,鄭秀愛家寶就是海枯石爛,粉身碎骨,也不變心。但她又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沒有沉淪,沒有放縱自己,她竭盡全力地掌握着自己生命的風帆,在情感的“九級地震”的強震下,帶着一雙女兒闖過來了。

  (作者: 李惠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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