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没有再提我, 却把宋华带走了. 中午没回来. 我很焦急, 坐立不安. 不免嘴里念叨: “怎么回事呢? 早该回来了.” 孰料那位左派红卫兵小郝用极度嫌恶的眼光看我一眼, 说: “你着的什么急?” 我说: “怎么会审一天?” 她哼了一声, 不再理我. 下午饭时间快到了, 我们听见有人开牢房门, 赶快站起来. 等了一分多钟也没见有人进来. 我觉得情况不妙, 顾不上多想, 一步跨出门去. 只见宋华头发蓬乱, 摇摇晃晃, 举步艰难. 难道这些人还搞刑讯? 我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怒, 憋得喘不上气来. 我快步走过去扶宋华, , 那管理人员也不禁止. 我搀宋华的胳膊, 她哎哟一声, 我只好搂着她的腰, 宋华靠到我身上. 小步往前挪. 管理人员并不催促. 进门之后, 我和小郝帮助宋华躺下. 碰到她的肩,颈,胳膊,背, 她都呻吟. 她闭上眼睛, 我们不去打搅她. 打饭的时候, 我要了一大搪瓷缸子热水, 用毛巾蘸着给她擦脸擦手, 没想到她脸上额头手腕也疼. 宋华闭着眼, 依然没说话, 却从眼角淌下泪水. 过了一会儿, 她说: “我一天都没有哭, 我回来才掉泪的.” 这话令我百感交集, 愤怒与痛心激荡胸臆! 此时何时, 此地何地! 一个贫苦出身由党培养起来的青年共产党员, 一个徒步进藏和藏胞建立了深厚情谊的干部,现在竟然把进牢房当作 “回来”, 从囚友处体验到温暖. 世事何以颠倒至此!
时至今日, 多数中国人 - 包括我自己 - 不见得再会对这种事有动于衷. 因为我们后来见过经历过更悲惨的事. 譬如爸爸的学生曲啸, 当年被打成右派,又送劳改. 在那里没有累死饿死,幸存下来. 放出来之后, 几经周折,找到妻子, 却已成为他人之妻. 他无家可归. 连原先的劳改队, 那曾经在过去几年中给他提供劳动机会, 供他吃住的单位, 也搬迁到更北边的地方去了. 但 此时此刻, 除了劳改队, 他没有 “家”可投, 除了劳改队长, 他没有 “亲人”. 他于是背着铺盖卷, 在茫茫雪原上, 深一脚浅一脚, 长途跋涉, 投奔远在黑龙江省的劳改农场, 请求重入劳改队. 队长惊讶叹息之余, 收容了他, 并让他在队里当文化教员. 给这个由党培养起来的大学毕业生以糊口栖身之地. 我常想, 象这样的事, 也许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吧?
宋华躺在地铺上,诉说除了浑身疼痛之外, 头痛欲裂, 还想吐. 我跳起来拍门喊报告, 说宋华的高血压病犯了. 外面的人说: “什么? 高血压?” 立即就走了, 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可知他报告去了. 我给宋华捋额头眉骨,企图缓解头痛. 宋华慢慢地告诉我们, 他们今天把她拉回城关区 “接受群众批判帮助”. 两个女 “革命群众” 把她押上台去, 拧臂弯腰, 脖子上用细麻绳吊着一块黑板.上台批判发言的人有时提出质问, 宋华刚要抬头回答, 马上被一片 “不许狡辩!” “态度放老实点!”的吼声 继之以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顽固到底, 死路一条!” 等等口号所打断. 有一个出身地主家庭却拼命想当左派的女同事, 在发言时, 居然义愤填膺用手指猛戳宋华的太阳穴, 实际上用拳头打她. 宋华眼前乱冒金星, 强撑着没有倒下. 这样被折磨了一天, 回来就成了这样子.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 两个女 医生才来到. 白大褂里面是绿军装. 原来是上军区总医院请医生去了. 看来宋华的背景在起作用. 医生用好奇的眼光环视室内一周, 问谁有病啦, 我说: 她头痛, 浑身疼. . 医生把我撵开. 给宋华量了血压, 说: “ 不算很高嘛, 给你开点药, 睡前再服用一片安定. 明天就好了.” 又问还有哪儿不好, 宋华低声说了些什么. 她们挡住宋华, 背对着我们., 开始掀起宋华的衣服作检查. 一面说, “什么也没有嘛,看不见什么嘛! 你为什么说假话呢?” 一面朝我们这边看. 小郝坐在铺上看小红书, 我用<风雷激> 遮着脸, 胸中怒气堵到喉咙, 如果不紧闭嘴, 就保不准大哭或大笑出来. 宋华是个老兵, 她还以为如今的解放军还是仁义之师呢! 我猜想, 这两个女军医给她的心理创伤, 更甚于皮肉疼痛.
宋华没有再被带出去批判, 也没提审. 大约从三月下旬, 我们开始看到<西藏日报>, 当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四月初的一天, 我们看见<西藏日报>, 头版头条大表题赫然印着: “ 正确对待红卫兵小将”. 大概是 “两报一刊(人民日报, 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社论. 文章赞扬和支持红卫兵小将, 说他们虽然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 但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文章批判了一个 “二月逆流”. 我们从文章中得到的主要信息是: 二月以来在全国范围发生的逮捕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 大方向是错误的, 是干扰了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 应予纠正, 使文化大革命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道路健康发展. 我们非常兴奋. 小郝甚至欢呼出来. 我虽也满怀希望, 但心中仍有阴影, 就是他们给重新贴上的 “摘帽右派” 标签. 他们会把我怎样区别对待呢?
小郝过了两天就被带走了, 没有回来, 我们想大概是释放了. 宋华变得沉静寡言, 在屋里走来走去想心事. 有一次对我说, 其实两年来, 她已经原谅小齐了. 何况还有个孩子. 但是,自文革以来没有与他联系. 听说那个专区的文革搞派性很厉害, 有很残忍的行为. 不知小齐站在哪一边 .她担心他站到毛主席路线的对立方面, 会犯错误. 我想宋华真是柔肠侠骨. 自身未保, 还想着那负心汉, 关心他的政治前程. 小齐那时真是鬼迷心窍.
宋华也被带走了. 愿以为是去提审, 但过后管理人员进来叫我把她的行李收拾起来,
由他拿走了. 囚室里只剩下我, 此刻, 才感到 “孤立一小撮” 的难受. 到现在才想孩子们, 因为看来是有希望了. 只要不判死刑或无期, 我就能见到孩子们. 他们现在怎么样? 孩子的爸怎样? 妹妹在长春已无家可归, 大老远来投奔我, 将来又会怎样? 千思百虑, 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