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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安瀾:祭父親
送交者: 東方安瀾 2021年04月28日16:09:58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祭父親

 

昨天下午,我在寫完一篇文章之後,署上日期,2021年4月17日之時,只覺得外面施施然走進來一個人,我以為是父親,頭也沒轉背過去,及至署好,才猛然覺察父親走了一年了,不可能再從外面走進來了。瞬時,我呆坐在凳子上。頭腦里一片空白。

 

父親是一年前的4月18號20點走的。日子過得飛快,在這一年裡,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來盤點父親。題目我也擬好了,叫《為奴隸的父親》,可千言萬語,千頭萬緒,無從寫起。父親死了一年,我沒掉一滴淚,可是今早2:43,我起來撒了一泡尿以後,再也睡不着,在這夜深更闌的凌晨,淚如雨下。這是父親死後我第一次落淚。不知為何,唯一想到的是小時候午睡,躺在門板上,我捧着小卵喊癢,父親就鑽下去,幫我“唬他唬他”的吼氣,吼了一會,問我癢不癢了,父子倆都哈哈大笑。夏天中午睡門板是最開心的。也發生過很多故事。都是爺倆之間的故事。蘆穄熟了,小孩子發嗲,不願意嚼,父親就把蘆穄汁嚼出來,口對口哺到我嘴裡,這時,兒子吞咽着父親唾液嚼拌過的蘆穄汁,父子倆又一同哈哈大笑。有一年,我心血來潮,嚷着吵着要吃卵卵糖。那個時候,卵卵糖常熟城裡也不一定能買到,要托隔壁粉絲廠廠長的伯伯到上海去買。但伯伯不湊巧,一時不出差。父親就買了麵粉,不知哪裡搞到了秦糖,自己做。父親那時候年輕力壯,胳膊和前胸被濺起的沸油燙了許許多多的水泡,後來有一陣,我一邊吃父親氽好的卵卵糖,一邊趴在父親身上,幫父親剝燙傷後結的痂。我問父親痛不痛,他咬着牙說不痛。

 

好多個晚上,我坐在桌前碼字,院牆外面的門敞開着,我總以為父親幫泥水匠做小工去了,等會就會回來的。及至碼字完成關了電腦,回頭看看院牆門依然如故,才猛然甦醒,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只好自己去把院牆門關上。院牆門是移門,為了保持活絡,軸承里經常要滴些油進去。有幾次大門發僵,老婆說你把大門弄一下呢。我脫口而出,“等老子去弄事歇”。話剛從嘴裡說出口,我馬上意識到了,呆呆的傻站在那兒。父親死了,我成了家裡的老子。每天晚上,開始由我來收場。睡覺前看看大門是否關好了,關大門之前看看有沒有東西遺漏在院牆外面,桌子上吃剩的魚碗,有沒有放進冰箱裡,沒有放進去,就要罩好飯罩,上面壓個凳子,以防野貓的侵襲。還有更糟心的事,家裡的晾衣杆沒有了,得想法子哪兒去砍。父親死了,我才覺得,當家這麼麻煩。還有更麻煩的,被別人家欺負了,譬如承包地自留地被侵占,雖然出產不了什麼,但心裡總不服氣,還要到大隊裡找村書記評理,有父親在,這些都是父親操持,但現在父親死了,我不得不扛起父親卸下來的肩膀。雖然煩難,但無從推卻。

 

我半生坎坷,每當抱怨,娘罵我你恨父親不是書記。是啊,如果是書記,我就可以坐等豐收,不費思量,可惜不是。也許是承接祖宗的基因,父親對傳子孫看得很重。我記事的第一件事就是父親跟娘吵架,因為新添置的碗底刻了我的字,父親很不滿意,年輕的父親血氣方剛,認為碗是要一代一代傳下去的,不能刻我的字,要刻他的字,以便後世子孫不會遺忘老祖宗。父親這一爭,十五年後待家裡再次添碗的時候,就統統的刻上了父親的名字。可是這時的父親,反而不以為意了。時間可以把驚天動地變為平淡不驚。

 

年幼的我,不懂得為什麼父親對傳子孫這麼熱衷和熱烈。長大讀了書才知道,這是傳統文化中的鄉土觀念。這是我對所謂的傳統文化沒有好感的起點。在我和父親相處的這長達四十八年裡,父親的觀念里,傳子孫的意味到處都是,又處處濃烈。我成長的過程,也是父親對傳子孫的觀念從痴迷到淡漠的過程。

 

在我出生的老屋的東面,是小隊的豬棚,父親做過豬倌,晚上父親鉸刀上絞豬草,然後我提着玻璃燈一起跟父親去豬圈巡視,父親不知哪兒弄來一隻豬食缸,慢慢的盤迴家去藏起來,說三百六十行,養豬也是一行,今後你們後代子孫養豬也用的着。打着玻璃燈的我,當時沒想到我會當作家,但早早的被父親派定為豬倌了。

 

1977年,我長高了,可以進學校念書了。家裡也發生了改變。那一年,只見父母把老屋拆掉了半邊,在老屋的後面,小隊的空地上,建造了屬於我們家的單獨的新屋。父親很自豪。在心情好的時候,就跟我玩着鬧着,數着我的年歲“七歲八歲……廿四歲廿五歲”,數到廿五歲的時候,父子倆仰後一倒,然後異口同聲的說:“討老罵”,父子倆開懷大笑。父親是在二十五歲結的婚,所以他認為兒子到二十五歲也自然應該結婚了。而那個時候的我,雖然知道“討老罵”是紅紅火火娶老婆,但把老婆娶進門來做什麼,是不甚了了的。而且,隱隱的還有些反感。因為我看到父親討了娘,二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開始,還有隔壁嬸娘來勸架,後來,漸漸的就只有父親和娘唱雙簧了。至於吵鬧,往往是一天就有好幾次。拳腳相向,往往是由吵鬧開始的。雙簧戲的高潮還不是打架,而是娘在負氣之後,去拿農藥瓶,嚎叫着往豬圈裡走聲稱要喝農藥,這個時候,父親就去搶奪。在我成長的童年裡,有數不清的這樣的黃昏。偃旗息鼓之後,父親就不知哪兒去了,而我,不得不面對氣鼓鼓的娘,這個時候的我,滿懷恐懼。因為父親不在,我自然而然成了娘的出氣筒。娘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說我是“寄生蟲”,要“立遺囑,她的家當不傳我”。已經讀了書的我,對寄生蟲是粗略知道的,但那個時候,對什麼是“遺囑”,卻一無所知。娘把對父親的憤恨轉嫁到我頭上,她罵父親,連帶我 也捎上,說“你們爺倆早死她早出頭”,我聽不懂娘罵里的意思,只覺得頭腦里嗡嗡的,頭脹的要裂開似的。所以當父親告訴我到二十五歲“討老罵”,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的。稍稍長大,我曾經問過父親,你和娘天天打架,“討老罵”來做啥呢?父親呵呵一笑,說出了四個字:“傳宗接代”。因為童年的恐懼,我對傳宗接代深惡痛絕。稍稍讀了一點書以後,我曾經花很長時間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如果討一個張牙舞爪的女人,與其傳宗接代,不如讓他斷子絕孫。

 

我這句恨話是有來由的。在我童年的過程中,我一直懷疑自己是個二手貨,不是娘老屄里親生的。理由說出來似乎有點玄奧。每當在娘謾罵的籠罩中稍有反抗,家庭戰爭的雙方就由夫妻轉變為母子,一個七歲的小孩子,怎麼弄得過正當盛年的娘呢,娘常用一個強有力的獨門武器,“濕手巾”。吹乾了的手巾當然沒有殺傷力,母親把它浸濕了,兜頭兜臉的使喚到我頭上,現在我常常猜疑,四十三歲患上帕金森,和這個不知有沒有關係。這樣的戰爭一直持續到1988年。有一次,我問父親,叉衣杆的烏叉怎麼不見了,父親說,被他折斷了。父親說,娘打不過你了,拾起烏叉打你,被我發火折斷了。

 

在我成年以後,遇到強勢的女人,我就不由自主會哆嗦幾下。

 

“傳”這個字,與我的成長相伴始終。1990年,我家在父親手裡由平房翻建為樓房,父親說,“再多的財產傳給兒子他們,也不會念娘老子好,反而會殺娘老子嫌瘦”。父親用的是痛心疾首的表情和痛惜世風日下的口吻。我從這表情這口吻里,看出了父親溢於言表的得意。父親開始是社員,社會活躍之後去幫小工,國家大基建時,去做了搬運工,畢生省吃儉用,從無到有,撐起了這份家業。他有理由得意。可父親嘴裡一再提到一個“傳”字,我聽了很不服氣。“現在幫你們起好了樓房,你們兒孫就可以享福,今後做做吃吃不要動腦筋了”。父親這樣說的時候,你們的這後面的“們”字,我將來的老婆,還不知養在誰家裡。我年少氣盛,嘴上沒反駁父親,心裡暗想,我也有兩隻手,也能弄飯吃。父親的軍功章里有娘的一份,這時的娘,隨着時代形勢的變化,罵詞也由原來的“寄生蟲”搖身一變,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雖然字數多,但這個罵詞,比寄生蟲有詩意的多了。娘比父親多上過幾年學,所以罵起人來,也比父親有文化。娘因為外公吃官司的緣故,下嫁給父親,所以怨氣很大。大概是娘早早的看穿了我這個敗家子,再多的錢到我手裡也成泡湯。所以娘從來沒給過我錢,記憶所及,要給,也最多是個位數,以中國貨幣單位來度量,個位數就等同於分,這一點清楚明白,從娘胎出來睜開眼睛開始,所有的錢都是伸手向父親要的,等到成年以後,一次無意間提到這個話題,娘說,你老子的錢,還不是我的錢。娘把父親和她的錢混為一談,我還有什麼話說呢。

 

1990年造好樓房以後,我跟父親商量,說吃娘老子吃了20年,做寄生蟲也有13年,我跟你們分鍋另吃吧。我沒徵得父親同意,就去買了煤氣灶,大小塑料桶,煤氣罐和50斤大米,我一個人吃了三天,東西就被父親收拾走了。這三天是我第一次一個人自主生活,自己感到揚眉吐氣,感覺好極了,可惜好景不長。

 

以我的心思,不“討老罵”也無妨。一個人生活,好像更自由自在。但到了二十五歲,父母顯得焦急起來。在他們的認識活動範圍里,好像沒主顧的細娘不多了。於是,他們換了另一副哀求的面具,說再不相親,好細娘都被別人挑走了。於是,為了免於父母的聒噪,我就結了婚。結婚三天后,當酒席散去,我又一次跟父親商量,跟父母脫離,我們單吃。父親曾經宣揚過,說等我自己成了家,就把纜繩斬斷。就像內河裡常見的機帆船後面拖的駁船,如果駁船自己出秀,自然自己會生出前行的動力,如果不出秀,那就任它隨波逐流、自生自滅。可是父親沒料到,駁船會自我了斷。當我提出單幹的時候,父母怕在小隊裡丟臉,又死活不同意。我誠懇的對父親說,我這個蹩腳兒子,吃了你老子25年的飯,跟你也沒賬算了,你養活了我25年,再吃下去我不好意思了。但老婆以為這樣不妥當,於是,我就再次一個人另立爐灶。從此,再也沒有跟父母一隻鍋里過。這時也正巧農商行在辦卡,我就去辦了個存摺,把家裡的開銷水電煤等等併到了這張存摺上,承擔了家裡的費用。父親跟我客氣,隔三個月就會給我千把元客氣一番,我就推辭,你養了我25年,我都沒跟你算賬,日常開銷小意思,應該我來。如果你死了,當我是兒子要傳我的話,就吩咐清楚。哪些是傳兒子的,哪些是傳誰誰誰的。

 

父親的煙癮很大,早晨起來,儘是他的咳嗽聲。娘就勸他,吃麼吃的好一點,吃麼少抽一點。阿伯因為抽煙不用火柴,一天到晚捲菸粘在嘴上,六十不到就走了。父親就用俏皮話回擊娘,說我這抽煙,是“心愛《辛亥》年抽到腳伸(甲申)年”。2015年的8月某一天,大概是家裡齋了先亡人,俗稱的“齋老太太”,我和父親一桌吃飯,我突然神經搭錯,問父親,如果你死了,要不要和娘埋在一起。這時父親看着我,像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笑呵呵的看着我,“嫩個小干,怎麼這樣問”。父親沒有回答我的提問。父親是個率真的人,沒有花花腸子,他的眼神直通他的心底,我從他的心底看出了答案。

 

也差不多同時,我確診了帕金森病。經常拿父親的醫保卡配藥。到了18年春上,父親發現自己咯血,問我要醫保卡去新區醫院看病。不幾天得知,父親肺癌晚期。娘陪伴在他身邊。這樣,一直照料他,直到死亡。死前一個月,父親神智倘且清楚,但已沒有自理能力,妹妹妹夫買了幾包紙尿褲供他替換。娘一個人力不從心,我就和娘兩個人,幫父親換紙尿褲。父親死後,我幫他換壽衣,那瘦骨嶙峋的樣子,和我記憶里血肉豐滿、身強力壯的父親判若兩人,讓我看到了一個不是父親的父親。父親生前做搬運工做小工,為奴為隸,辛苦一生,我從沒想過他死後在陰間,還在不在受苦。但以我的感受,人間和地獄沒有什麼分別。即使父親在陰間仍舊做搬運、做小工,又何苦之有。不過這個苦,在陽間吃的有明目,是為了幫兒子,受益的是兒子這個親骨肉;在陰間,又是為了哪門子受苦。

 

現在,兒子患了帕金森病,在可預期的將來,就會喪失自理能力,不多久就會和你父親來陰間團聚啦。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娘說的,我們爺倆早死她早出頭的願望,不久就可實現了。在人間,我是一個卵銀,蹩腳兒子,不會賺錢,只會敲鍵盤,你養了我25年,我還沒回報你你就死了,沒能讓你享一天清福,子欲養而親無能,嗚呼,萬分萬分羞愧。父親是個開懷的人,常說一歲死到一百歲,人來到世上就是新陳代謝,一截一截的人,一截一截的事。但一周年來,想到你時候,吼卵泡,哺蘆穄汁的場景歷歷在目,反而愈加清晰。如果有來生,我還願意做你的卵慫(精液)。但我只希望,卵慫能射在好屄里,沒有好屄,那就射在牆腳根,萬萬不要射在娘的老屄里了。拜託了。

 

兒子我年近半百,一事無成,如果我到了陰間,你不要來找我。我也不會去找你。在陽間,我吃了你25年的閒飯,到死沒有孝敬你,無顏見你啊。如果我有能力,條件允許,我只要一台電腦一本書一杯茶,詩酒自娛,自得其樂。你在陰間也自己照顧好自己。如果我混的還不如陽間,那就更不會找你了。雖然我知道你不會嫌棄我這個不出秀的浪蕩兒子,常熟俗話說,“癩痢頭兒子自家的好”。你不會嫌棄我。但我在陽間、在陰間都混不好,說明我這個兒子一塌糊塗,哪有顏面見你呢。萬一在陰間也混不下去,我就是討飯,也會漏過你父親家,去敲另外不認識的別人家的門。

 

如果你不忍心丟棄我這個不長進的兒子,我也會遠遠的見到你退避三舍。惟一能夠我們爺倆相見的原因,就是在陰間,你也不得安生。我懂你,你雖然臭嘴,但你本性懦弱、慈善,容易受人欺侮,和人辯駁,嘴裡的話都不上檯面,有理也矮三分。到了陰間,如果還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欺侮,而且,無處可訴,申告無門,那,我們父子就聚攏來,我是木匠出身,磨一把斧頭是老熟手,我們父子一人一把斧頭,劈向閻王殿,奪了那鳥位,管他個雞巴,我們爺倆快活一天是一天。

 

大不了,在陰間再死一次!

 

嗚呼哀哉,尚饗!



                     癩痢頭兒子:錢進

                     2021年4月19日

                     4月21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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