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點時間，又讀了一遍《三國演義》。

“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這是《三國演義》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化繁為簡、簡明扼要，概括了國史上的三國時期，即從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到分裂為魏、蜀、吳三個國家，最後再統一於西晉的一段歷史。

而進一步的思考可以發現：這種“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周期性循環在中國歷史上，特別是從秦朝以來的兩千多年國史中，簡直就是鐵律。

難怪中國人對於“歷史循環論”頗有心得。因為兩千多年的歷史一直呈現這種“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城頭變幻大王旗”改朝換代的模式。

再讀《三國演義》，依然覺得這本書寫得好：一是其文言文淺顯易懂、文筆流暢、描寫敘述都很生動。二是講故事的藝術好，大約是當年民間說書人錘鍊出來的，戲劇性張力掌握到位，以至於很多故事即使是不識字不看書的人都有所了解。三是作為歷史小說，在部分忠於歷史的情況下，增加了想象與詩意，塑造了許多生動的人物形象。

然而，這一次讀，是在我近年來對國史有了更多的閱讀之後，我體會到：《三國演義》最大的好處在於其赤裸裸的真實。

《三國演義》描寫人物的焦點放在曹操、孫權、劉備三方（國）的主要人物，似乎更偏重於劉備一派。從劉備、關羽、張飛，到諸葛亮、趙雲、姜維，等等。無論如何，《三國演義》聚焦的是諸侯將相、亂世雄豪。

《三國演義》記敘的主要是兩種活動：詐與力。前者即“計策”、“智謀”、“謀略”，其代表人物是諸葛亮、周瑜、司馬懿、曹操、劉備，等等。後者即“武力”、“勇力”、“暴力”耳，代表人物如呂布、關羽、張飛、趙雲、許褚、馬超，等等。

如果用通俗易懂的說法歸結之，是八個字：爾虞我詐、以暴易暴。再簡練一點，或許可以用四個字：巧取豪奪。

從這個角度看，《三國演義》就是關於一群統治階級的野心家如何用“詐”與“力”巧取豪奪、各霸一方，之後又為滿足“統一天下”的野心而互動刀兵、大打不正義且不必要的戰爭的故事。

正如好萊塢大片總結的，“暴力”總是很吸引人的。三國中的戰爭，以及將領之間的生死對決故事，有許多讓人印象深刻，比如“長坂坡之戰”中的張飛與趙雲，“溫酒斬華雄”的關羽，“赤壁之戰”、“官渡之戰”，等等。

除了“暴力”元素，“巧計”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也頗為吸引中國民眾。如諸葛亮的一系列故事，“舌戰群儒”、“草船借箭”；周瑜的“蔣干盜書”；關羽的“水淹七軍”；等等。

《三國演義》通過對這兩類故事的巧妙糅合，把兩種元素交互使用，在戲劇衝突上營造得頗為成功，所以能引人入勝、乃至家喻戶曉。可以說，《三國演義》通過其藝術的真實成功地塑造了中國民眾的歷史觀。

而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三國演義》透露了秦以來中國王朝的“老底”：崇尚“詐力”的霸道本質。

秦朝以來的兩千四百多年，崇尚仁政、王道的儒家思想雖然幾乎總是被統治階級掛在嘴邊，但是爾虞我詐、以暴易暴的“詐力”才是他們尊崇奉行的“葵花寶典”。

《三國演義》的主要人物中，沒有一個真正的“仁人君子”。即便是作者崇奉的劉備，他也不過是貌似“忠厚”罷了。作者用白描手法，不動聲色地寫出劉備的算計、巧詐，也撕破了劉備“仁德”的虛偽本質。

諸葛亮作為“神機妙算”的代表，也就是頭號騙子。你看他主謀巧取豪奪了“荊州”之後，還假裝向東吳“借荊州”，然後就賴着不還。赤壁之戰中，他還假裝“借東風”，騙了好大一個人情。至於多次征戰，更是“奸計”不斷，所謂“兵不厭詐”。

在《三國演義》的主要人物劉備與諸葛亮身上，我們看到：爾虞我詐、以暴易暴就是能夠“成大事業”（割據一方乃至問鼎中原）的根本。三國中的其他主要人物，其行事作派無非與此二人大同小異罷了。

西漢時，賈誼在他著名的《過秦論》中總結的非常扼要：秦國兼併六國、統一中原，靠的就是這兩樣法寶：詐與力。自此以後，中國兩千多年的政治就一直靠着這兩樣法寶支撐的“霸道”來推動，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統治階級的治術，基本上都是“外儒內法”，外面披着儒家的外衣，滿口仁義道德；裡面實行嚴刑酷法（與算計），一肚子男盜女娼。

《三國演義》中，龐統在勸劉備奪取西川的時候說，“逆取順守”是“湯武之道”。商湯、周武都是儒家遵奉的上古聖人。而在統治階級圈子裡，大家都知道的“逆取順守”就是他倆成就大業（實現朝代更迭、稱王於天下）的路線。

那麼，什麼是逆取順守？逆取，類似今天所謂“逆襲”，也就是“大逆不道”之意。以臣下的卑微身份造天子的反，然後用武力奪取天下，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建立商朝的成湯，建立周朝的武王，原本都只是前朝的臣下，是滅了前朝而成就自己的霸業的，都是“逆取”。“順守”則是在逆取成功之後，以“文治”守住江山罷了。而如何逆取順守？詐與力耳。

《三國演義》通過這一段對從東漢末年分裂成三個國家，到西晉統一之間近百年歷史的演義故事，展示了中國古代的統治階級如何以“詐力”逆取天下的歷史畫卷，讓我們看到了兩三千年以來中國統治階級嘴上說着“仁義道德”，心裡崇尚着“詐力”，行事時爾虞我詐、以暴易暴的虛偽本質。

這一種赤裸裸的歷史的真實在《三國演義》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讀畢掩卷，一聲長嘆。《三國演義》點破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讓人覺得中國王朝更迭周期循環模式的強大與無奈。中國歷史上沒有王道，沒有仁政，只有各色野心家的逆取順守、爾虞我詐、以暴易暴，於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死循環就一直延續到今天。我中華兒女何時才能走出這兩千多年王朝政治的死循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