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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會後悔呢?”
送交者: 幼河 2021年05月05日05:21:22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我怎麼會後悔呢?”

 

  講個老掉牙的故事吧。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末的十年“文革”時期,曾有個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幾千萬年輕人奔赴農村、邊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真可謂“空前絕後”。“文革”一結束,這場荒唐的“運動”很快煙消雲散,絕大多數“知青”返回了城市。1980年代還有個“知青文學”,寫寫那些年“知青”們的情感,後來也漸漸淡忘了。誰讓這段歷史是那樣的“沒頭沒尾”呢。但是仍有很少的人留在當地真正的紮根了,幾十年下來便成為當地人。

 

(一)

 

  北京“知青”謝爾華年年都被農場評為場級勞動模範,可他“出身”不好,連團員都不是。這讓他苦悶,幸而他性格開朗,在農場也就這麼一年年的混下來了。

  這天早上連長王福泉一進大田隊宿舍的門就對謝爾華說。“小謝!從今天起調到後勤隊,在豬舍幹活。你會趕車,到牛舍套掛車。我已和牛舍的說好了。你的活是給豬舍拉各種飼料,包括到地里拉豬食菜,起圈、拉糞等等。到時候你聽豬舍班長張玉梅的,記考勤也在她那裡。另外給馬舍、牛舍拉草、拉飼料也是你的活……”

  “哎哎哎,王連長!”謝爾華喊道。“怎麼也不提前通知一聲?怎麼也不問問人家願意不願意?我不想去那兒。那裡都是女的。”

  “幹什麼不是干?都是農活。還以為給你說媳婦兒哪,是不是?問問你同意不同意?今早我和林(慶山)書記合計的。算是支部的決定吧。黨叫幹啥就幹啥。”王福泉半開玩笑地說,沒過多地解釋。他本不想讓謝爾華幹這個活,原本打算讓個農工子弟干。王福泉早就說過,“知青”早晚得走,他希望找個人能很安心地在豬舍幹活。王福泉以為早上和林慶山說一聲也就行了,沒想到總要顯示權力的林慶山不同意。這才想到謝爾華。“要是不願意,說說看,你想幹啥?”

  “我想上食堂幹活。”謝爾華也半開玩笑。在食堂幹活隨便吃,每月只交十二塊錢伙食費。在食堂吃飯的小伙子哪個每月的伙食費不在小二十塊?一個月才掙三十多塊錢。誰都想進食堂幹活。

  “豬舍也是食堂呀?只不過是豬食堂!”王福泉笑着說。“別耍貧嘴了。你用不着搬到後勤隊宿捨去,知道你願意住在這裡。快去牛舍套車去吧。”

  說實話,謝爾華不討厭上豬舍幹活。好幾年前他在牛舍幹活時就和隔壁豬舍的張玉梅逐漸相熟。牛舍下午的活就是準備飼料,用鍘草機鍘草,挑水泡豆餅、豆子,準備柴火讓夜班餵牛的烀飼料。再就是往牛圈裡墊些草,好讓幹活回來的牛舒舒服服地臥下來倒嚼。活兒比上午輕鬆。完了活兒,同伴們都願意回宿舍歇着,可謝爾華總願意在牛舍呆着。“我愛牛棚。”他半開玩笑地說。

  他愛帶着狗嬉鬧。幾條狗繞着牛舍跑來跑去,來個生人就吼叫成一片,謝爾華覺得很神氣。堆放鍘好穀草的小房子裡常常擠上一群睡懶覺的豬。這些豬都是連隊的豬舍跑過來的。到小屋中端穀草餵牛每每受到它們的驚嚇,特別是夜裡。想想看,夜裡黑燈瞎火地去端草。突然,它們驚叫着從你胳膊下、腿邊跳起來蜂擁而出,真是驚得半死,令人惱火。有這麼幾次之後,謝爾華就把宿舍養的狗喚來“圍殲”群豬。

  豬舍的豬下午準會鑽進堆放穀草的小屋。謝爾華先舉着四尺叉子怪叫着衝進去亂插亂打。那些個半大的豬立刻嚎叫着奪門而出。這時謝爾華就“丘,丘”喚着他的狗衝上來,一條狗咬着豬的耳朵,或尾巴一甩,那豬當時就翻個跟斗。別的狗撲上去又叫又咬,嚇得那豬震天的長嚎,樂壞了謝爾華。

  隔壁的“虎妞”聽到聲音忙趕來,見此情景不由地尖叫。可她不敢過來,幾條大狗狂吠的樣子太兇。看到“虎妞”着急,謝爾華就更得意。慢着,“虎妞”是誰呀?就是張玉梅。解釋幾句吧。北京“知青”剛進場時,先來一年的的東北青年開歡迎會,張玉梅作為東北青年的代表發言。她長圓臉、大眼睛、厚嘴唇、笑眯眯。台下機耕隊的小子們便哄一個健壯的男青年。“道仁!看誰在台上?”“虎妞,虎妞!”那個小伙子拿個架子,“哄啥?是我對象又咋樣?”虎妞?謝爾華想,記得過去家裡有本老舍的小說“駱駝祥子”,裡面有個虎妞,謝爾華想着。那虎妞挺噁心的。可這個東北女“知青”怎麼有“虎妞”的外號?後來他知道,因為張玉梅屬虎。

  謝爾華沒事閒的還用彈弓子打豬。自從蓋了保暖豬舍,小豬崽子成活率提高不少。豬舍圍牆殘破不堪,小豬崽跑得哪兒都是,有不少常到牛舍來偷吃飼料。謝爾華總用彈弓子打豬取樂。他打得極准,專門往眼睛上打。小豬被打中後,立刻摔個大跟斗,起來就一路嚎着奔逃。不久豬舍的不少小豬都紅腫着眼睛。他聽到豬舍那邊“虎妞”和姑娘們議論,懷疑小豬害了眼病,覺得很開心。

  謝爾華閒下來還去騎牛。連隊裡的黑白花大種牛最好騎。它最自在,從不上套拉車,唯一的任務就是配種、傳宗接代。大種牛被養在豬舍的一個房間裡。大概是怕它和牛舍別的公牛頂架,另外它的“活”太重,得單獨餵養,謝爾華常看見豬舍的“虎妞”拿着雞蛋餵牛,說是加強營養,一次就十幾個雞蛋。這頭牛平時總臥在牛舍這邊的空場曬太陽,很溫順,唯一表現出牛脾氣的時候就是你想騎它,總是千方百計地不讓你騎上去。但只要你能坐在它屁股上,它從不亂跑亂顛把“騎士”摔下來,百分之百地服從。謝爾華很少有幾次能騎上去,它太高,背離地有一米五。你剛往它背上一趴,它就大步猛走,“騎士”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掉下來。

  為了騎它,謝爾華頗費心思,還叫“虎妞”看了笑話。接近它很容易,你可以牽着它走來走去,但就是不能往它背上趴。謝爾華常把大種牛牽到一個大石頭邊上,準備站在石頭上往牛背上猛撲。他剛踏上石頭,牛就警覺起來,立刻猛走。謝爾華慌忙往上撲,當然已經太晚了。一次,他養的一條狗在邊上看着大為光火,傻了傻氣的狂吠着衝上去咬大種牛的小腿。咬哪兒不好?大種牛大驚,腿猛一蹬,這狗立刻被踢得老遠摔在地上。這傻傢伙尖叫着跑到謝爾華身邊乞求安撫,謝爾華跳腳咒罵大種牛。遠處“虎妞”“格兒、格兒”的樂。倒楣,她什麼時候過來的?

  這天中午,謝爾華發現大種牛臥在牛舍門外,正閉眼曬太陽。他悄悄過去,一屁股坐在牛背上。大種牛一撅屁股爬了起來。“哈哈!看你還……”他話還沒喊完,臉已經貼在牛舍門上面的牆上。原來該死的大種牛一頭鑽進牛舍,謝爾華怎麼也不會想到它這一招。人坐在牛屁股上要比牛舍的門高一大截。大種牛從容地進了牛舍,謝爾華早跌落在地上滿臉滿嘴都是土。由於是後背先着地,摔得不輕。偏偏趕上“虎妞”又看見。這回她沒樂,着急忙慌地跑過來扶他起來。“哎呀!咋的了?摔着沒用?你盡逞能。”謝爾華鼻子都震破了,但還得硬充好漢說沒事。他真是臊死了。

  “鼻子都流血啦!去醫務所看看吧?”“虎妞”瞪着大眼睛着急地喊。她貼得這麼近。謝爾華不由自主地盯着“虎妞”的身體。真健壯,怨不得大田隊的小子們開下流的玩笑,說大種牛配她最合適。想到宿舍里的調侃,謝爾華臉一紅,覺得腦子裡的聯想很下流,頓時渾身就更不自在,趕緊站起來皺着眉走開。“虎妞”仍在邊上嚷嚷。人家可沒一點兒邪念。

  謝爾華對“虎妞”--豬舍班長張玉梅印象不錯還有另一件事。那次他和一幫北京青年惡作劇用四齒叉子在曬穀場扎豬,怎麼那麼巧呢,豬舍的一頭種公豬跑了過來,被謝爾華一個突刺穿透其胸膛,正好扎在心臟上。種豬當時倒地死了,大家一下都傻了。張玉梅發現種豬跑了一頭,找到曬穀場一看便大驚失色,一見謝爾華還拿着四齒叉子肯定知道是誰幹的,但事後她沒有揭發。

  青年把種豬扎死了,這在連隊裡該算個大事;但謝爾華人緣好,沒人把這事捅出來,幹部們查了一陣子沒抓出具體當事人,只好把曬穀場的男青年們訓了一頓,不了了之。

  事後謝爾華遇見張玉梅便陪不是,解釋他不是故意的。“虎妞”臉一板,“咋那麼狠呢?四、五百斤的大泡卵子(公豬)一下就扎死了。”看着謝爾華一臉內疚,又一笑,“以後不要再淘氣了。”謝爾華一看,立刻有點忘乎所以,“我還以為是吳法憲(林彪的親信),所以就充滿階級仇恨地來了個突刺。”

  “吳法憲是誰?”她竟不知道吳法憲是何許人也。

  “公豬他爹。”謝爾華板着臉。

  “虎妞”瞪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謝爾華。“不是罵人的吧?”

  謝爾華忍不住笑。“虎妞”也笑,臉一紅。“你是不是笑我傻?”她的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真耐看,還……還那麼健壯,不,可以說是健美。

  “虎妞”算是和謝爾華熟起來。晚上政治學習時她有時也願意坐在謝爾華邊上和聊天。春播前連里開“春播動員大會”,連隊幹部林慶山、王福泉講完話便是表決心。這是老一套,年年如此。代表大田隊的青年念的毛主席最高指示和去年的一樣。“今年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提出的,‘農業學大寨,一年不行,兩年不行,三年行不行?四年、五年總可以了吧?’的最後一年……”

  謝爾華脫口而出,“明年這條最高指示不能用了。”

  “為什麼?”“虎妞”吃驚地問。

  “這不是說了嗎?‘最後一年’。可你相信這‘最後一年’能學成大寨嗎?明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該怎麼說?恐怕得說:‘六年、七年一定得行!’”

  “虎妞”忽然失聲大笑。開會的大部份人都在“嗡嗡”地聊天,根本沒注意表決心的青年到底說了些什麼,聽到有人大笑都朝發出笑聲的地方看。謝爾華立刻若無其事的樣子,直挺挺地坐着。“虎妞”臉脹得通紅,悄悄地用腳使勁踩謝爾華的腳。謝爾華低聲道:“再踩我就喊‘毛主席萬歲’。”“虎妞”越發捂着嘴,低着頭笑,惹得黨支書林慶山拍了桌子,“咋這麼隨便?不自覺!”

  以後“虎妞”見着謝爾華就捂嘴樂。

 

(二)

 

  張玉梅管的人大部份都是結婚的東北女青年。還有兩個農工老頭。他倆輪着打夜班,白天干點兒雜活。放豬的是個叫“傻二”的農工子弟。他真的有些智力低下,常把豬放丟了。

  女青年們都餵養小豬、母豬、“克郎”(半大的肥豬)和肥豬。幾隻種公豬和大種牛由“虎妞”餵養。公豬分別關在好幾個圈裡,一個個長嘴獠牙。“虎妞”膽子還挺大。

  豬舍的活比大田隊輕鬆不少,不過得責任心強、勤快,眼裡有活。其實養豬比餵牛、餵馬需要經驗和技術。比如母豬什麼時候發情,需要預防什麼樣的傳染病?需要什麼樣的精、粗飼料?公豬隔幾年最好與周圍連隊換一換,免得近親交配,品種退化,等等。

  謝爾華來到豬舍後,除趕車的活外,還在豬舍幹些力氣活。謝爾華不在乎賣力氣。他精力旺盛,有的是勁兒。可有一樣活有點“那個”--抬豬,幫着豬交配。謝爾華來這兒幹活時已不是母豬發情的高潮月份,但隔三岔五地仍有些發情的母豬需要交配。這種不在正常發情期發情的母豬往往是前一年選育留下的小母豬。豬的個體不是很大,並沒有完全發育成熟。但交配後仍可生育小豬。所以豬舍的人們見到它們發情,就不失時機地配種。謝爾華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是“急功近利”,肯定會影響小母豬的發育。不過他沒有證據,同時配種這事真有點“禁區”的味道,他一個沒結婚的大小伙子不好議論。

  大的種公豬四、五百斤,小母豬往往馱不動那野蠻的大塊兒頭,不等交配上,小母豬就壓倒在地上。過去甚至發生過母豬腿骨骨折的記錄。後來不知誰想個主意,如果個體不是很大的母豬發情需要交配,把公豬放出來交配時,迅速地在母豬肚子下插根杆子,兩邊各站一個人抬着母豬。豬交配時間很長,抬着豬看着它們交配。這叫什麼事兒?“虎妞”第一次讓謝爾華幹這活時,他真膩。“虎妞”一點不在乎,喊來傻二,讓他倆抬交配的母豬,好像這是一件極普通的事。

  謝爾華和傻二抬豬的時候,餵豬的小媳婦們都忍不住樂。因為他做了太多的鬼臉。那邊抬杆子的傻二隻是“嘿嘿”地笑。

  “我沒來時誰幹這活兒?”謝爾華問她們。

  “玉梅和傻二!”

  “這活兒該你們干,怎麼能讓你們班長干呢?”

  “為什麼?”

  “你們是結過婚的!”

  “為什麼非得結過婚的干?”小媳婦們挑釁。

  謝爾華臉一紅,當時沒了話,心裡直翻騰。

  趕上“虎妞”正好過來。“你要是累的話我替你一會兒。”

  謝爾華忙搖頭,忽然又問:“得多長時間?”說完臉脹得更紅了。

  “哈哈哈!小謝臉都紅了。”小媳婦們放肆地大笑起來。謝爾華真有些怕她們。這幫人一結婚什麼話都敢說。特別是那位和“虎妞”最要好的楊玉枝,笑起來“嘎嘎嘎”象只母鴨子。“小謝是童男,沒見過這個。啊--嘎嘎嘎,嘎嘎嘎!”

  看着那該死的老公豬趴在小母豬背上,屁股一拱一拱的,十分專注地哼叫,半閉着小眼睛,謝爾華真想給它一腳。那幫小媳婦也不走開,看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虎妞”又走過來道:“別都在這站着。該去切青飼料了。”

  楊玉枝看了一眼“虎妞”,“這還有個童女。現在咱們豬舍可好了,有了對童男童女。嘎嘎嘎!”

  謝爾華汗直冒。“虎妞”轉身就走。楊玉枝趕緊過去摟着“虎妞”的肩膀,“哎呀,我的好妹子,姐姐我給你賠不是,嘎嘎嘎!”

  謝爾華知道“虎妞”的男朋友是將近兩年前上大學的嚴道仁,有一次便問起他的情況。“虎妞”臉一沉,“我倆早吹了。黃了。”

  當時謝爾華和“虎妞”正在飼料房裡粉碎玉米飼料。屋裡就他倆,忽然誰也不說話。半晌“虎妞”又道:“人家大學生,我一個餵豬的,咱哪攀得上?”接下來又是誰也不說話。

  “那你也可以上學。”謝爾華過了半天開了口。

  “只有那麼幾個名額,哪輪到咱?”

  “你還有希望上學,像我們這種出身不好的沒指望。”

  “可劉漢興(一個東北青年)出身地主,他也上學了。”

  謝爾華本來想說:“你們和本地幹部都是東北人。”可話到嘴邊又不說了。就此問題爭論起來沒意思。明擺的事,可為什麼“虎妞”不往這上面想呢?唉,想到這事謝爾華心裡是不會愉快的。

  “見到你就想笑。你咋那麼逗呢?”“虎妞”又開始笑。

  謝爾華抬頭看了她一眼,那雙圓圓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看着謝爾華笑,他不由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大禿瓢。“虎妞”看見又用手捂着嘴笑。謝爾華不好意思起來。

  “我主要是為了講衛生,沒有頭髮可以天天都洗頭。你是不是覺得禿瓢難看?不過我腦袋很圓,看着還順眼。有的人一剃禿頭,那腦袋象爛土豆似的。”“虎妞”已經笑得蹲在地上起不來。她活得值,每天都有那麼多的事發笑。

  別人都看得出來,“虎妞”見到謝爾華顯得很高興,更愛笑。她是不是喜歡謝爾華?反正謝爾華不願正視這一點。那他是否喜歡“虎妞”?這個問題謝爾華就更迴避。楊玉枝她們起鬨不是主要的,是謝爾華自己內心疑惑。或許很多因素困擾着他。“虎妞”大謝爾華三歲,還有,他怕自己是“煙袋鍋子一頭熱”。確實有點兒“熱”,要不怎麼總和“虎妞”的大眼睛對視?為什麼一看見她健美的身體,內心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謝爾華要抗拒這種……這種欲望。好像這種念頭很下流,很不應該。象“雷池”一樣不能跨越。另一方面,這也是更重要的,謝爾華當時已把離開農場作為生活的希望,當然他腦子裡還理不出個頭緒。離開農場就有希望?

 

(三)

 

  有幾天趕上連陰雨,滿地爛泥,豬舍修修補補的活沒法干,謝爾華也沒法起圈、墊圈。“虎妞”領着小媳婦們冒雨餵完了豬就坐在灶間裡喝五吆六的打撲克。謝爾華從飼料房拉來十幾麻袋粉碎苞米,把飼料扛進屋後也坐下來休息。“虎妞”見到謝爾華立刻喊:“快來呀!小謝!你看這牌咋出?”

  “虎妞”穿着件寬大的黃外衣。平時她總是把這件衣服掛在灶間裡不怎麼穿。她現在正坐在小板凳上發愁,不只知如何出手裡的牌,她已連輸了好幾把。謝爾華走到她身後幫她看牌,那邊楊玉枝叫起來,“不干,不干!小謝看過我的牌了。這把不許幫着支招!”

  謝爾華臉一下子脹紅,極不自然地走到門口。“虎妞”很不滿,“哎喲!你可真是!就不能幫我一下嗎?楊姐,你就不能少說一句?”

  楊玉枝把牌一放“嘎嘎”大笑:“快來看呀!小謝麵皮薄的,聽了一句話就象喝了半斤白酒,比大姑娘還怕羞。”

  其實她們哪知道,謝爾華在看“虎妞”牌的時候,無意低頭一瞅,發現“虎妞”外衣里什麼也沒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女性渾圓飽滿的胸部。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血直往臉上涌,他馬上走開,覺得幹了件很無恥的事。楊玉枝大嚷大叫是歪打正着地替謝爾華解圍。謝爾華心裡明白,“虎妞”不會是故意的。準是剛才餵豬時,“虎妞”的衣服淋濕了。餵完豬她換上這件黃上衣。

  “虎妞”竟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謝爾華的神色,仍在那兒興高采烈。謝爾華是個男人,一個二十二歲的健壯的小伙子,別看從未接觸過女性,可他需要。確切地說,他總不自覺地盯着“虎妞”女性十足的身體。常常是他在看“虎妞”時,她也在看着他。兩人目光對視,“虎妞”就笑。謝爾華趕緊把目光移開,心裡一陣跳。

  他們還時常單獨在一起幹活。豬舍餵豬的青飼料常常是菜地里長老了的菜。謝爾華趕車去菜地,“虎妞”准跟着。她說這活相對累點兒,別人不願去。其實楊玉枝她們早看出來是“虎妞”願意和謝爾華在一起。謝爾華一趕着車和“虎妞”下地,那幾個小媳婦就相互使眼色。謝爾華是個很敏感的人,每每就不自然起來。楊玉枝就開始“嘎嘎嘎”。“虎妞”到很能應付這局面,“哎呀!楊姐,你可真煩人。別老窮逗好不好?”

  一坐上牛車,她就“哇啦哇啦”的說個沒完,說謝爾華歌唱得好。晚上的時候大田隊宿舍的小子們常在宿舍門口扯着嗓子又唱又嚎。是對着女同胞唱情歌?就是有這種成份也不會有人承認的。不過謝爾華真沒想到唱者無心,聽者有心。她說一聽就知道是哪些人在唱。說到男宿舍的酗酒,對謝爾華數落了又數落。“咋那麼瘋瘋癲癲?太讓人看笑話。我們都看見你和猴三兒在場區里耍酒瘋。你們還嚇唬小孩子。為什麼要灌那麼多的酒?還到處吐。那樣子難受死了。”“虎妞”對眾醉漢殺狗特別生氣。那次謝爾華他們都喝得爛醉,他們晃出門在外邊捉住一條半大的小狗。先是把狗使勁拋向空中,醉漢們在狗落下來時,用拳頭迎擊。狗一次次的逃跑,再被捉回來,直到被打得半死,最後,謝爾華居然用一把斧子是手起斧落,狗頭飛出好遠!

  “你怎麼看得那麼清楚?”謝爾華好奇地問。

  “哎呀!我們宿舍的人都站在宿舍外邊看。都在罵你們胡鬧。”

  “要罵就罵個痛快。乾脆到我們宿舍這邊來罵。在你們宿舍那兒罵誰聽得見?”

  “誰管你們呀!我要是你女朋友還差不多。”“虎妞”一下停住,臉紅紅的,又笑個不停。

  可有一次“虎妞”和謝爾華到菜地幹活卻動了氣。她在支使謝爾華幹活時,謝爾華隨口用“虎妞”特有的山東腔道:“母老虎欺負人不行。”

  “你說誰?!”“虎妞”一下把臉沉下來。嘴一撅,厚厚的嘴唇顯得那麼鼓。

  “開個玩笑何必當真?”

  “虎妞”不說話,再也不理謝爾華。兩個人悶頭把飼料裝完,趕着車往回走時,“虎妞”竟不肯上車,跟在車後面仍在生氣。謝爾華好幾次讓她上車,也不肯坐上來。她生起氣來,臉一沉,樣子夠凶的。謝爾華也做個噘嘴的怪臉給“虎妞”看,大概是那樣子太怪,她繃不住又笑起來。

  “請上車吧,張玉梅同志?”謝爾華還是怪聲怪氣。

  “那你以後不許再罵我。我可不是母老虎。母老虎最硌人!讓人討厭!”說着她手扶着車板跳上來坐在謝爾華邊上。

  “什麼是‘硌人’?就是你們常說的‘癩蛤蟆跳腳面--不咬人,硌人’?”

  “虎妞”笑了一陣。“母老虎就是誰都不敢惹的老娘們。一點小事就上街上罵來。誰也不敢管她,連她丈夫都不敢。我才不是那種人呢。”

  “我那不是開句玩笑嘛?”

  “那也不許你說。人家對你挺好的,老想着你,你還罵我。”“虎妞”說完臉一紅,又笑。

  謝爾華只是低頭不語,心裡一陣波瀾。“人家對你挺好的”是什麼意思?是的,他感覺得出來。來豬舍幹活後,“虎妞”主動提出給謝爾華縫補衣服,還要幫謝爾華拆洗被褥。謝爾華沒讓“虎妞”幫着拆洗被褥,但讓她幫着補衣服。人家主動提出,不好拒絕。“虎妞”把謝爾華的衣服拿到楊玉枝家去補,因為她家有縫紉機。過後,謝爾華穿着補好的衣服來幹活,楊玉枝見着就咂嘴。“手藝多好呀!小謝呀,你可真有福氣。”見謝爾華臉一紅,她就開始前仰後合地笑。

  他曾在豬舍的柴火垛邊上撿個鵝蛋,知道是連隊養的鵝下在這兒的。此後他便天天在柴火垛邊上轉,還特地用草坐了幾個窩。他還真有收穫,接二連三地撿到鵝蛋。他不想聲張,自鳴得意。可一天中午卸了車,他正要往柴火垛這邊來,忽然看見“虎妞”正躡手躡腳地把一群連隊的鵝往柴火垛這邊趕。她回頭看見謝爾華過來,頓時大笑起來。

  謝爾華當時明白,他之所以有了更多的“收穫”,是因為“虎妞”的合作。“你也在這撿蛋?”

  “我不撿。”她搖搖頭。“你撿就行了。我早看看你在這撿蛋了。”

  人家說“老想着你”是實實在在的,甚至每天下工都要等謝爾華一起走。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他倆開始無話不談。甚至還說到了張力剛、趙金香。張力剛是謝爾華的好友,趙金香是哈爾濱女青年,他倆本來是朋友關係,可後來趙和張吹了。為什麼呢?因為張出身不好,而趙的父親和總場革委會主任有“關係”,日後肯定能當“工農兵學員”上大學。謝爾華告訴“虎妞”,宿舍里的人們覺得張力剛太傻。“虎妞”立刻反駁,“趙金香有什麼錯?”

  “她憑什麼和張力剛吹了?”

  “她根本就沒說要和張力剛黃了。以後她可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她……她已經是張力剛的人了。”

  謝爾華當然明白“虎妞”說的是什麼意思,同時有些吃驚,沒想到張力剛和趙金香的關係有這麼深。可趙金香還是趙金香,怎麼叫‘已經是張力剛的人’?就是結了婚也不能是誰的人呀?

  “連隊裡女的誰不知道這事?張力剛非得要和趙金香黃了。哼!你們這些男的,沒什麼好東西!占了便宜就跟人黃了。”“虎妞”嘴一撅。

  謝爾華不想多說什麼,覺得說了“虎妞”也不理解。

  “你生我氣了?”“虎妞”見謝爾華不說話又道。“我知道你和張力剛是好朋友。可你說是不是這麼回事?我們女的總被你們男的欺負?”

  謝爾華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四)

 

  這個星期日,連隊休息,張玉梅拉着謝爾華去采榛子。頭天晚上全連會上,王連長告訴大家,說是第二天人們可以去山邊采榛子,到時候連隊的膠輪拖拉機管接送。“虎妞”立刻捅捅邊上的謝爾華。他不吭聲,但倆人心領神會。開完會謝爾華就到豬舍拿了四條麻袋。來豬舍幹活以後,連隊裡都說他倆搞對象了。對此謝爾華是否認,宿舍里的人如果起鬨就沉默着笑笑或避開。他確實有些膽怯。前邊說了,怕自己是“煙袋鍋子一頭熱”;還有,他不想在農場呆一輩子。有時他覺得“不想在農場待一輩子”荒唐,因為是否“煙袋鍋子一頭熱”還不清楚,怎麼想到以後去了?但有一點他不能否認,他願意和“虎妞”在一起,並且情不自禁。

  天氣好,秋高氣爽,可去的人不多,原因是有家的職工都有很多家務活要干,住宿舍的青年們又想睡懶覺。再說榛子採回來還得曬乾,把最外邊那層毛皮去掉,也是件挺麻煩的事。

  早上剛過七點連隊的拖拉機就出發了。必須早走,到山邊有二十里路,得開兩個小時呢。路面很糟糕,拖車上下顛簸,張玉梅和幾個女伴坐着“嘰嘰喳喳”,謝爾華和幾個小伙子站在拖車裡逞能。到了山邊有榛子的地方,王福泉囑咐來采榛子的十來個人們,“下午三點以前,必須把採到的榛子扛到道邊來,等着拖拉機來拉你們。必須按時到!采榛子時不要走得遠了,注意安全,相互勤喊着點兒。”說着把車開走了。

  幾女的一組,幾個男的一組,謝爾華和張玉梅一組。這當然又被取笑。謝爾華正有些尷尬,“虎妞”拉着他鑽進榛子灌木叢中。他倆選了個離道邊不太遠的小小的空地便分頭去采榛子。每人用麻繩把一個麻袋綁成個兜兜跨在胸前,再拿着個麻袋。

  榛子灌木都有一人多高,榛子果實類似核桃,外邊有層青皮,採回去得曬乾去掉。雙手將灌木上的果實採下來就放到胸前的兜兜里,兜兜里滿了就放進隨手拖過來的麻袋裡,麻袋裡放得多了就拖出來,倒在剛才他們選好的空地上。他倆分頭採摘,勁頭十足。

  謝爾華正採得高興,忽然聽見“嘩啦”一聲,緊跟着就是一陣動物急促的奔跑聲。真是嚇一大跳,山里曾下來過狗熊,不過這個動物肯定不是熊瞎子,聽這動靜挺大,大概是只犴達犴(一種很大的鹿)吧?謝爾華還真些害怕,他想着、走着,哎呀,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都是高過人的密密的灌木。這沒什麼可怕的,他自己根本不會走出多遠,喊一聲,那邊張玉梅也一喊就知道該往那個方向到小空地了。可是怎麼喊呢?謝爾華一時不知怎麼稱呼張玉梅。他和張玉梅說話時從來都是“哎”一聲。那就“哎”地大喊吧,反正不能大叫“虎妞”。可以喊“張玉梅你再哪裡”。那算什麼呀,自己也沒嚇成那個樣子。謝爾華想到自己會用手指放在嘴裡打呼哨,聲音極其響亮,傳得極遠,於是就打了聲呼哨,跟着張玉梅的聲音傳過來,“小謝-我在這裡哪-別跑遠啦-”

  “小謝快回來-,咱們採得差不多了-。”張玉梅站在小空地四下喊。謝爾華想着該惡作劇一下,他來到小空地邊上就趴在地上,並晃動身邊的灌木。“快出來,別裝了,別想嚇唬我。人家有沒有名字?亂吹哨。”張玉梅笑着。可謝爾華就是不起來,仍然晃動着灌木,並在嘴裡發出豬的哼叫聲。他要裝一頭野豬。

  “快出來,快出來!”張玉梅大叫着。可對面的灌木仍然只是“嘩嘩”地搖動,並不斷地傳出豬的哼叫聲。謝爾華看着張玉梅一下子緊張起來,死死地盯着“野豬”的地方不敢動,也不再說話,臉色都變了。

  “哈哈哈!”謝爾華一下子站起來,“‘野豬’來了。”他興高采烈,“快嚇死了吧?哈哈!”

  張玉梅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眼睛瞪得圓圓的,猛地一轉身坐在地上,看來是真生氣了。謝爾華也覺得過份了些,把書包里的饅頭拿出來,並遞給張玉梅一個,“真生氣了?”他問道。張玉梅拿過饅頭吃着,可並不理謝爾華,背對着他。得,自找的吧,謝爾華覺得沒趣,吃了兩個饅頭便抽煙。兩個人都不說話。忽然,張玉梅站起來往草甸子走。

  “幹什麼去?”謝爾華問。見張玉梅仍然不理他,趕緊跟過去,“我賠不是還不行嗎?”人家理都不理他,徑直往前走。謝爾華一下明白,張玉梅是要去草甸子的小河溝去喝水。

  小河溝水流很急,水很清涼,謝爾華趴在邊上伸着脖子象牛一樣喝水,可水喝到嘴裡卻很難咽到肚子裡。他只好又抬起身子,喉嚨里“咕嚨、咕嚨”,把水往肚子裡咽,並自嘲道:“我現在和雞差不多啦。”

  張玉梅一下子“呱呱”大笑起來,前仰後合。她從背着的書包里拿出個小杯子扔給謝爾華。沒想到謝爾華一下沒接住,杯子碰到他的手掉到小河溝里。他在張玉梅的尖叫聲中撲到水裡把杯子撈起來,站在沒膝的水裡呆呆地看着張玉梅。“還不快上來,秋天的水涼,要生病的!”

  謝爾華偏偏不着急,他用杯子舀了水示意讓張玉梅拿過去。“你要死了!還不快上來?病了誰管你!”張玉梅喊着把手遞給他。謝爾華拉着張玉梅的手爬上來,但他沒鬆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張玉梅。“你……”張玉梅想說點什麼。“我病了,你管我。”謝爾華說着忽然一把抱着她就親嘴。兩個人都感到對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簡直就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張玉梅緊閉着嘴唇,她感到謝爾華咄咄逼人的氣息,緊張得發抖,下意識地推謝爾華。她就要堅持不住了。但謝爾華漸漸鬆開了他。他倆對視着不說話。謝爾華撿起剛才掉在地上的杯子,在河溝里舀了水再次遞給張玉梅。她接過杯子默默地喝着水還是沒說話。

  他倆回到小空地,把採到榛子往麻袋裡裝。真不少,幾乎快有四麻袋了。兩個人都那麼能幹,當然採得很多。裝好後,他倆各自坐在一個麻袋上,謝爾華抽煙,張玉梅發呆,仍然相互不說話。後來他們把四麻袋榛子扛到了路邊的集合地點,還是不說話。直到采榛子的人們都來到集合地點,這尷尬的局面才算結束。張玉梅扎到女人堆里聊天,謝爾華在小伙子這邊說笑。

  回到連隊,他倆把榛子抬到了豬舍。謝爾華見張玉梅還不說話,便怯生生問:“為什麼不說話呀?”張玉梅也不看他,“你心裡明白。”說完就一個人回宿舍了。謝爾華真有些失落。

  星期一謝爾華趕着牛車到豬舍來幹活。楊玉枝一見他就“嘎嘎嘎”地笑,還喊著“你看,你看”,抱着個不大的老窩瓜過來。那老窩瓜上竟然有“小謝好”赫然三個字。老窩瓜是上個星期六從地里拉回來的。連隊這年老窩瓜大豐收,很多都吃不了便拉來餵豬。老窩瓜都是謝爾華和張玉梅從地里拉回來的。可以說每個瓜都經過了他倆的手,怎麼就沒發現這個瓜呢?一看那三個字就知道不是現在刻的。應該是在瓜不大的時候刻上去的,經過幾個月,現在三個字長在瓜上。

  謝爾華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明白肯定是張玉梅刻的。張玉梅聞聲而來,一把奪過那瓜卻不知如何是好,臉也通紅。楊玉枝笑得要喘不過氣,“咱們都走,別影響他們小倆口說悄悄話。”張玉梅“楊姐,楊姐”地追了過去。

  下午收工,謝爾華去卸車、飲牛,張玉梅照常等着他。這時兩個人可以單獨在一起走一會兒。“那個瓜呢?”謝爾華問。

  “我餵豬了。”

  “為什麼?”

  “不餵豬還讓它放爛了嗎?”

  “可現在還沒爛呢。”

  “你已經知道了(瓜上那三個字)。”

  謝爾華看着張玉梅抿着嘴笑,就一下子把她摟在懷裡。兩個人的心又激烈跳動起來。“快別,讓人看見。”張玉梅小聲說,但並沒有推開他。謝爾華情不自禁地再次和她接吻,在他的“虎妞”身上聞到一股特有的香味。“你嘴裡都是煙味。那天采榛子你嘴裡就這股味。”張玉梅喃喃地說。

  “很難聞嗎?”

  “不。你壞。”

 

(五)

 

  一晃又是將近一年過去了,這些日子對他們倆人來講過得別提多快了。七、八月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選拔”“工農兵學員”的時候。謝爾華對這事從來就不報什麼希望,他根本就沒報名。

  然而這次輪到張玉梅。黑龍江省好幾個護士學校同時開始招生,江峰農場攤上不少名額。學校方面希望多招收些本省的下鄉青年。這回張玉梅的機會來了。當林慶山告訴她可以上中專護校時,她愣了很久。林慶山以為她想上大學。“中專也好嘛。到護校兩年後就可以當護士,城市戶口,工作也穩定。這我還為你爭取了半天呢。咱們都是老鄉,我能不想到你嗎?你都二十六了,再拖下去就得在農場找對象安家了。哎,這個嚴道仁,怎麼能跟你黃了呢?這麼不夠義氣。只要我在連隊,你早晚還不是上學?聽說你和小謝挺不錯的,這個……你還是先去上學吧。”

  張玉梅應該高興,總算可以離開農場。餵豬能和當護士一樣嗎?可她為什麼要愣半天?是驚喜,還是……

  謝爾華聽到張玉梅告訴他這個消息時,身上先一陣燥熱,心裡象打翻了五味瓶。張玉梅忙問:“我應該去嗎?”

  “當然啦。”

  “可是我害怕。”

  “怕什麼?”

  “你還不明白?我就是怕。我不想看不見你。”謝爾華心頭一熱,他的內心是怕失去張玉梅的,但馬上又有了別的猜測。他倆的關係已不一般,可是畢竟沒有發生過性關係嘛,僅僅是接吻嘛。搞對象的“知青”有一方上了大學,吹了的有多少?誰不實用主義?

  “你先去嘛。到時候我去看你。”謝爾華有些言不由衷。

  晚上,他倆照例來到豬舍的麥秸堆邊看着日落。擁抱在一起嗎?當然,像往常一樣。接吻嗎?當然,像往常一樣。謝爾華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張玉梅不讓。謝爾華呢?他當然像最一般的小伙子一樣,非常需要異性,但不敢放肆。在那個謝爾華倍受壓抑的年代裡,張玉梅的真情已成為他內心深處最寶貴的東西。他怎麼能傷害張玉梅的感情呢?既然人家不願意,幹嘛強求?現在呢?那就更不能越軌。並非高尚,而是要得到良心的安慰。其實謝爾華也是個很能自我克制的人。這大概和他“出身”不好,總是受壓抑有關吧。

  “天黑了。回去吧。”謝爾華輕輕說。

  “你今天不太高興。”張玉梅看着謝爾華,跟着又親了他一下,“你就是不高興,我覺得出來。”

  “怎麼會呢?你上學,我應該高興呀。”謝爾華掩飾着。

  張玉梅的直覺沒錯,謝爾華一夜都沒睡好,無論如何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他必須承認張玉梅在自己內心中的地位。有了她,這些日子過得有多好啊。他以後會和她結婚嗎?這個……人家現在已經上學去了。雖然讀中專護士學校,兩年畢業後肯定會分到城市工作。“張玉梅還能想到我嗎?”謝爾華一想到這兒,心裡就是一陣酸楚。可人家張玉梅應該去上學呀,誰不想離開生活、工作都很艱苦的農場?他也不能用“反正她比我大三歲,她跟我吹了我還可以再找”來給自己寬心丸兒吃。想着、想着,一種無助的感覺便強烈地控制着他,久久的,特別是想到他“歷史反革命”的出身,自己是個老老實實的人,根本不會拍領導的馬屁。被推薦上大學?想都不要想。不知不覺,他的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

  早上謝爾華趕着牛車到豬舍沒有看見張玉梅。楊玉枝喊了聲:“找不到你那口子了?怎麼,‘虎妞’還非得‘站好最後一班崗’呀?一定是在宿舍收拾東西哪。我看你也請兩天假,好好陪陪她。”

  謝爾華連裝笑的都裝不出來了,趕着車默默地幹活去了。可十點多鐘的時候,他看見張玉梅來到他面前,她穿着幹活的衣服,分明是來幹活的嘛。“我不去上學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像顯得很緊張。

  “為什麼?!”謝爾華覺得自己聽錯了。

  “不去就是不去了唄。”張玉梅說得很平靜。“我已經和林慶山說好不去了。我的名額已經讓給別人了。”說着就進飼料房幹活去了。

  “你不能放棄這個機會。你得去!”謝爾華追進去。“你會後悔的!”

  “我怎麼會後悔呢?”張玉梅開始剁起老窩瓜。“晚上我再和你講。”她看着謝爾華傻愣愣地看着她,一笑,“去幹活去吧。快去呀。”

  “我不會和你吹了的。你怎麼能不去呢?!”謝爾華真的急了。跟着楊玉枝她們幾個女的都進了屋,她們以為謝爾華和張玉梅吵架呢。楊玉枝不由分說,把謝爾華推出門,他還要再進去,楊玉枝乾脆把門鎖上了。她見謝爾華一臉焦急地站在門口不走便道:“我們老娘們說話,你偷聽什麼?去幹活去!”

  謝爾華退到牛車旁,他哪有心思幹活呀。一會兒,幾個女的“嘰嘰喳喳”地先出來了,朝謝爾華做鬼臉,但楊玉枝和張玉梅沒出來。到中午快吃飯時,她倆才出來。楊玉枝過來和謝爾華說:“午飯後到我家來一趟,嫂子我要和你說點什麼。”張玉梅看了謝爾華一眼,一笑,臉一紅。

  午飯後謝爾華急匆匆去着楊玉枝,她一見謝爾華立刻開門見山,“小謝,玉梅為了你不去上學了。”她手一擺,不容謝爾華說話,說張玉梅知道謝爾華現在的心情,當年她的前男友嚴道仁上學時她都體驗過了。“這是她(張玉梅)讓我這麼告訴你的。但嫂子我還想多說幾句。”楊玉枝一本正經起來。“人家為你連學都不去上了,你怎麼腦子不轉彎呀?”

  “怎麼轉?”

  “她都二十六歲了,你說怎麼辦?”

  “你是說我們得結婚?可……可她怎麼想……”謝爾華臉通紅,結巴起來。

  “上午我聽說‘虎妞’不去上學了,我還以為她有(懷孕)了呢。一問你們直接根本沒那事。你說‘虎妞’對你有多好?她上學另找對象有什麼不行?自己還是個姑娘身嘛。小謝,你八成是離不開農場了,你就這麼讓‘虎妞’等着你?”楊與枝說得像連珠炮。“玉梅這人好,心眼多好呀。說實話,我早看出玉梅有那個意思,你也喜歡她。可我不敢使勁撮合你倆。現在玉梅也不走了,你們趕緊成倆口子吧,人家玉梅多能幹呀,你們日後過得肯定不賴……”

  謝爾華呆呆的。

  整個下午謝爾華和張玉梅他倆總在對眼神,真可以用含情脈脈來形容。收工卸了車,謝爾華見張玉梅在豬舍那兒等他,心裡一陣激動,拉着張玉梅迫不及待地說:“結婚吧。”然後拉着張玉梅進了飼料房,抱着她使勁親吻。

  “你也沒問我同意不同意?”張玉梅微笑着。

  “這不是來求了嘛。”

  “說吧。”

  “能嫁給我嗎?”

  “人家到底有名沒名?”

  “‘虎妞’,肯嫁給我嗎?”

  “‘虎妞’不好聽。”

  “那就妞子,怎麼樣?”

  “壞蛋。再說一遍。”

  “妞子,嫁給我吧。”

  這以後多少年,謝爾華和張玉梅說悄悄話時,就稱呼她“妞子”。可張玉梅倒不稱呼他“小謝”,只時簡單地“哎”。這倆口子單獨在一起時永遠像小孩子。多少年,多少年……

 

        ******************

 

  故事到這兒應該算完了。但每次講這個故事,人們總是問“後來呢,後來呢”。那就再交代幾句。謝爾華和張玉梅很快登記結婚了。不過他倆是“先斬後奏”,誰也沒有告訴父母,因為老人們肯定不會同意。那時他倆還作為“紮根邊疆”的典型被農場宣傳過一陣呢。後來嘛,“知青”走光了,他倆鬆口氣,說是“農場總算把咱們放過去了”。他倆從來也沒想當“典型”嘛。

  對謝爾華來說,兩人住在一起的第一夜真讓他尷尬。他居然緊張地幹不了“那事”,於是坐在炕上生自己的悶氣。張玉梅開始也是緊張得一塌糊塗,但見謝爾華那個沮喪的樣子,不禁樂了,一把把他抱在懷裡,笑着說:“人家身子給你了,你又不會幹了。先睡覺吧。”那熱的胴體一暖謝爾華,一個男人的剛陽就恢復了。

  張玉梅給謝爾華連着生了兩個兒子。不是“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嘛。天高皇帝遠,生兩個還能給掐死?兩個兒子都是在家裡生的,接生的是分場的護士。第一次生孩子,他的“妞子”很費勁,疼得一身一身的汗,但就是不叫出聲來。她讓她慌裡慌張的“壞蛋”到身邊來,閉着眼死命地掐他的胳膊,孩子生下來,謝爾華胳膊青一塊紫一塊。

  一晃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他倆一直沒離開農場。噢,對了,他們去美國呆了一段時間。因為大兒子留學美國,畢業找到工作後就結婚生子。他們到美國當然是看孫子的。但他倆都想農場的家,受不了美國“聾子”、“沒腿”的“監獄”生活,又回來了。他們在農場覺得自在。他們的生命和那廣袤的黑土地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他們的生命也相互融合在一起。

  嗯,還有件事得說一下。他倆結婚剛有第一個孩子的時候,農場的“知青”大返城,東北、北京“知青”幾乎都走光了。一天,謝爾華把自己返城的好友送上汽車後,回家坐在炕沿上顯得有點沉悶。

  “你是不是後悔了?”他的“妞子”有點不安。

  “我怎麼會後悔呢?”他把“妞子”緊緊抱在懷裡。“沒有了你,我才會後悔。”


……………………………………………………

  呵呵,二十年前編的故事。如果你看出杜撰的情節,那肯定是我瞎編的;因為總覺的相互愛着的人們該有好的歸宿。唉……

  我一直覺的我好像貼過這個故事。可怎麼就沒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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