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旁，孤樹下，幾個行人坐在地上歇涼。驕陽高懸在半空中，一絲涼風兒也沒有。從沙漠中滾過來的熱氣粘在了人臉上，手上和胸膛上，憋得人喘不過氣來。歇涼人中有一個年輕的印度商人，他正和一個中年的猶太人談話。那猶太人面有倦容，好像正在害病，或者一直有病。

印度人問：「你真要去我們國家嗎？」

猶太人點了兩下頭，慢慢的，很重。

「你去過那裡嗎？」

猶太人搖了兩下頭，慢慢的，很輕。

「你知道嗎？要是你在我們那裡傳什麼你說的那個什麼福音，等待着你的是什麼？」印度人問完後，眼睛緊緊地盯着猶太人的臉。

猶太人臉上的倦容一下子不見了，一股堅毅的力量突然灌注到了他那疲倦的眼睛中，他清楚地說：「十字架。」答完了，他抬起了頭，向遠方望去。突然，目光凝住了，明亮的光芒一下子變成了深深的憂鬱和痛苦。

遠方，孤立着一個十字架。上面釘着一個人，早就斷氣了，被曬幹了。十字架背對着沙漠，沙漠中布滿了荒丘，還有墳墓。再遠處有什麼，就看不清了。大漠，荒沙，墳墓，這一切，在行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孤寂。

那個猶太人似乎忽略了荒沙，他的眼睛中只有那高高矗立的十字架。望着望着，他的目光越來越寧靜。他就是多馬，耶穌十二個門徒中的一個，以善於懷疑而著稱。

印度人打破了沉靜，他看了看十字架後說：「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叫基督徒的人，為了一個木匠，竟願自己也被釘上十字架，還信你們死後會復活。你們真的信耶穌能使人復活？」

說到這裡，印度人停住了，他看看多馬後說：「你不用回答了，其實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理解。我知道你信，不然你不會去印度傳耶穌。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的弟兄們都說你是一個善於懷疑的人，一個愛懷疑的人怎麼能信耶穌死後復活這種事呢，這種事有誰能
相信呢？」

多馬沉思着，他耐心地聽印度人的問題，面帶微笑，沒有回答。

「聽說你有個綽號，叫什麼來的？」印度人搓着手。

「叫'懷疑者多馬'。」多馬抬頭了，笑出了聲。

「你真得告訴我，你怎麼也相信死人復活這種荒唐的事呢？你一點也不懷疑？」

多馬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懷疑過，但我親眼看見了，就信了，不再懷疑。」

多馬說：

我天生就是一個愛懷疑的人。六歲那年，我問爸爸：「爸，我看天上都看三天了，怎麼還看不見上帝？」爸爸的回答是：「你給我閉嘴！」我閉了，但只是閉上了嘴，但卻關不住心。上帝在哪裡？這是個問題，人不能不問。

我並不願意無緣無故地懷疑，但問題在那裡，我不能不懷疑。有問題的地方，就有懷疑。我喜歡懷疑，就是想弄明白懷疑背後的那個問題。

許多人都懷疑的問題，一定是個大問題。

懷疑有時是很痛苦的，你自己就好像淹沒在大海中，什麼也抓不住，連一根稻草也抓不住。當然了，我也不是什麼都懷疑，要是那樣的話，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但死人復活這件事我不能不懷疑，從來就沒有人見過死人復活，你叫我怎麼去相信！我八歲那年媽媽就死了，我真想她，老想見到她。但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人死了，這我們都看過，但誰看見過死人活過來了？沒有，一個也沒有。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個人嚴肅地告訴你，說他死後會復活，你能不懷疑嗎？也許你能，但我不能。

最令我痛苦的是，說這話的人是耶穌，我的老師，並且是我非常敬重的老師。他年齡不比我大多少，但我和弟兄們都把他看成是父親，是老師，同時又是兄長。

你懷疑壞人的話和動機是很自然的，並且還令你自己感覺良好。但懷疑到耶穌頭上了，認為他說胡話，就太難了，太痛苦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像耶穌那麼誠實，誠實得就好像是我們家鄉的那條小河，你連河底的鵝卵石和水中游的小魚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說話和辦事從來就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沒有一句謊言和大話。

但他現在卻說死人能復活，你說我信不信？

 
其實不止是我懷疑，其他的弟兄也都有些懷疑。我們背後彼此悄悄問過，是不是我聽錯了？怎麼，你聽的也是同樣的話？沒錯，大家聽到的都一樣，更何況主耶穌講過好幾遍了，不可能聽錯。死人復活，誰聽說過？誰看見過？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我想不懷疑都難哪！

其實我就該明白。許多時候，人不明白，是他不願意明白，不想明白。人要是不想明白，你怎麼也沒有辦法使他明白，你不能強迫人相信他不願意相信的東西。

主其實已經讓我看見了，他讓我們親眼看見了拉撒路的復活，但我還是不信復活。

拉撒路是我們大家的好朋友。一看見他那雙水晶般的眼睛，你就知道可以信賴這個人。還有他的笑，孩子一般的純真。他永遠是個孩子。耶穌愛小孩子，他愛拉撒路。

拉撒路是我心中的一個小鏡子，他愛耶穌，相信耶穌的每一句話，從不懷疑，即使他不明白。但我絕對作不到這一點。有時我想，我要是能像拉撒路那樣多好啊，只用心靈去感受，頭腦願意怎麼懷疑就怎麼懷疑，不去理它。但我就是作不到。遇到個問題，我就想想明白，也不管這是不是人能想明白的問題。所以，我雖然羨慕拉撒路，但還是改變不了自己的天性，拉撒路是拉撒路，我是我。

是拉撒路的姐姐派人來報告了那個壞消息，說拉撒路病了。我們聽到都很焦急，想催促主耶穌趕快去為他治病，但不大敢。拉撒路和他姐姐住在同一個村子，猶太的伯大尼。近來那裡的猶太人要拿石頭打耶穌，往那裡去很危險。主看來並不急，他說拉撒路的病不至於死，而是為了上帝的榮耀，使上帝的兒子因此得到榮耀。我們聽主這麼說，也就放心了，拉撒路想必病得不是很重。

耶穌和我們一起在當地住了兩天。他囑咐我們為拉撒路禱告，我們就禱告了。那兩天我的禱告是，主啊！你保佑拉撒路快點好吧。

兩天后，在我們就要動身前往伯大尼時，主對我們說，我們的朋友拉撒路睡了，我們要去喚醒他。我聽了很高興，以為拉撒路的病好了，能睡覺了。哪裡曾想，主耶穌的第二句話卻把我們的心全扔進了冰窟中。他說，拉撒路死了。他還說他兩天前之所以沒有立即去救拉撒路是為了我們的緣故，好叫我們相信。

叫我們相信，信什麼？我的每一根腦筋都被擰成了無數個彎。我在心裡埋怨，主啊，明明是你親口說拉撒路的病不至於死，但你又這麼肯定地說拉撒路死了，你叫我們信什麼呢？叫我們信我們也會和拉撒路一樣地死嗎？這有什麼好相信的。我不大高興，就對幾個同伴說怪話：咱們跟老師一起去吧，同拉撒路一道去死吧。我這話主聽到了，他看了我一眼，眼中充滿了慈愛。我有點不大好意思。

我有時愛發點小牢騷，不大。

我親眼看到拉撒路從墳墓中走出來。主在墳墓前仰天禱告，然後大聲地喊：拉撒路，出來！聽他這麼喊，有一個跟來看熱鬧的人還噗嗤一聲地笑出來了，但他還沒有笑完，臉就變形了，用手緊緊地捂住了嘴，眼珠子瞪得滾圓的，就像見到了鬼一樣。還有一個婦女啊地大叫一聲，嚇的拔腿就跑，還跌了一個跟頭。我想我當時的臉也一定非常可怕。

剛才就在人把堵在墳墓前的石頭挪開時，我們都看見了拉撒路躺在裡面。他躺在那裡已經四天了，都發臭了。那股臭味非常強烈，嗆鼻子，噁心死了，我強忍着沒有吐出來，有幾位婦女吐得滿地都是。

誰能相信，耶穌說拉撒路出來的話音剛一落地，拉撒路一下子就站起來了，直挺挺地站着，手和腳還都裹着裹屍布，臉上還包着手巾，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了，是那雙水晶般的眼睛。

啊！有幾個人尖叫起來。但突然，大家都靜了，什麼聲音也沒有。人們看看拉撒路，看看耶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撲騰一聲，拉撒路的兩個姐姐姐跪在耶穌腳前，哭得像個淚人似的。誰也不明白誰也沒有看清楚拉撒路是怎麼出來的，他被裹屍布裹得緊緊的，怎麼一下子就出來了呢？誰也說不清。反正他出來了，就是這麼回事。他站在墳墓的前面，露出一雙使人忘不了的眼睛，因為那雙眼睛誰也不看，只看耶穌，充滿了感激和愛。

這時就聽主耶穌吩咐說：解開他，讓他走！彼得和我們幾個弟兄就上前去把裹在拉撒路身上的裹屍布解開了，他高興地跳了一個高，就走了。

拉撒路走在陽光中，小鳥也在樹上都唱歌了。

雖然我親眼看見了拉撒路復活，我甚至還吻了那個孩子。但我還是不相信耶穌死後會復活。人如果不信，就是親眼看見了，也不會信。何況，他還會有那麼多的理由不信呢？你要是不信，你總是能找到理由的，並且，還很充分。

「那你不信復活的理由是什麼呢？」印度商人打斷了多馬的故事，問他。

「是啊，是什麼呢？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問自己好多年了，還是不知道。也許，是為了你吧？」多馬回答

「為了我？」

「是的，因為你就是昨天的多馬，一個懷疑者。」

多馬接着講：主在逾越節前告訴了我們好幾次，說他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說他要走了，說他去的地方，我們現在不能去。

自從那以後，我們都彼此紛紛地問，主要往哪裡去呢？誰也不清楚。大家就對彼得說，你可不可以問問主，他要上哪裡去。

彼得去問了。主卻說，我往哪裡去，你們知道；那條路，你們也知道。

我知道什麼呢？我問自己。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問別人，你們知道嗎？也沒有一個人回答知道。於是我就問主耶穌，說我們不知道你往哪裡去，怎麼知道那條路呢？

主耶穌回答：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

這話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直到主復活後，我才開始漸漸地明白了一些，主的路就是十字架的道路，它通向死亡，但帶來新生。他就是生命。

主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我沒有在場。我一個人離開了耶路撒冷，到一個小山里獨自待了幾天，添自己心中流的血。我不願意見到我弟兄的臉，他們的臉和我一樣，有太多的傷心和失望。我的心碎了。耶穌呼召我們說你跟我來，沒想到竟然來到了十字架前。

但我心中放不下弟兄們，就又回來了，在一個弟兄的家中，見到了彼得、約翰和眾弟兄。我一看到他們，就哭了，哪曾想到，彼得和約翰衝上前來，抱住了我，臉上竟滿了喜悅，腓力捶了我一拳後，一個勁地搖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主復活了！主耶穌復活了！

我一下子傻眼了，推開了彼得和約翰，後退了兩步驚恐地問，兄弟們，這是怎麼了？你們怎麼這樣了？不要來騙我，老師死了，我們失敗了，我明白了，熬過了這幾天后，現在我已經能挺得住了。

腓力說，主真的復活了。

我很難過地說，我這不是已經好了嗎？你們為什麼還合夥哄我、騙我呢？

彼得拉着我的手要我去看那個空的墳墓，我把手抽出來了，說，不必了，我的心已經被絕望填滿了。

彼得又說，難道你不相信我嗎？我親眼看見了。還有他們。他指着屋子裡的弟兄門，他們都一個一個地點頭了，表情很嚴肅。

我心裡有點動了，心想，也許他們講的是真事。但是，我的嘴還硬。我說，彼得，你看見了，但我沒有。好兄弟，我相信你，但你卻不能使我相信耶穌復活了。

我的話你都不信，那你還能相信那個弟兄的話呢？彼得痛苦地拍着我的肩膀。他突然仰頭舉起了雙手，禱告說，主啊，怎樣才能使我們的好弟兄相信你復活了呢？

我回答，除非我親眼看見他手上的釘痕，並用我的手指頭摸那釘痕，用我的手摸他的肋骨，否則，我絕不相信。

弟兄們的手一雙雙地按在我身上，為我禱告。我心頭一熱，哭了。在那一瞬間，我才發覺，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是多麼渴望主耶穌復活啊。只有主才能把我們弟兄們的心永遠連在一起。

弟兄們天天為我按手禱告。

過了四天，我們又在屋子裡面聚會。為了防備猶太人告密，我們把門關得嚴嚴的。聚會剛開始的時候，弟兄們都大聲禱告願復活的主復興我們的靈。我也被大家的熱誠所感染，不知不覺地禱告說，主啊，讓我看到你，賜我平安。當我的禱告結束後，屋子裡頭變得非常靜，我感覺有些納悶，睜開了眼睛，看看我左邊的彼得，他正用驚喜的眼睛向前看，約翰也是。我就順着他們的目光向前看，我的心一下子不動了：我看見了主！我不敢相信，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就使勁揉了幾下眼睛，再看，是主！真的是主。主耶穌就站在我們中間。門沒有開，牆沒有破，主耶穌就站在我們中間了。

主用慈愛的目光看着我們說，祝你們平安。

一聽到主用我們都非常熟悉的鄉音說祝你們平安時，我落淚了。沒有聽到主對我親口講話已經十多天了。這十多天來，我心頭壓上了千斤重擔，沒有平安，只有懊悔、懷疑，還有傷心和絕望。但一聽到主說平安，我心頭的重擔一下子就脫落了，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就聽主對我說，把你的指頭放在這裡，看看我的手吧！伸出你的手來，探探我的肋旁！不要疑惑，只要信！

我呆住了，心似乎不跳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主，不停的流淚。在那一瞬間，我似乎回到了我六歲，我問爸爸如何看見上帝？爸爸沒有答案。但現在我終於找到了答案：人看見了主耶穌，就是看見了上帝。

彼得後來對我說，主說完話後，弟兄們的目光都轉向了我，而我的眼睛卻只看着耶穌。我慢慢地伸出了手，手顫抖得非常厲害。但我沒有去摸耶穌的肋旁，而是捂住了臉，淚水從手指縫中流出來了。彼得說我是慢慢地跪下的，跪在地上就俯伏敬拜，然後，弟兄們和我一起都跪下了。

這些細節我不必細說了，最重要的是主耶穌站在了我們面前，聖靈感動了我，使我說出了一句我想也沒想到的話：我的主！我的上帝！

從那以後，我活在人間就是要告訴人們一件事：耶穌復活了！我親眼看見了。

許多年過去了。

多馬在印度殉道也已經有些年了。

恆河邊，菩提樹下，一個年邁的印度商人正在同他的妻子兒女告別。照着別離人的有一彎明月，半天星斗，陣陣清風。

兒子問：「爸爸，你為什麼不像別的老人一樣，走入森林中去隱修？」

爸爸回答：「耶穌命令我們把福音傳給天下萬民。」

妻子問：「你真的要走了嗎？」

丈夫點了兩下頭，慢慢的，很重。

女人又問：「你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麼？」

男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十字架。」

他抬起了頭，向遠方望去。夜沉沉，他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心卻清楚地知道了前面的路：遠方孤立着一個十字架，上面釘着主耶穌基督。 

寫於上個世紀末本世紀初

修訂於201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