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琴棋書畫系列“畫” 的第8篇
導讀:賈廷峰告訴我,范炳南的“中國畫是有巨大的變革,是有革新的”。作為中國水墨畫的創新者,范炳南的創始之新就在於:化抽象為水墨,或者反之,化水墨為蘊藏着具象的抽象。
猶太人這句古諺最早來到了我心頭:凡事都有定時。那麼,我認識范炳南的畫也有定時。時在2021年五月,中國著名策展人賈廷峰在他的太和藝術空間舉辦了一個畫展:“無一物”,展出的是范炳南的中國畫作品,名字又曰:“再書寫水墨藝術展”。
范炳南,筆名老陝,何許人也?
從來沒聽說過。
第二個開頭我想這麼寫,還是以猶太名言開頭:看哪,一切都成新的了。或者說,人無定數,亦無定時,凡事都要自由選擇,創造,出新。
或者再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范炳南的“中國畫是有巨大的變革,是有革新的”,這是賈廷峰後來對我說的。那麼,作為中國水墨畫的創新者,范炳南到底有什麼創新?這創始之新到底新在何處?
其實,我本來已經失去了對當代中國國畫的興趣,但因着信任賈廷峰的藝術鑑賞力和判斷力,我就看了“再書寫水墨藝術展”的介紹、畫作和錄像。一看,我震驚了:
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中華水墨藝術。
千真萬確,范炳南的確是中華新水墨畫的創立者。
這些水墨畫,它們是傳統的,又超越了傳統;融匯了西方的某些古代與現代藝術,但又不是西方的。這是東西相望,古今相通。又是古今兩忘,不辨東西。說到底,就如賈廷峰所說,這是范炳南的創造。我更願意說,這是范炳南的獨創、創新,是他自由地創造出了一個從未存在過的黑白世界,獨一的水墨新天地。
不知道是否後有來者,但似乎前無古人。
其實,對於范炳南本人來說,這也是一個天下萬務都有定時。他五歲開始習畫,是謂初始。經歷了一番番風雨後,閉關了。因為無論這麼多年來他在裡面怎麼折騰,怎麼努力,但那筆墨還是師古人,就連心境,也逃不出中華。他被古人和今人或死人與活人,窒息得幾乎活不下去了。
作為畫家的范炳南,他不想死,他要活。他拒絕“吾從眾”,走大家都走的通路、大路、寬寬的路。那千年古道看似光鮮,但已經是絕路。
他要走自己的路,一條新路,小路,窄路,范炳南之路,藝術的路。從而,成為一個畫家、藝術家,就如貢布里希所說:“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而已”。
推向極端,“沒有藝術家這回事,只有藝術作品而已”。
范炳南探索了七十多年,他渴望成為一個藝術家,他希望留下散發着自己獨特氣息的藝術作品。在2021年,75歲之際,范炳南終於從千年的水墨中決絕地突圍,殺出了一條墨路——范炳南自己的路。
這一路墨淚滴滴。
於此,范炳南可以有信心地說:“我實現了突破”。
這個聲音,一再在歷史上響起。
1552年4月,馬丁·路德在沃木斯的審問中莊嚴宣告:“我的良心,我的良心為God的話所約束。除非有人能夠根據B ible而用理智的明晰論據來說服我,我不願,亦不能取消前言。願God幫助我!阿們!”
某些學者認為:自此,近代史開始了。路德大膽地宣告:“我實現了突破!突破。”
在藝術史上,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倫勃朗、顧愷之、吳道子、董源、梵高、塞尚,等等,等等,他們都是突破者,創新者。他們創立了繪畫的新模式。
獨立的個人,良心自由,這就是突破的基礎。
范炳南的突破也就在於這裡,他不是“我們”畫家中的一塊磚,複印機,而是獨一的這一個人,畫家。藝術心靈的自由,不羈的想象力,獨特的技藝,就是他創作的不二法門。由此,他在人類的精神世界中,才能創造出一個嶄新的獨特的藝術天地,我更願意稱之為范炳南藝術。
創新,這正是范炳南藝術的價值所在。
再書寫!范炳南的畫新在哪裡呢?我思來想去,就一句話:化抽象為水墨,或者反之,化水墨為蘊藏着具象的抽象。
文藝復興大師、倫勃朗、印象派、抽象主義、波洛克、立體派,畢加索,等等,只要走進任何一個世界級的大藝術館,都會看到他們的作品,無論你懂不懂,喜歡不喜歡,那些色彩總是在那裡,那些造型總是在那裡。
陌生,看不明白,至少於我來說,是第一印象。因為新,從來沒有存在過,不論在自然,還是藝術品中。
我猜測,這也許也是范炳南最初走進這些大藝術館內的第一印象。但他畢竟是一個畫家,他慢慢就發現了,這些條塊分明、條塊模糊的東西也在他心裡。也許就深藏在初心之中,童心之中。
在最初,當那個五歲的小男孩用天真的眼睛看世界時,他看到的不只是一個個“物”,而且是化解了那一個個“物”的線條、體塊,圓點。這些線條、體塊,構成了一個獨特的黑白世界。
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這些線條、體塊和圓點模糊了,抽象了,具象了。在他心底生根發芽了。它們融匯,貫通,都化成了黑水,但在黑水之上之中之下還有白河,天上的雲之河,星瀚之光,點、線、條、塊。
好一個黑河、白水,它們流淌在范炳南心中,不舍晝夜,無止無休,就連他自己也不可能兩次走進這同一條河流。
但就在某時,在藝術家的記憶之海或魂飛的夢鄉,范炳南突然抓住了這一條河,他在心靈中生出了這一條河,於是,他潑墨,他作畫。
一畫一天地。
一墨一春秋。
一幅幅畫作誕生了。
當這些畫作進入我眼裡心中時,初看,它們非常抽象,不固定在任何一個具象中,但漸漸地,它們成了萬象,成了一象,一個個的一象。
我首先看到了眾水融匯。
這裡有海上生明月,又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又有清泉石上流,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裡是桃花潭水深千尺,這裡是郁孤台下清江水,是不盡長江滾滾來,是輕舟已過萬重山。
看哪,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墨雪,雪墨。雪成水,墨開花。
智者愛水,這水至柔,潤萬物而無聲;這水至剛,滴水穿石,無堅不摧。
細看,靜觀,再思,在范炳南的那些畫面上,我又看到了群山屹立,千丘奔涌。是仁者愛山之山。
這裡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有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又有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這裡有會當凌絕頂, 一覽眾山小;又有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終南山。更有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范炳南生長在西安,古時,西安叫長安,那是大漢,那是盛唐。是漢關塌陷,唐詩絕響。
但無論如何,超越生死,山魂長存,於是,在范炳南的筆墨下,大山以澎拜起舞,以磐石發聲;小山以歡樂束腰,又以溪流洗面。
好畫的一個標誌就是耐看。
自五月畫展後,有幾個月我沒看范炳南的水墨畫,十多天前再看,我期待又害怕,怕那些畫沒有什麼看頭了。但看後還是一陣陣驚喜。
克洛德·魯瓦說得好:“一件作品之重要,不在於促使它產生的是什麼,而在於它喚起的是什麼。”(注1)驚喜的愉悅,就是再看范炳南畫作時在我心中喚起的感情。
或者,套用那個古老的話語格式,觀范炳南的畫,初看是抽象;再看是具象;三看是融抽象與具象為一爐的氣象,正是氣韻生動的氣象。
就這樣,從抽象的水與山,范炳南的水墨畫引導觀者如我進入到了新的第三層境界:氣、氣象。也可以說是水之靈,山之魂。
這是“通天下一氣“(莊子語)的天地之氣,亦是人活着就是一口氣的人性之氣。起初,這一口生氣被吹到了人心裡,於是,人就成了有靈性的活人。他不是水,也不是山,而是山之友,水之兄弟,當然,也時常成為仇敵。
這氣在人成為人之靈,是靈氣,因為它里有尊嚴,有仁義,有上天形象之所在。
荀子云:“人有氣有生有知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孟子說得更清楚,這靈氣就是“浩然之氣”: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
大者,並非僅僅是廣大,同時也是能容,甚至愛自己的敵人;剛者,也並不僅僅是堅強,更是無論在什麼境況之下,都持守人之為人的“不忍人之心”,這顆心,說到底就一個字,愛而已。
愛,是人之靈氣的根本所在,它是義之理,又是道之實。
由此說來,范炳南筆墨中貫通的大氣、靈氣、人之氣,乃是愛之氣息。他的筆墨,是大愛的筆墨。一點,就是一顆愛心,一起,一伏,就是一絲絲愛意流淌、飛揚。
而范炳南自己,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他首先是被那運行於天地之間、你我之中的大愛觸動了,那愛中有大而化之的至美。他感受到了那無法言說的愛與美,雖然他看不見那至愛至美者,但他竭盡全力用黑白去表達這大美大愛的一鱗一線一片。甚至是一片空白,通行詞,留白,而那留白四周的墨色聲聲呼喚:要有光。
就這樣,筆與墨,黑與白,點點滴滴,都是畫師淚,墨淚。畫者,范炳南也,他這些新水墨畫中的每一滴墨淚,每一個留白,都折射着至美至愛的大光,永恆之光。
2021.9.25-30,10.10-12於美國。
注1:《熱愛繪畫》,(法)克洛德·魯瓦 著,羅國林 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