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說的年輕人，其實已不再年輕，但講的是他們年輕時的事情。所以就用了這個標題。

這三個年輕人的名字是，寶靈，國才，桂娟。他們是我的堂⋯堂哥堂姐。要堂幾次，精確數我也沒搞清。我們村是一戶人家的後裔，所以，村民間都是堂哥堂叔的。前幾年，村里修補了族譜，據說也只有八九代而已，也就是說，最多堂八次即可。

從我有記憶起，寶靈就是個傻子。寶靈傻子是文傻不是武傻。不會發瘋打人。那時我們小孩子常常欺負他。他一般不生氣，惹急了，才會生氣。看到他生氣的樣子，我們小孩子很開心，笑看跑開了。

寶靈傻子雖然傻，可奇怪的是，他吹得一口好嗩吶（我們土話叫梅花）。我們村有個喪葬吹打樂隊，他的嗩吶是樂隊的靈魂。每當本村或附近村有人去世，便把寶靈傻子叫去吹嗩吶。真是奇怪了，這傻乎乎的寶靈傻子，一拿起嗩吶，忽然就不傻了，把那嗩吶吹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這嗩吶在他手裡，似乎有了生命。

他的嗩吶吹得實在太好聽了！一有葬禮，一有他的嗩吶，七鄉八里的人都會趕來，把個葬禮變成一個熱鬧的農村聚會。葬禮隊伍所過之處，連遠處的小山包上都站滿了觀看的人。那時寶靈傻子名氣大着呢！附近十里八鄉都知道我們村有個會吹嗩吶的寶靈傻子。

一般的農村樂隊，就吹幾支流行歌曲。前幾年我老丈母娘去世時，請來的喪葬樂隊吹的是歡快的《路邊的野花不要採》，真是哭笑不得。

可寶靈傻子的嗩吶，他吹的不是當時廣播中聽到的歌曲和樂曲。他吹的是什麼曲子，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吹的應該是沒有曲名的，他自己作曲的曲子。

他的嗩吶，時而高亢，時而悲憤，時而婉轉悲傷，時而平靜幽遠。真是太好聽了！

記得有一次我在家裡自言自語地怨道，“村里怎麼還不死人呢？“，我媽聽到了，痛罵我一頓，說，如果在外面說這麼不吉利的話，被別人聽到，要被揍扁的！ 可我只是太想聽寶靈傻子的嗩吶了，而這隻有葬禮時才有呀！

那時我們都糧食不夠，吃不飽飯。寶靈傻子的吃飯問題，就沒有人認真管了，家人給點，鄉鄰給點，時飽時飢。當然是飢的時候居多。這樣，即使青壯小伙，身體自然慢慢變差。我清楚記得，在我上小學四五年級時的某一天，寶靈死了。他爸和他弟弟，挖個坑，草蓆一個，就把他埋了。一個卑微的生命就這樣了結了。從此，故鄉的十鄉八里之地，就再也沒有了嗩吶聲。

寶靈傻子嗩吶怎麼吹得這麼好呢？誰教的？他吹的是什麼曲子？一個傻子怎麼會吹嗩吶呢？這些疑惑後來才從大人那裡知道了一些答案。

寶靈傻子原先並不傻，聰明着呢！事實上，他是我們村里出現過的少有的才俊。他讀書極好，幾乎過目成誦。鄉里縣裡有個什麼數學競賽語文競賽，都會派他去，又都會拿獎給老師學校掙臉。

寶靈哥為啥這麼聰明？恐怕基因好是一個原因。他媽就很聰明，針線女紅什麼的，都很好，還做得一手好春餅，村里村外都有名。他媽是當時我們村最有文化的女人，據說初中畢業。那個年代的女初中生，家境自然優越。他媽是城裡一個小資本家的女兒。能嫁給他爸，他爸的條件也不能太差。這樣，你也可以推斷出，寶靈哥家的成份不會好。他家是富農。

雖然家庭成份是富農，那時好像對他們的生活並沒什麼衝擊。大家在生產隊裡幹活，他爸的工分待遇也沒有因為成份問題受到影響。本來嗎，大家都鄉里鄉親的，彼此都是叔伯兄弟，農村人的階級鬥爭意識幾乎沒有。

室靈以優異的成績小學畢業。可由於成份問題，他不能上初中。他可多麼想讀書呀！不過，他也清楚地知道，像他這樣成份不好的人，讀書最好都是沒用的，政審一關都把你卡死了。即使在小學，他可作為學生代表去參加語文數學比賽，但做不了班幹部。不讀書也罷，這樣他就安心地在生產隊幹活掙工分了。

不知從哪他搞到一支嗩吶。從此，在勞動之餘玩玩嗩吶成了他最大的樂趣。沒想到這寶靈是個音樂奇才，一摸就摸到門道了。他還通過自學，他學會了作曲，演奏自己的作品。由於鄉鄰知道他會吹嗩吶，所以在婚葬典禮上，常有人叫他去吹個嗩吶，增加點氣氛。後來他乾脆組織了一個吹打樂隊，充當起指揮兼編曲的角色。一時間，咱村的吹打樂隊，遠近聞名，幾十里地以外的人都會請他們。寶靈成了十里八鄉的一個人物。

寶靈不僅聰明異常，才華出眾，而且還相貌堂堂，好一個青年才俊！自然有女孩喜歡他。他那時有一個心儀的女友。

那時全國的階級鬥爭序幕已經拉開。廣播裡喊着“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但村裡的鄉親也不當回事，雖然知道誰地主誰富農，可沒人有心思斗他們，大家都是兄弟叔伯，鬥爭幹嘛？地里活兒多着呢？咱村階級鬥爭的蓋子就是沒人揭開。

不過，某一年的某一天（具體日期無考），村里來了一群縣中的紅衛兵（高中生），帶隊的是同村的國才，寶靈以前一起上學，一起玩耍的同伴。這幫人把寶靈捆綁起來，開批鬥大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批鬥他。罪名是，借嗩吶之聲，污衊社會主義，妄想反動復辟。

這國才成份中農，所以他可上縣中讀初中高中。他想表現積極，想入黨。於是帶着他一幫高中的紅衛兵同學，來幫咱村揭階級鬥爭的蓋子了。從哪着手呢？他就想到了拿他昔日的同伴開刀。

一個有才氣的年青人，大庭廣眾面前，遭此羞辱，而批鬥他的卻是他兒時的夥伴朋友。這對寶靈的打擊可想而知。幾天后，他的女友告訴他，她必須與他分手。以前，寶靈屬於可教育好的子女，今後就隨時可能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敵人。不分手的話，會影響她在部隊的哥哥的前途。

雙重打擊下，寶靈精神病發作，不久就變傻了。寶靈哥從此就成寶靈傻子了。

寶靈哥的音樂，與當時廣播中聽到的，大不相同。一般農村的吹打樂隊，就用些通俗簡單熟悉的曲子。如果能吹出“迎賓曲“，“婚禮進行曲”，那就太高水平了。而寶靈他們的樂隊，用的是自已的曲子，這很了不起。

多少年過去了，他們主打曲的主旋律，還在我腦海流淌。我一直想知道這是什麼曲子，為此，我幾乎聽遍了傳統的二胡曲，笛子曲，嗩吶曲，管子曲，等，沒有發現有相似的。寶靈的曲子，就樂境而言，接近笛子曲《五綁子》，但不同。我又查了傳統的浙江地方曲，也沒有像寶靈的曲子的。我們江浙民樂多是江南絲竹一類，而他的曲子，且像北方音樂，高亢，激昂，深遠，像是站在黃土高坡發出的控訴呼叫。

以前我曾有打算，回老家時，把他的曲譜找來或收集整理出來，可一拖二拖，未能成願。現在當時樂隊的人大多已作古，這曲子就這樣永遠遺失了。

就音樂而言，解放後新作的音樂作品，雖然很多，但核心內容就是歌頌與幸福。而極少有表現真情實感的東西。而只有表達真情實感的音樂才會引起共鳴，才會有持久的生命力。

瞎子阿炳用音樂表達他的嘆息，嚮往，奮爭，無奈，成就了他不朽的《二泉映月》。傻子寶靈用音樂表達他的傍徨，苦悶，控訴，不屈，卻給他帶來厄運。

在舊社會，你可以痛苦抗爭，你可以表達你真實的情感。可在新社會，你怎能有痛苦，你又怎敢抗爭？除了唱讚歌外，你還能表達什麼？想表達真實情感，必然招來麻煩。寶靈哥是生不逢時啊！

寶靈哥是個音樂天才。他的才華才露一點尖尖角，就被摧滅。全國又有多少像寶靈那樣的青年才俊，因為成份出身問題，而無端招來厄運。這不僅僅是他們個人的悲劇，更是民族的損失。

這麼多年過去，寶靈哥應該早就轉世投胎了。願他轉世去一個美好的地方，在那裡，沒有成份，沒有階級，沒有鬥爭。在那裡，他可以自由地表達你的情感，在那裡，他可以盡情地舒展他的才華。

說完了寶靈，再說國才。國才為啥要跟寶靈過不去呢？

原來國才讀初中後，一直想表現積極，想加入學校里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他想跟寶靈學吹嗩吶，可學了幾下，就是不行。這時，旁邊年長的一個村民對國才說，＂你和寶靈差太多了，你給寶靈遞個擦屁股的紙都不配＂。這句話深深地刺激了國才。他那個羨慕嫉妒恨哪！他暗下決心，有機會定要毀了他！這個目標在他讀高中時終於實現。

後來，國才高中畢業，做上了民辦教師。他積極要求進步，巴結領導，討好上司，不久便入了黨。然後，不知怎的，他不做民辦教師，當上了鄉幹部，然後升至為區委副書記，一時春風得意，風光無限！

那時，是寶靈給他遞擦屁股的紙都不配了。不過，那時寶靈已死，不能給他遞擦屁股的紙了。

國才春風一得意，便變得自負，心也變得大起來了。他想把書記擠下去，爭取做個正書記。仕途嗎，得一級一級爬不是？這書記是個女的，除了臉蛋，沒啥本事，國才認定，搞她下去，不就是一碟小菜？

可誰想，這女書記上面有人！這下，國才就碰釘子了。他被調離區委副書記，轉任＂五三四＂辦公室主任。

這個＂五三四＂辦公室是個啥玩意兒？原來那時有個＂五講四美三熱愛＂運動。這個＂五三四＂辦公室，就是縣裡成立的專職機構，專門指導全縣人民的五三四教育活動！

這＂五三四＂主任，一點油水都沒有。你想，誰要求着你，給他來個＂五講四美三熱愛＂教育？你免費給人家提供教育，人家都不要呢！你說，＂我給你來個五三四教育？＂，人家馬上會說，＂不不不，我早就五三四了＂。是不？

仕途受挫，油水的又沒有，國才便鬱郁不得志，不久便英年早逝，一命嗚呼！

寶靈國才的故事完了，再來講講桂娟。

桂娟姐長相倒是甜美，圓圓的臉，眼睛也水靈，臉上總掛着笑，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她小名叫糰子，圓臉小孩的暱稱。我小時候一直叫她糰子姐姐，她的大名到後來很久以後才知道。

她小學畢業後，就在生產隊裡勞動了。普通的一個農村娃。可時來運轉，她跳出了農門，吃上了商品糧。

這咋回事呢？

這就要說到大辦民兵師了。那時農村的青年男女，只要不是地富子女，都可參加民兵。每個生產大隊都有一個民兵連。

我們大隊的民兵連長，是個復員軍人，共產黨員。那時的民兵連長，可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他看上了桂娟姐，竭力培養她，提拔她為民兵副連長，又介紹她入黨，再介紹她認識了公社的人武部長及其他領導。桂娟姐長相甜美，討人喜歡，這一吹二捧的，成了公社的先進人物，相片掛在櫥窗里也耐看。不久，招收工農兵大學生，群眾推薦（即大隊推薦），領導批准（只要公社領導批准），她就成了大學生，這樣就吃上了供應糧，跳出了農門。

自已培養的女朋友成了女大學生，民兵連長好不高興，促她早日成婚。

可糰子姐心想，如果跟一個農民結婚，那就像風箏一樣，有根線拴在了土地上，還是跳不出農門！不行，這婚不能結！糰子姐想賴婚。

想拋棄男友，想賴婚？沒那麼容易！你Y不是因為思想品質好，才選拔為工農兵大學生的嗎？想賴婚，我就告你道德敗壞！民兵連長惡狠狠地警告道。

咋辦？桂娟姐好言相勸，先穩住連長，然後，很快跟一個派出所的人（是不是所長我沒打聽到）談上了戀愛。那人一嚇唬連長，便把連長唬住了！

連長只好一江春水向東流，竹藍打水一場空了。

桂娟姐小學畢業又智商平平，成大學生了，學啥？

那就學個護士唄！打個針，消個毒，總是可以的吧！

前幾年我回國，去市人民醫院，看到桂娟姐的照片又掛在櫥窗里。她成了專家級教授級主任醫師，請她看病，咱掛號費恐怕都掏不起呢！

她都成了專家了！這使我失去了對專家學者博導教授的基本的尊敬。桂娟姐都能成專家，那我們村裡的人，幾乎個個都可以是專家。所以，專家不專家，不看才華看造化！

咱村三個年輕人的故事講完了。從他們三人身上，可明顯看到逆向淘汰的跡象。他們三個人身上，都打上了時代的重重烙印。咱們村只是全國千萬個村莊中的一個，他們三位年輕人的故事，是那個時代全國農村青年的一個縮影。

我不為桂娟姐的人生成功而高興，卻為寶靈哥的悲慘一生而傷感。因為桂娟姐這樣的常人，村子裡多的是，而寶靈這樣的天才，咱們村數百年才出一個，而且可能再也出不來了，後無來者了。

想到這，不禁令人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