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連清川                    發布於 清川書房

五月，如期而至。就像過去千萬年來一樣，季節從來不曾為任何的人世繁華滄桑而停駐。

已然過去的四月，對於有些人來說，是這一生中最慘痛的記憶，因為子欲養而親不在。

對於有些人來說，這不過是漫長一生中微不足道的過往。茨威格從夢幻般的維也納走過，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以為世界已經最壞。1940 年他寫下《昨日的世界》，已經身處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1942 年，他終於無法忍受世界的殘忍，於是和妻子雙雙服毒自殺。

對於有些人來說，它留下的記憶，變成了一生中無從抹除的記憶，如同夢魘一般，時時吞噬他的靈魂。漢娜 · 阿倫特從 concentration camp 中逃離出來，傾其終生，都在與惡鬥爭，卻從未勝利。

可是我們如何來理解這個四月？它究竟是什麼？是國族康健的一場戰鬥，還是厄運光臨的一次偶然？是 1929 重臨的災異預演，還是冬宮暴動的勝利旗幟？

我們現在已經非常熟悉艾略特的《荒原》，在一場奇異的對抗賽中，一條不足六分鐘的短視頻，被成千上萬的人無助然而堅韌地多次發布。它最後的結局是屍骨無存，但曾在其中的人，心裡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傷疤。他們無法相信，四月曾是春天的嫩芽，春風的溫煦。它製造了一場寒冬，凌冽噬人。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哺育着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

記憶和欲望，攪動着

沉悶的根芽，在一陣陣春雨里。

1，安穩

當 4 月份的腳步即將來臨的時候，上海人還沉浸在安穩的生活之中。儘管不祥的預感如同外灘的報時鐘聲一樣陣陣傳來。但它始終是遙遠的、模糊的，甚或是安詳的。

儘管安亭賓館的壞消息在不斷流傳，而浦東即將進入全面的靜止之中。可是人們依舊頑固地相信這一切都不過是短暫的驚擾。

安穩的生活從來是上海人始終不渝的信念。在張魯一依舊是一具鮮嫩肉體的時候，他主演《紅色》中的一個日據上海地下工作者，始終保持着這樣一條不變的信念。即便在日本侵略者的瘋狂毀滅之中，他也始終想要給愛人和家人一場安穩的日子。

並且上海人有理由有這樣安穩的期待。在武漢風聲鶴唳的日子裡，全國各地的車輛與行人，可以驅車直入他們棲息的小區；在輪流封城的倉皇歲月中，他們馬照跑舞照跳，迪士尼的煙花照樣璀璨耀人；在所有的地方瘋癲猙獰地把新冠患者當成過街老鼠，麻風瘟疫的時候，他們輕飄飄地把霓裳茶舞拉了一條警戒，做成全世界最小的中風險地區。

他們來往穿梭於商場，他們在陽光下享受咖啡披薩，他們在小劇場裡扮演紳士，他們在音樂廳里充當淑女。從湖南回來的大叔把自己當成笑話，從武漢過來的老師述說悲傷往事，艷羨上海滿大街的滿不在乎。

我們在酒桌上嘲笑所有人的驚慌失措。

我們相信這樣安穩的生活將永恆持續，如同太陽每日都會從東方升起。因為我們在上海，在魔都，在這個世界上最先進最文明最牛逼的城市——連紐約，我們都可以不放在眼裡。

在《甄嬛傳》裡，安陵容非常慘痛地給甄嬛說了一句遺言：抱歉，你安穩的生活，總歸是被我毀掉了。

冤有頭債有主，我們這樣安穩生活的逝去，要找誰去討要說法？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因為它從此毀掉了 2600 萬人安穩的生活。從此，他們不再有能力，相信這個城市仍然能夠給他們提供美好與幸福。如同《紅色》裡的張魯一。

2，信任

我們曾經的信任，建立在這樣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之中。美國鄉村歌手 Brad Paisley 曾經有過一首歌：little moments，其中有一句歌詞，I live on little moment like this.

這樣的小日常，是當你在麵包店裡不小心撞到一個人的時候，她可能會轉過身來微微朝你一笑，而不是暴跳如雷。這種東西叫做不為己甚。

是在小區門口的保安和居委會的人會勢利眼地準確區分租客和房東，色厲內荏地盯着你垃圾分類的準確性。可是當你從外地回來的時候，沒有人敢於厲聲呵斥你掏出自己的身份證；是醫院裡的醫生和護士忙得飛起你問的任何問題都直接給你一個白眼，可是在急診室門口她會瘋狂地奔跑因為對他們來說生命的至高性就是他們的職責。

是你在街上被 JC 攔下來給你一張罰單的時候，你一肚子的不高興當場和他吵起來他會充滿幽怨地看着你說，我不過也是照章辦事。因為對他來說執勤是他的工作儘管他也可能一肚子委屈但是他知道人與人之間還存在着最基本的溫柔和善意。

是外國人在上海如魚得水因為這裡的環境非常接近於他們的家鄉但是他們從來也不敢過於造次，因為這裡是全亞洲最大的英語人口城市而任何一個本地人都可能用一口純正的紐約腔或倫敦腔跟他們大吵一架。

是我們每天都在八卦各種老爺們的新聞卻始終對那些人存在某種相信，因為上海這個大染缸曾經讓許多人都染上了文明的顏色，使他們朝着更加友善的方向去行走。

是我們沉浸在咖啡爵士樂好萊塢，也沉浸在秦漢唐宋的故事裡，是我們遙望着大憲章，卻不敢對於當下的時代不敢有過多苛求。是我們相信這個城市非常理解何為不為己甚，而我們也和這個城市不為己甚。

因為我們是彼此依存，因此也建立了彼此信任。我們當然相信未來會更好。相信上海是一個特別的城市，他們能從中獲得利益我們也能從中獲得力量。

可是在 4 月，我們突然看見這個城市裡充滿了各種兇猛的野獸。小區門口的保安把運送物資的快遞小哥趕走，居委會的人拋下病危的老人逃走，白衣天使治病救人的醫生和護士拒絕接收生命垂危的哮喘病人，JC 把 90 多歲的老人攔在躺着她女兒屍體的公寓門口不讓見最後一面，居委會成為了 zuigao 管理機構而所有的呼救通道全部被堵塞。

平庸之惡充斥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裡。在日常的時間裡沒有一個是壞人而當制度之惡全面呈現的時候，良心的價值無足輕重。

釋放出來的魔鬼並不像阿拉丁神燈吹一口氣就能夠收回去。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因為它摧毀我們和這個城市之間的彼此信任。我們從此要提防每一個 zhifu，因為制服誘惑的病毒已經滲透進了他們的血液，讓他們變成了權力的魔鬼。沒有一個享受過權力的人能夠抵抗它的毒害。

3，幻想

我和許多人都曾經幻想過上海是一個別樣的城市。我叫它 " 雙城記 "，紐約不是美國，上海不是中國。

我的朋友叫它上海共識。因為在上海我們會有一些基本共識，例如我們堅信女性是與男性在所有一切事務上平等的物種而不是第二性。例如我們相信生活就是世界上的風雲變幻無論如何我們始終追求安穩的生活。

這樣的幻想並不是空中樓閣海市蜃樓。

從唐朝後期開始中國的經濟重心就已經南移，而通過大運河的漕運來自江南富庶之地的賦稅就已經成為支撐整個王朝得以運轉的根本，以至於唐德宗抱着他的太子哭着說江南的漕船來了我們父子得救了。

上海太重要了。它是經濟中心航運中心研發中心物流中心金融中心……它占有全中國芯片產量的 1/4，它是整個長三角流域經濟的龍頭，它是包郵區的始點和終點，它是中國貧困省區轉移支付的奶牛。

世界 500 強企業有超過 100 多家在上海有區域中心和研發中心，它是整個世界供應鏈體系中不可缺乏的一環。

在遠東地區它居住着數量最為龐大的外國人。咖啡市的稱號絕不白來恰恰因為它供應着來自全世界的需求，定居者，工作者和旅行者。在老法租界裡有着美國人英國人意大利人，在古北有着日本人韓國人……

瓷器店裡抓老鼠是張文宏曾經用來形容上海抗疫的方針。因為上海是一個瓷器店，它太珍貴了，以至於如果上海瓷器被打破，長三角一體化地區，它所輻射的安徽、江西、湖南、東三省乃至福建，都將會被深刻地影響。而它作為展示中國偉大與前進的窗口，需要一直保持着青花瓷一般美好與閃亮的光芒。

我們幻想終歸會投鼠忌器，讓上海保留為原本的上海吧。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是因為它摧毀了這個幻想，讓我們知道上海原本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城市而上海人不過是一群普通的中國人，在普遍政策之下沒有一個特殊的地方和沒有一種特殊的人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4.文明

我之所以熱愛這個城市是因為它的文明。

文明不是因為它有錢。文明不是因為它有多少床位和 ICU 病房。文明不是因為它有多少家咖啡廳和意大利餐館。

這一切恰恰是文明的衍生品。

文明是貧困有所依，鰥寡孤獨有所養，是生病有所醫，是犯法者有所秉。我當然從來不以為這個城市盡善盡美，就好像我從來也不認為美國是一個幸福國家而紐約是一個桃花源。人從來就不完美，城市也不會是伊甸園。

文明是管制者與市民之間的心照不宣，彼此之間保持距離而相互尊重。是超級大城市中人情冷漠，但是市民彼此之間卻形成社團與自治，通過各種方式相互協助，交換愛好和興趣，是市場規則大行其道，而視特權與計劃如寇讎。

是對話劇、音樂劇、畫展、舞團、葡萄酒和威士忌的熱愛和專長，是漢服、蘿莉裝愛好者自說自話，是同性戀者與變性人不受歧視，是所有的家長對於學區房熱血上頭，但是每個人都在竭力追逐起點的平等和年輕人對於自由的追求，是每個人都精於計算房屋的價格，卻同樣精於計算菜市的變化。

文明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法無所定不違法，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自覺與距離感。

但是在四月這一切全都土崩瓦解。

在四月，這個城市陷入 starving，許多人哭喊着奏響餐具變奏曲，是老人家羞於啟齒給鄰居留下手寫的便條感謝年輕人為她買菜；是一個年輕柔弱的女性騎車幾個小時從浦東偷渡到浦西試圖給自己的父母找到醫治；是不堪忍受胰腺疾病痛楚的音樂世家老人從窗口一躍而下自殺身亡；是許多人忍飢挨餓但是卻有一車車的物資在依舊鮮艷奪人的時候被倒進垃圾桶；是分配到家裡的鴨子青菜水果腐爛變質；是有的地方分發了十多次肉蛋禽奶大禮包而有的地方卻只有胡蘿蔔午餐肉；是居委會幹部頻頻哭泣，是志願者黯然退出；是市場經濟的瓦解，是 tequan 人群的上升，是一篇篇的 404，和半夜探訪外灘的闢謠者。

上海所有一切眼見的文明如同黃浦江濁流一般東去不返，而留下的卻只有恐懼、堡壘和嚴苛。

《超能特戰隊》裡的大白，是溫暖的力量。而我們所見，卻是凌冽和威風。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因為它摧毀了上海的文明。我們當然知道，在團長、樓長、一些志願者和一些居委會的卓絕、痛楚和眼淚之中，留下了一些文明的廢墟。但是這種城市已經如同龐貝。

南宋末年，宋軍從元朝人手裡奪取了開封。他們想象中的《清明上河圖》中的汴京一無所有，如同鬼蜮。文明其實脆弱不堪，一次野蠻的洗劫，就能夠讓它陷入廢墟。

5.未來

五月已至。這是春天中最美好的月份。

我們熱衷於歌頌三月，因為它有最美的嫩芽。香椿洗淨切碎，用來炒飯，經月不會消散的口齒留香。

我們也熱衷於歌頌四月，因為春天會遍布每個草地和流水，氣候不冷也不熱，到佘山去做一次遠足，或者到共青森林公園去做一次野餐，是孩子們熱愛的活動。

上海的春梅是惱人的，可是春雨貴如油，每一次雨季，都會有多少浪漫的事情發生啊。

我也不曾有多少五月的記憶。可是上海的五月想來是溫潤的。它是夏天的前兆，最後的和煦。

五月是未來啊。未來那麼美好。

可是，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啊，它摧毀了五月。五月還有希望嗎？

我們依舊困在這裡，仿佛自然界中季節的變化，世界的沉浮，人類的生死，一切與我們無關，我們可以在這裡，天長地久下去。

但是天長地久的諾言從來都是謊言。天長地久除了腐爛之外，帶不來任何其它的可能性。

終有一天我們會離開。我們會發現，一切都已經不一樣。我們沒有安穩，沒有信任，沒有幻想，沒有文明，沒有未來。

這一切，全都在殘忍的四月終結。

四月是一個寓言，黑色的寓言。四月製造了一個荒原，在 2600 萬人中，長出了比人，比城市還要高的荒草。

這個城市還會那麼光輝燦爛，燈紅酒綠，光怪陸離。但是你望過去，那麼一大片的荒草，淹沒了城市，淹沒了天空，讓它如同廢墟，如同鬼蜮。

在徐克的《倩女幽魂》中，蘭若寺的夜晚燈火通明，舞榭歌台。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它是妖魔幻化出來的鬼城幻境，噬人的修羅場，腌臢的阿鼻獄。

這便是荒原。人心的荒原，人性的荒原，文明的荒原。一切都已改變。我們終究逃不過，唐德剛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