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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秋風中河邊的樹下坐着，看了幾段時事新聞，想起朱小紅來。

很久以前我勤工儉學的時候做過山西幾個有錢人家孩子的私教，輔導她們國文歷史，幫助她們準備清華附中的入學考試。一共有六個女孩子，朱小紅是其中的一個。

我和她們的初次見面是在小紅的家裡。她父母率領着眾多女眷做主考官面試的我。

她家的房子是新建的，正房的門檻高高的，是一整條鑲着金片的漢白玉。我跨過去進了廳堂，見他們一大家人圍着屋子正中的一張圓桌坐着。桌子大而厚，暗沉沉的，桌上空空的，沒有茶，也沒有果子。他們沒有人起身，也沒有笑容，一派嚴陣以待的架勢。他們審視着我，幾個年長的婦人竊竊私語了片刻，一個團圓臉的指着窗下一把孤零零的椅子對我說，坐吧！我有些納罕，站着想，他們這是要把我當犯人來審麼？這時候一個胖胖的小姑娘站起來氣呼呼地大聲說道，“我母親叫你坐呢，你沒聽到嗎，這麼沒禮貌。” 靜默了片刻，坐在中間的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接口說道，“聽說你成績好，所以讓你來教她們。錢，我們不缺，就缺個文憑，如果她們能進了高中再進了大學，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我不會虧待你的。你和她們認識認識去。” 他伸出帶着大金扳指的食指指了指我和年輕的女孩們。

我活到二十歲還沒經歷過那樣的場合沒見過那樣的架勢，聽了他們的話目瞪口呆。屋子裡富麗堂皇的家具和擺設也晃得我心慌氣短，透過窗戶我忽然看到後院的角落有幾個破舊的板凳，就說，“那麼，我們到外面談。”男人揮揮手，我率先逃出去，小女孩們也跟着出來了。坐在破板凳上，我鬆了口氣，和她們彼此做了介紹。她們的名字鶯鶯燕燕，花花草草，紅紅綠綠。我於是說，朱，紅，赤，丹，彤，茜都是紅的意思，緋，綰，絳，纁，赭也是紅的意思，赫、赬、赯、奭、殷、檀、猩也是紅的意思。只是紅的有深有淺，有的紅中帶紫，有的紅中有粉，有的紅中微黃。朱小紅聽了撇撇嘴，“既然一個意思，叫紅就好了。搞這麼花哨做什麼。窮酸。” 我不由詫異怔住，半晌才分辯說，“好比你們家生了幾個孩子，總不能人人叫紅。總得有個分別。喜歡紅，也可以叫丹。”她又撇撇嘴打斷我說，“我姐姐叫朱小青，不叫朱小丹。丹，單，多不吉利！” 我訕訕點頭，誠然，青是個好名字。

我們終於商議妥當定好了計劃，一起到北京去住下，開始我們的學習。

我講唐宋八大家，說到三蘇便提到三曹，三班，三袁，朱小紅冷聲質問說，不是講唐宋，關別的朝代的人什麼事。

我講王爾德，稱讚他的幽默，朱小紅評價說，一個英國人，難道我們諾大個中國找不出比他好的作家？

我講故都的秋，朱小紅批評我同郁達夫一樣有着要不得的資產階級的腐朽沒落的消極思想。

我講白居易的長恨歌，說到唐明皇和楊貴妃的不倫戀情，朱小紅瞪圓了眼睛，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是道德敗壞。

我講詩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君子和窈窕淑女都是美好的。她就反駁說，我母親說胖是福相。我頓了頓，沒有再沉默，說，稱讚太太胖不必說胖，可以說珠圓玉潤。她撇嘴說，胖有什麼不好，不能說？還需要拐着彎。佛都是胖的，你能說佛難看？我驚詫楞住。她說得確乎是有道理的。佛是胖的，你不能說佛難看。佛不但不難看，佛還寶相莊嚴。

然而，我們不是佛，我們還是窈窕的好。小二黑結婚固然要隨喜，煩惱之少年維特也值得灑淚同情。我後知後覺，回去住處才想到幾句合適的反駁她的話。但已經晚了，她已經得勝還朝又去品嘗勝利的果實了。

課餘有一日我們談到各自的家庭，一個女孩子向我抱怨她的母親邋遢懶惰整天打麻將，不愛收拾自己也不愛收拾家裡。她聽到了，大聲訓斥她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窮。你是個忘本的白眼狼。

我們住在北京，看了北京的繁華廣大，她總是說，還是家鄉好，咱們家鄉越來越發達了。城區一點兒不比北京差。誠然，家鄉是越來越好了。但這樣類比，簡直睜着眼睛說瞎話昧了良心。家鄉好得很，她卻只想在北京呆着。呆在北京，還處處挑人家的刺，一聽人說山西落後就急赤白臉地去辯白。左不過一句話，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家鄉再不好，你們也是喝故鄉的水長大的。父母再不好也養大了你們。我相信她的憤怒是出自於真心的。唯其真心，我才感到深重的悲哀。

這些不同意見我還具能理解接受。但是有一處言論令我出離憤怒了。她的姐姐朱小青被父母逼迫和另一戶有錢人家的兒子聯姻，姐姐反抗出走。她竟然譴責她的姐姐，義正辭嚴地說，我爹雖然打罵我們，但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們好。俗話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頂撞自己的爹娘，不聽父母的話，就是不孝，就是大逆不道。他讓我姐姐嫁，自然也是為了她好。沒有豐厚的物質哪來的安定生活呢？窮日子不是好過的。

對於她的高論，我持有完全相反的意見。誠然，做父母的是為了兒女好。但是天下真有無不是的父母嗎，如若自己的爹娘做的不對，兒女也要聽從嗎？我看她們的父親精明，威嚴，富貴。專制，殘暴，虛偽，粗鄙不堪。如若我是她姐姐，我也不想婚事受這樣父母的控制和擺布。她明明看見姐姐挨了不公平的打和辱罵，只還道是為了姐姐好。也許是巴掌不在她身上的緣故。她喜歡討父母歡心，我卻是認為嫁人是嫁給喜愛的人的好，不論有錢無錢。嫁給誰也是她的自由和權利。

於是小紅對父母告狀說，我帶壞她們，整日就教她們穿衣打扮，並且灌輸不良思想。天地良心，她塗脂抹粉從不是我教的。我自己都不會。

朱小紅牙尖嘴利桀驁不馴，和我屢屢衝突。我和她的交鋒里，我節節敗退。我一次次的落敗又增添了她的自信。但是我畢竟年長，和女孩子們相處久了，一起逛街，吃茶，慢慢和她們講一些道理，她們漸漸願意聽從我的教導，以至於後來的較量中，朱小紅幾乎總是孤軍奮戰。但是她勝在氣貫長虹勢不可擋，因為她總是一副慷慨激昂，正義凜然的模樣。那時候還不流行正能量這個詞。否則她一定會驕傲地用上。而且她是有自己相得的一眾朋友的，她還是領袖人物。許多人喜歡她，說她有副熱心腸，敢直言不諱，又豪爽，又正直。

等她們順利考完試，我們一同回鄉。我請她們到我家裡作客。我父母親精心做了一桌清淡平和的淮揚菜招待我的學生。幾個小姑娘感嘆說，老師家裡的飯菜滋味真好呀。朱小紅在我們家轉了一圈下來後，大聲品評說，你們家的東西和你們家的人一樣都奇怪得很。就是書多，真是窮酸。書多有什麼用，還不是個擺設。這麼多的書，看得完嗎？能當飯吃？這是什麼木質的家具，這幾幅畫都畫的什麼，都是沒有顏色的。難怪你這麼瘦，原來你們家不吃肉只吃豆腐。所以你喜歡人人都瘦得像你一樣才好。你不知道蘆柴棒嗎？才難看。我生了氣，氣了半晌也只能說，我不是蘆柴棒。她譏笑道，你不是，難道我是？我看看她，只好老實承認，你絕不是。她說，我肯定不是啊。我無言以對，又一次敗下陣來。

我受了委屈和父親講，父親對我說，世事便是這樣的。惹不起，躲着罷！我於是一躲再躲，一路躲到了外國。我以為再不會有小紅，誰知小紅哪裡都有，竟是躲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