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憶我的藏族朋友“阿里王” |
| 送交者: 湮滅之城 2022年12月07日16:52:3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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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布耶茶卡
“洛旦走了!這位剛剛踏入知天命之年的‘阿里王’旋風般地離開了熟悉他的朋友和他所熟悉的阿里,在大昭寺喇嘛的超度下,去天國了。 洛旦是清明的前一天去世的。幾天后我才得知到這一消息,我驚呆了!這是真的嗎?我立刻撥通了洛旦拉薩家中的電話。電話中,他妻子格桑梅朵強忍悲傷的平靜回答,證實了洛旦的離世。美麗整潔的格桑梅朵,突然間就失去了她充滿生氣和活力的丈夫,全國各地無數去過阿里並懷念阿里的朋友,也永遠失去了這位聰明、勇敢、真誠、幽默的‘阿里王’。” 這是2012年,我為悼念“阿里王”離世寫下的一段文字。
2010年,在文部藏民家中的洛旦
屈指算來,洛旦已離開這個世界十年了! 近日整理老照片,忽然就看到了洛旦,那是我們一起在西藏馳騁、越野的一路: 我們經歷了數不清的如同寶石般的高原湖泊:仁青休布措、扎布耶茶卡、扎日南木錯、色林錯、班戈錯……一路上聽洛旦幽默地講述西藏古老的故事; 我們在草原上追逐藏羚羊群,奔跑中的藏野驢與我們的車並肩而行,為的只是近些、再近些,以便能夠拍下更清晰的照片; 我們冬日在海拔5000多米的大江山口遭遇陷車。面對我們孤車陷入冰河的處境,以及對高海拔與低溫的恐懼,洛旦微笑着只鼓搗了一會兒,汽車便在轟鳴聲中衝出了冰河; 在瑪旁雍錯,一大群斑頭雁匯聚在湖面上,背景便是“世界的中心”剛仁波切。我們欣喜若狂,端着長焦相機、屏住呼吸慢慢地接近湖邊,如同鬼子進村一般。洛旦待我們到達最佳拍攝點時,不失時機地一聲高喊,無數斑頭雁剎那間便貼着湖面騰空而起,伴隨着這個難得瞬間的,是一陣像機關槍似的快門聲; 我們前往珠峰大本營時路過扎西宗,那裡的孩子們都認得洛旦,見到他的車,孩子們聚攏過來,說着說那;在據稱是世界海拔最高的鄉——仁多鄉,那裡的孩子們遠離現代,極少見過汽車,他們無懼塵土飛揚跟在車後奔跑,一路興高采烈,直到洛旦把車停下。仁多鄉有數名由洛旦資助的孩子,這些孩子個個視洛旦如父,他們嘰嘰喳喳,高興地圍在汽車兩旁,看着我們這群不速之客。隨行的朋友取出我們預先準備好的禮物:作業本、鉛筆、橡皮、糖果等等,準備發放給他們。他們起初還有些扭捏,待得到洛旦的許可後,便恢復了孩子的天性,蜂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拿到我們的禮物,然後高高舉過頭頂,那欣喜之情如同過年。我拿着相機抓拍,拍着拍着,不覺間竟熱淚盈眶,試想那些內地條件優越的同齡孩子們,即使是面對一部iPhone手機,恐怕也不會表現出如此這般歡呼雀躍的狂喜。 在藏文化發祥地之一的文部,洛旦帶着我們走近村長家中,品嘗主人為我們準備的酥油茶。為了滿足我們拍照的願望,當地的女孩子換上民族盛裝,走在當惹雍錯湖邊,還跳起了鍋莊; 在當惹雍錯湖畔,我生平第一次在羊圈裡“下榻”,一夜間那股特殊的味道讓人難以入睡。到了早上,洛旦一臉壞笑地問:“昨晚睡得香吧!” 我至今無法忘記,在當惹雍錯的一戶藏民家作短暫休息,一群孩子好奇地盯着我們的那一雙雙眼睛,明亮晶瑩得像湖水…… 所有這一切,總有洛旦伴隨在我們左右。 初識洛旦是在2007年,當時準備從拉薩前往阿里,再從新藏線入疆。一到拉薩,我便按照朋友提供的電話撥通了洛旦。話筒里傳來親切的普通話,那是洛旦,他能夠講一口標準的漢話。當他得知我們還沒有住下時,便熱情地邀請我們:“就住在我家吧,我家在大昭寺邊上,很方便,而且格桑梅朵(他妻子)現在就在家中……”沒有絲毫的陌生感。 於是,我們就住到了洛旦家。 後來漸漸熟了,一路上與洛旦嘮起了家常。洛旦坦誠地對我說;“我年輕的時候是個壞孩子,什麼壞事都幹過。後來認識了佛祖,我才如夢初醒,從此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打定主意為自己的過往贖罪……” 洛旦看起來和藹親切,臉上總是帶着微笑,那是阿里王獨具魅力的微笑。他聰穎過人,十分地善解人意,同時又有着超出常人的膽識與魄力,偶爾還會顯露出一點藏族男青年特有的狡黠。 當不少前往西藏深度游的朋友仍沉浸在經典線路的時候,他單人單車一頭扎進了藏北無人區和偏遠的阿里。別人沒去過的地方他去,別人不敢走的地方他走,憑藉着他的膽大心細和豐富的四季天候與道路經驗,他硬是在沒有路的地方開出了一條路,他的車轍經過之處,就是獨具洛旦特色的新的越野線:景色美得讓人無法呼吸,所到之處罕有人至,完全是獨行天下的空靈。 漸漸地,人們發現了洛旦和他的阿里,更多的人跟着他前行。又漸漸地,洛旦組建了自己的車隊,專門接待小眾的資深旅遊者,也因此,洛旦“阿里王”的名頭不脛而走,在西藏純野外“探險”中,縱橫“武林”! 我與幾位朋友迷上了西藏,一部分是因為父輩的緣故,另外就是對西藏的自然人文景象着迷。西藏的風光美得讓人慾罷不能,而每次,洛旦都能夠根據天氣和光線,為我們適時推薦出最佳的拍攝地點。阿里、乃至西藏一切細節都牢牢地印在他的頭腦中,攝影所需的最佳光影他也爛熟於胸。我們向他調侃,你應該置辦一套攝影器材,這樣你就能記錄下你所見過的所有奇異風光。 當時是調侃,可洛旦真的聽進去了。一次計划進藏,與洛旦在電話中討論具體行程,洛旦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地提出:“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問:“什麼忙?”洛旦答:“幫我買一套攝影器材吧。”接着他報出了有關器材的詳細需求:從機身到若干支鏡頭,還有三腳架、攝影包等等一應俱全,清晰明了。看來他早已做足了功課。 結果我委託香港的朋友為他置辦齊全,還捎帶着為他省了一些錢。在拉薩匯合時,我將東西交給了他,他高興得合不攏嘴,連聲道謝。而那一路阿里之行,事實上是我在享用那套新器材,洛旦一路跟着我學習使用。 再後來,洛旦常常發給我一些他拍的照片,許多是罕見的野生動物,而且攝影水平已然提高了不少……
2010年,仁多
雖然洛旦在西藏旅遊圈名氣很大,但他卻時時處處表現得十分低調。記得有一次我問他,以你的獨特和經驗,再加上名頭,可以把你的車隊生意做得很大。 洛旦聽罷低下頭去,說:我不行,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個有“污點”的人。 我一時聽不明白,就繼續追問。 洛旦這才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不諳世事,一時衝動之下隨着一幫人越過國境去了印度的達蘭薩拉,因為那裡有他至高無上的活佛。可誰知在那裡只待了一年,好像一切與他最初想象的不一樣,感覺也越來越不安,結果他最後選擇了離開,又回到了拉薩。 我無法得知他當時的確切感受,以及他選擇回歸的動機,但回到拉薩後的洛旦,從此便被打入另冊。他不能辦護照,不能出國。在國內旅行也必須提前報備,說明理由,徵得同意才能成行。這恐怕也是他為人低調而且常常會陷入沉思的原因之一吧。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此時的洛旦,像是個哲人。 為了替自己年輕時犯下的罪孽贖罪,洛旦將車隊每年掙得的錢幾乎全都用在了他人身上。他以一人之力捐過幾座寺廟,年年奉獻,直到他去世。他用自己的錢還同時資助了20多名貧困兒童,供他們讀書、生活。他常常提起他的某個兒子如何能幹,某個女兒如何有出息,那都是他資助過的孩子,這些孩子也真的把他當成了父親。 記得最後一次見到洛旦,他看似不經意地告訴我:“有位高僧見到我後,給了我一句忠告:‘你到了45歲就要放棄你的事業去寺廟修行,否則你將會有大難!’可我現在已經過了45歲了,但我一旦停下來,我的那些孩子怎麼辦?那幾座寺廟怎麼辦?” 我知道,他始終都在糾結中。 在我看來,洛旦的身體在不顯山不露水中透着強壯。他身量並不太高,身材勻稱,充滿活力。 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黃昏時分趕到了納木錯湖畔,為了拍攝念青唐古拉山壯麗的日落,洛旦指着一座小山說:“我們爬上去吧,上面更好!”我抬眼望去,困惑地問:“時間恐怕來不及吧,馬上就要日落了。”洛旦答:“來得及,用不了20分鐘。”說着搶過了我的攝影包走在前面,我拿着三腳架緊跟其後。爬了沒有5分鐘,我就再也跟不上他。他見我氣喘吁吁,便在前面停下來等我。看我快要接近他時,便又疾步上行。我心說,拼了!遂咬牙遠遠地跟在後面,就這樣走走停停,足足爬了30分鐘才到達山頂。此時的我早已喘作一團,我甚至能聞到從喉嚨里湧起的一股血腥味,真是領教了累得吐血的滋味!再看洛旦,笑嘻嘻地看着我,接過我的三腳架幫我打開,調好,嘴上還一個勁兒地誇我:“哈,你已經很不錯了!” 那可是“阿里王”眼中的20分鐘呀,根本不適合我! 我被他徹底忽悠了,那是一次真正的冒險! 我曾經問過他:“你到達過的最高海拔是多少米?”洛旦回答:“7000米以上吧。”接着他給我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有一年,好像是英國,還是歐洲某國的一位王室成員去世,臨終前給他的太太留下遺囑:“請將一顆鑲着碩大寶石的紀念物放到海拔7000米以上的冰川中,以了卻一個心願。”於是,這位太太慕名來到西藏,開出價碼,懸賞有人能夠幫助她完成丈夫的遺願。 也許是價碼開得過低,也許是時機不對,總之一段時間過去,竟無一人應標。老太太有些着急。洛旦得知後,仗着自己年輕,也因為他不是十分看重懸賞金額,所以一口應承下來。據他講,那是他第一次爬到7000米以上的高度,而且是在不藉助氧氣瓶的條件下!終於幫助那位逝者完成了他的願望…… 我常想,藏人的體質真的是與漢人不同,他們在低溫、高海拔下如魚得水,絕非我們可比。記得有一次在加烏拉山口等待日出,當時已是深秋,早上天氣寒冷,氣溫很低,我們穿着厚厚的羽絨服和靴子都不覺得暖和。對面車上下來一位司機,個子不高,很瘦,過來與我們攀談。聊了一會兒我就凍得發抖,卻發現他竟穿着一件薄西裝,敞着懷,裡面只有一件白色T恤,在極低的溫度下談笑風生。我驚訝地問:“你不冷嗎?快上車去吧。”他笑答“不冷”。大約是怕我不相信,還伸過手來抓住了我的手。天哪,那是一隻充滿溫度的手,居然比我的還熱!見到我的驚訝,他補充了一句:“我是仲巴人。” 仲巴在拉薩去阿里的路上,那裡的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 2008年,“叄邀寺事件”後的一天,忽然接到了洛旦的電話,電話中洛旦不好意思地再次求助。他一向是很少開口麻煩別人的,可這次他真的被逼到了絕路。 聽了他的敘述我才知道,洛旦的侄女考上了天津的武警學院,即將面臨報到,可女孩從未出過遠門,於是洛旦決定送她去天津。可誰知,他剛剛費了不少勁終於走完了拉薩的審批程序來到北京後,卻發現竟然沒有一個地方願意接待他。那些旅館、酒店一聽他說是西藏來的,就把他假想成了潛在的不安定因素,怕給自己帶來麻煩而不敢收留他。可憐“阿里王”走了一家又一家,一次次地碰壁,眼看只能流落街頭,只好電話求助。 我面對這位藏族好朋友,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去安慰他。看着如同小孩子做錯了事一般的洛旦,充滿委屈地問我為什麼會這樣?我無言以對,但從心裡厭惡這荒謬的“嚴打”與“一刀切”政策。 當然,我與北京的朋友為他安排好了在北京的住宿。而且為了防止再生麻煩,第二天我開車將他們送到了天津,順利完成了大學報到…… 洛旦離開北京前,留下了一再的感謝!
我記憶中最後一次見到的洛旦,距他去世僅不到兩年
我與洛旦的最後一次阿里之行,結束於2010年深秋。我們分別時誰都沒有當回事。原以為,以他的身體,我們日後一定還會有再見面敘舊的時候。 可誰承想,那竟是我們之間的永別! 有人這樣描述告別: 後來才知道,人生中大多數的告別都是悄無聲息的,甚至要很多年後自己才明白,原來那天的相見,竟然已成了最後一面。此後便是銀漢迢迢、兩界相隔了。 或許是因為父母曾經在西藏長期工作的緣故,在我的內心中有着一種深深的西藏情結。也許是因為與洛旦的相識與交往,讓我得見西藏那獨具魅力卻又鮮為人知的一面。 歸結起來,通過與洛旦的交流,讓我知道了藏族同胞中,還有這樣一位坦誠、淳樸、富有創造的朋友。也因為這位朋友,讓我接觸到了許多之前並不十分了解的藏傳佛教與藏文化知識。 洛旦,是我僅有不多的藏族好朋友,也是我中年短暫而又難忘的西藏玩伴。 現在回憶起來,洛旦走後我好像再也沒有進過藏,這雖非刻意,卻在冥冥之中似曾有約。 現在每每想起西藏,那莽莽雪域,那一座座極高山,那無數記不住名字的如藍寶石般的高原湖泊,眼前便浮現起洛旦的音容笑貌…… 謹以此文紀念“阿里王”離開阿里、離開西藏十周年。 (文中圖片均為作者所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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