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饭，韩红往玻璃杯里装了两大勺饭，一撮炒酸菜，一块菜叶包的红霉豆腐，再几筷子蒸茄子，拧上盖，小心地放到书包里，同时扔了一双筷子进去，然后把书包斜挂在肩上：“爸，妈，我上学去了！”便匆匆出了门。

这条上学的路，离家五里地，黄橙橙的泥土盖着。夏天里，烈日烤过，脚一踏上，一层灰四处溅起，就像妇人往脸上扑粉，一双鞋走不了几步已是面目全非；下雨天，黄土被水浸泡，上面一脚深的黄泥浆，下面是又滑又硬的底，人走在上面哪里站得住，像艺人走钢丝，双手平举，步步维艰，跌倒了，也就算了，想爬起来，非一阵子挣扎不可。韩红经常浑身沾满黄泥来到学校，好在其他同学及老师都彼此彼此，不相上下，也无所谓难堪不难堪。尽管道路崎岖坎坷，但在她心里，这又是一条求知，难得独自享受自由，回味生活的金光大道。一旦踏上，她的心就欢愉起来，嗓子开始痒痒，哼着小调，步伐也轻快许多，头上的羊角辫一颠一颠地跳动，路过花丛时，总要折一枝握在手里，放在鼻下闻上一闻。脑子里满是发生过的或即将要发生的事，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清晰可见。比如现在，在她脑海里呈现的便是这样一幕：

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一束月光从屋顶一片玻璃瓦透进来，给漆黑的屋抹上一层灰色，地上的物品像是印象派画家笔下的静物，模模糊糊。屋的一角，坛坛罐罐影影绰绰；沿墙两条板凳上，一具长长，厚重幽黑的棺木稳稳地躺在那里，棺木头部，圆圆宝满地凸出来，两侧耳朵似的张着，猛一看，活像猪八戒的一张肥脸。这是外婆早为自己的后生定做的。板凳脚下一只红木箱，箱子上的漆已斑斑点点剥落，露出绿霉的木头来。韩红轻轻地打开箱盖，一层灰飞扬起来，她忍不住呛了一声。箱里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书。纸张已泛黄，像被打翻的茶水泼洒过似的，粘在一起，有一触即破的危险。上面是些药书，再有是经书，小说，箱底还有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封面上描有一男一女，男的，头戴束发嵌宝冠，腰束长穗宫绦，面如满月；女的，鹅蛋脸，身量苗条，态若西施，肩上扛一花篮。图画旁边竖着三个飘逸的字：“红楼梦”。她慢慢地翻着，看着，心里也开始盘算着怎样向外婆说，不知这箱书是不是外婆的致爱？

韩红帮着外婆喂猪，往猪槽里丢食物，肥嘟嘟的猪“嗯嗯”地争抢，两只耳朵一煽一煽的，脖子上露出两条深沟，憨态可掬，十分逗人喜爱，韩红每次都要拍拍猪的头以示友好。等到外婆收拾停当，韩红掌着灯，抚着外婆，穿过灶房，小心迈上门槛前的石阶，来到外婆的睡房。外婆的睡房宽敞，龙凤雕花床又高又宽，撑着白白的网眼蚊帐，床半空中还伸出一板，上面堆着棉被；床前置有一踏脚板，人站上去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床沿上。床的左边是外婆陪嫁时的家具，梳妆台，五抽柜，大木柜；右边是大大，小小戴盖的圆肚子青瓦罐，里面装得全是一家的口粮：米、面、油、鸡蛋、各类点心，瓜果。显然外婆还是一家之主，里面也透着舅舅，舅妈的一份孝心。韩红帮着外婆换上白棉长衫，洗了脸脚，下了帐钩，挨着外婆躺下，搂着外婆胳臂，轻声地问道：
“婆婆，今天我在后屋发现一箱书，那只红箱子装着的，是外公的吧？”
“哦，那只红箱子。是呀，当年你外公把城里的药铺给输了，只身背着它回来。那是他的宝，我都舍不得给他丢了。”
“婆婆，你舍得给我吗？”
外婆思忖了一会儿，说到：“你拿去好了。我又不识字，你舅舅，舅妈没工夫，你表妹，表弟还小，这些书放在你这位爱读书的人手里，也算是有了好归宿，你九泉之下的外公也会含笑的。”
韩红紧紧搂着外婆，甜甜地撒娇道：“婆婆，您真好！”

今天是韩红最后走这条上学的路了，因为下学期她就升高中到区中学住校。不知为啥，突然想起向外婆讨书的事。大概是她最近看书看疯了，突然觉得饮水不该忘挖井人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