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枕头
我喜欢用比较方法写作,想来想去得益于安徽大学教中国文学的袁晖老师。开始上课的时候,袁老师好像刚调入安大不久,黝黑的脸上流露出长期下放的痕迹,他对我说他的旧的生活刚刚结束,新的生活还未开始。
袁老师讲中国名著讲中国作家常常妙语连珠像在数来宝,他用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那》书中三根蜡烛和吴敬梓《儒林外史》书中三根灯芯作比较,讲解什么是比较文学,这两位伟大作家描写的是同一类老人在生命垂危不可言语之际都伸出一根指头,家人和仆人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儿,反复搬来弄去老人还是不安宁,直到后来才弄明白老人是嫌点三根蜡烛或三根灯芯太浪费,弄灭两根后老人才安详死去。虽然到如今我始终说不清道不明这段描写分别出现在两本书中哪一章哪一节,但我对袁晖的讲解心领神会,写作时多做些比较,总会多点儿描写,多点儿看法,多点儿思路,多点儿情趣。
感谢袁老师的教诲,我在收集材料时发现毛泽东在弥留之际也没有离开“三”。毛泽东在他逝世的前一天一觉醒来,喉咙一阵咯咯响但又说不出话来,看得出他想说些什么。在毛身边呆了十七年的理发师兼服务员周福明把一支毛笔塞进毛的手中,毛的手颤抖了半天,在理发师举起的纸上艰难地划了三条歪歪曲曲的线,喘息了一会儿,他又慢慢地抬起手,吃力地在木板床上点了三点。这时日夜守护在毛身边的张玉凤.孟锦云闹不清毛想说些什么,是不是要求召开三中全会宣布接班人?
倒是识字不多的理发师周福明猜到了毛要什么,原来毛要看日本首相.自民党总裁三木裁夫的消息。毛从来没见过三木,对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此时对三木的挂念,缘于自民党内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要把三木赶下台。毛泽东此时最关心的莫过于权力和接班人。张玉凤把材料找来,刚念了几句,毛就安详地睡着了,从此再没有醒来。
康州New Haven有位祖籍江浙生于北京的才女,端庄秀丽,说起话来羞羞答答,她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和婚恋。十分孤独的她来到New Haven华人教会,耶稣的爱和弟兄姐妹热情的问安迅速温暖了她,不久她就决定信靠主。受洗那天她十分激动,她觉得新生命就要开始了,过去的一切愁苦都由主耶稣来承担。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郑重地拿起针线在自己的枕头上绣上了“重生”二字,第二天她向教会的弟兄姐妹谈了自己的见证。但我忘了问绣的是英文还是中文,反正意思是新生命重新开始了。
关于绣枕头,我文化大革命时经历过。那是在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空军司令部机关为“四大”单位,掌权的一派大搞表忠心献忠心活动,新鲜花样层出不穷。那时母亲为空军司令部家属党支部书记,按当时的观点来看,站队是站对了,属于革命左派一边。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对我说,大院要举行“表忠心献忠心”展览,每个革命领导干部的家属子女都要创作一件作品。
据说全大院的家属小孩已经行动起来,有的自己制作毛主席像章,有的制作红太阳小灯箱,女孩子在手绢上绣上毛主席万岁字样,我母亲带着我的几个妹妹绣了一个“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枕头,由于那时已有了朔料纱窗,因此比例已不成问题。开展那天我去了,必须得去,我发现很多熟人孩子的作品都在展台上摆着,当然排在最前面的是最革命级别最高干部子女的作品。第一桌是梁璞石国英杨彩章王飞孙秉超等人子女的展品,这些人后来多因林彪事件而落马,第二桌多是付部长处长子女的展品,像乔子扬张克强的就摆在那儿,再往后是一般干部子女的作品,周宇驰子女周向阳周向红的作品也应在里面。
我看到一个毛主席穿军衣背影会旋转的小灯箱,制作十分精美,但因父亲的级别实在太低,只能放在犄角旮旯了。还有一些老干部如魏锦国邢永宁徐国栋因文革初期站错了队,子女再优秀也没有资格参展了。办展览的负责人于瑛找到我的母亲说,这么多领导干部的男孩子都做了展品,怎么就没有你儿子的。母亲回来没说什么,那时候我一天到晚在外面瞎转,对这些不感兴趣。
关于“重生”我也见过。那是在一九七零年,我来到安徽蚌埠空军第四十五师当兵,当时解放军“三支两军”正进入高潮。安徽淮河疏竣支队就在蚌埠,专门负责清理淮河河道,李德生的十二军派出一位团协理员来到该队支左。由于队里两派打得很厉害,各立各的山头,支左部队进来后号召他们去掉派性,在毛泽东思想的基础上团结起来。这位协理员很有工作组织活动能力,不但制服了两派,还当上了支队党委书记,后来又作为优秀支左单位典型在安徽各地巡回宣讲,听说还当上了省革委会委员。
那时每天都有各地代表来队参观,有一次部队也组织我们去了。我们刚走到队部大门口,迎面看到的是一幅巨幅标语,上面写着“走共产主义道路,育共产主义新人”,这条标语太醒目,不知为什么,几十年总也忘不了。我们先是参观车间,接着这位军代表给我们介绍培养“新人”的经过,他说由于这些“新人”的出现使全支队的面貌焕然一新,他计划在今后的三年内把全支队百分之七十的干部职工都吐故纳新为共产主义新人。
如果说我写的后两个见证完全是文革时应景之作的话,那么袁晖对我说的话和女青年的“重生”应该是实心实意来自心底的真情了。多年来我一直在揣摩“旧的生活刚刚结束,新的生活还未开始”的深层含义,试图与“重生”作些比较。我发现说的是一回事儿,只不过情感过于复杂,一个“绣”字很难了结。
07/2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