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歌 （一）

“駱韋，情人節怎麼過的？從實招來。”

不用回頭，就知道說話的是誰。蘇小描是特稿部里唯一會這樣對駱韋說話的人。不是因為駱韋說話的人。不是因為駱韋和她有什麼曖昧，而是因為她是部里最年輕的，而且是可以讓男同胞養一養眼的女性。此刻她就用這種女性特有的用命令表示親熱的口氣對駱韋發問。

駱韋想不出怎麼回答，就聳了聳肩表示無可奉告。蘇小描倒也乖巧地不再多問，轉而說起她自己收到的鮮花和禮物。

駱韋想：女人有時候少說點話會可愛得多。

整個上午他沒有看她一眼——事實上他沒有看任何人。不過，只要他在辦公室里，不論是接電話或者到飲水機旁往杯子裡注水，他的背上總粘着一道目光，不很強烈，但是很有黏性。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終於屈服了，等其他人都出去吃飯的時候，他頭也不抬地說：“不用那樣看我，太陽下面沒有新鮮事。你猜得到的。”

“我幹嘛要猜？你不想告訴我就算了。”蘇小描任性裡帶了一點委屈。

駱韋抬頭看，見她今天穿了一身水果色的春裝，頭髮也一貫的又順又滑，眼睛卻有一點異樣，好象沒睡好，或者眼影抹得不好，就息事寧人地說：“吃不吃飯？我想去吃單人火鍋，陪我去吧？” 蘇小描問：“陪你去，給我講情人節的故事嗎？”

駱韋說：“就算你是三陪，我也不用拿隱私來付小費。”他起身就走，蘇小描在身後一路小跑地趕上他，一邊大聲“自言自語”：“這個人瘋了！連‘七不’也不遵守了。”

出大門往西，走上二十米一轉彎就是“天天火鍋城”，按說火鍋做的是晚上的生意，可是這兒最近推出“白領貴族單人火鍋”，一個小火鍋，又是菜又是飯又是湯，一個人吃既不虧待自己又不浪費。

“駱韋，你常來這兒，給我介紹一個好吃的。”

駱韋自顧自對收銀台里的人說：“一個鹹肉鍋，一個海鮮鍋。”

“喂，你讓我吃什麼呢？”

“這兒就這兩樣好吃，呆會兒上來，你看中哪一個就吃哪一個，剩下的一個就是我的。這麼簡單的事。”駱韋顯得很不屑。

蘇小描安靜了下來，等火鍋上來，她挑了鹹肉鍋，脫了外套，鬆開襯衣袖口，撥一下劉海，先用筷子挑着。裡面的粉絲吃，又用調羹細細碎碎地喝湯，吃得十分細緻。駱韋先吃完，就點了煙等她。 請蘇小描吃飯真是讓人有成就感，她把一個十六塊1錢的火鍋吃得連湯都不剩，簡直有“滴滴香濃，意猶未盡”之感。要不是駱韋今天實在沒有情緒，他是不會請一個女孩子吃這樣的午餐的。那也就發現不了蘇小描的這個長處了。不過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長處，女人都是天生的鬼精靈，是一般關係的時候往往都顯得通情達理，絕不打草驚蛇，一旦密切起來，你就進入她的伏擊圈了，那時她的需要、索取變得無窮無盡，你卻像個被取保候審的罪犯，只可能將功折罪，卻不可能輕易獲得肯定和榮譽。

女人都是動物。駱韋的一個朋友這麼說，駱韋曾經十分驚訝和反感他這麼說，現在只要他和范伊園吵架，他就會在心裡狠狠地想：真是不可理喻的動物！

剛和范伊園認識的時候，駱韋根本沒有想過要和她變成這麼長久的關係，他那個年齡還是只知道喜歡女孩子不會知道喜歡來派什麼用處的時候。范伊園和他同居的時候才二十歲，此後的六年兩人一直吵吵好好，范伊園甚至有過別的男朋友——那是一個東北漢子，范伊園用美國電影裡的現成詞彙叫他“北佬”，范伊園差一點跟他走了，後來不知為什麼又沒有走，而是回到他們共同的住處。駱韋猜，可能是她最終離不開上海吧，似乎中國這麼大，只有上海是人住的地方似的。

駱韋從來沒有覺得非她不可，沒有她就怎麼樣了。只是一想到她和自己好的時候還是一張白紙，根本不知道男人是什麼，就覺得有些不忍。他絕望的想：除非她自己走掉，否則我算是套牢了。范伊園出走的時候，他只是象徵性的找了一下，他不擔心她會出什麼是事。現在的女人才不會自殺，她們的心理堅強着呢，要是不屈不撓的鬧下去，自殺的肯定是男人。後來她從“北佬”身邊回來，看到她眼圈青着、嘴唇乾裂、臉上滿是掙扎後的疲憊，意外的，他的心理泛起了一片溫熱的憐惜。他想，也許，對待感情，還是她比較認真。就比較順着她，日子又過下來了。

駱韋也會想：她和我好的時候是年輕，可是我也不老呀，我也才二十四歲嗎？憑什麼，她就像失去了什麼似的要人負責，我失去的青春誰來負責？駱韋在潛意識裡迴避初夜的概念，因為范伊園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可是范伊園奇怪的堅信她也是他的初戀，甚至在他的朋友面前也這樣表示，害得人家以為他欺騙了她，眼光中滿是對花花公子誘騙良家少女的譴責。其實駱韋怎麼會這麼虛偽，無事生非的和女朋友表白這個！何況還騙她？也太小看人了。范伊園的這種堅定，使駱韋莫名其妙的有一種犯罪感。被相信擁有自己沒有也不想擁有的東西，漸漸地你只好裝着真的擁有它，駱韋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

“昨天哭了一晚上。”蘇小描說。

“誰？”駱韋回不過神。

“我。”蘇小描說。“什麼情人節，過得慘透了。我哪兒也沒去。你說有男朋友有什麼好？本來還可以對一百零一個男人抱指望的，有了男朋友，你只能對他一個人有指望，他讓你失望你就全盤皆輸。可是和同一個人相處三年以上，你對他還能有什麼新的指望？兩個人出去，到那裡都一樣，都像在家裡過日子似的！我討厭什麼情人節、聖誕節，像在考驗人似的。”

駱韋想，怪不得，情人節真是個催人猛醒、發人深思的節日啊，有問題的都會感覺到，沒有問題的會生出問題來。節日是需要一點奇蹟、一點刺激、一點夢幻的，現實生活卻提供不出這必要的“一點”，所以節日常常讓人抑鬱、傷感。

“我們去喝咖啡吧。反正還早。”駱韋的心情似乎好一點了。

“不去，到了哪兒看見人家卿卿我我，說不定心情更壞。”

駱韋想，現在的女性多講究實際，能在火鍋店裡談論感情問題。女性比男性浪漫，也比男性實際，只要她們願意。

“你笑什麼？”蘇小描問。

“同是天涯悲淪落，火鍋店裡道苦情。”

“你又沒說。這麼多年，你的隱私保護得跟什麼似的，誰也吹不到一絲風。”

“你不就知道嗎？”在同事裡，駱韋會對蘇小描說些工作以外的話，只有她知道駱韋的生活現狀。她雖然沒什麼大心眼，嘴倒是很緊，不用怕她說出去。

“那是我善於發掘。這回怎麼了？”

“吵架了。”

“為什麼？為情人節製造特別情調？”

“情調？你真是粉紅夢做不醒。她要結婚。”

“就結唄。”

“可是她不明說，非要我表現得多麼想結婚似的。我可以結婚，可是我並沒有多麼想結婚，更不想求誰和我結婚！”駱韋說着，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把兩人矛盾的實質歸納得這麼清楚過。

“你是不是不愛她了？”蘇小描說。

“我可沒有愛上別人。”

“沒有愛上別人，不等於還愛她。她可能覺得什麼了，在試探你。你要是還想一起過，千萬大方點，表現得非她不可，沒她活不下去，那麼你們還可以相安無事。”

“胡扯。這麼多年了，還要怎麼樣？為表現而表現，我不干，也從來沒幹過。我從來不騙人，也不騙自己。”駱韋仿佛在對誰讀宣言書。

“那——從此天下恐怕就多事了！”蘇小描像個預言家，因為預知的災難而緊鎖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