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归 伊 萨 卡(新版) |
送交者: 胡司令 2004年05月25日14:16:1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 重 归 伊 萨 卡 】 (一) 伊萨卡(Ithaca),是个美丽的希腊名字。 在伟大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中,伊萨卡是神话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乡。 二十世纪初叶,希腊诗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在《伊萨卡》一诗中写道: 当你踏上伊萨卡之旅,期待漫长的旅程吧,它充满着冒险,还有发现。 这首诗写的是奥德修斯用“木马计”攻陷特洛伊城、救出美人海伦之后,历尽艰险一路漂泊、返回故乡伊萨卡的故事。荷马史诗中的伊萨卡,是希腊西部一个小岛,坐落在远方海面。岛上有座大山,山石嶙峋;岛上有泉溪,还有山脚的港湾。 美国纽约州中部、五指湖区群山环抱之中,有一座世外桃源,就是以伊萨卡命名的。(纽约州的大部分地名,明显受到早期欧洲移民带去的文艺复兴文化的影响。)伊萨卡市东北方向的山顶上,雄居着“常春藤”八校中最年轻、规模最大的康奈尔大学。 康奈尔校园景色壮观,气势开阔,完全有别于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拥挤不堪的校园。四周是原始的嶙峋山石和参天古木,到处有喧哗的峡谷瀑布和石拱吊桥。山顶北校园有当年胡适落水而催生白话文的碧笔(Beebe)湖,山脚下是五指湖之一、卡尤嘉(Cayuga)湖的纤纤指尖。自然环境之美,北美大学里堪称独一无二!当代白话文先驱胡适(又一说是冰心),曾给伊萨卡起了个美奂美伦的名字:绮色佳。总觉得阴柔有余,顾表而不及里。 二零零一年圣诞节清晨,俺带着一股莫名的冲动,独自踏上了去纽约伊萨卡之旅,寻找一别五年的母校和那里的印象。 神话中的伊萨卡之旅,危险重重,跌宕起伏,隐喻着人生的苦难和生命旅程的艰厄。现实中的伊萨卡之旅,谈不上波澜壮阔,坐在车里也没啥危险,结果还是老马迷途、一波三折。 圣诞之行是前一晚临时敲定。老婆孩子在国内探亲,俺正好有了这份情致。多年没有开车旅行了,丢三落四中匆匆出发:忘了取现钱,忘了带地图,也忘了上网查询。倒是记得带了护照,光碟,睡袋和衣服。 九点多离开多伦多西郊,车辆仍然稀少。贴着安大略湖西北岸,沿伊丽莎白女王道,一个小时后来到尼亚加拉瀑布附近的昆士敦·刘斯敦桥。过境的车辆很少,边检站的美国老同志就站在亭外。俺准备好护照,靠近老同志停下车,先冲他唱个肥诺。老同志问的问题明显比以前多: “国籍?”“……”“在哪里工作?”“……”“什么职务?”“……”“上哪去?”“去伊萨卡访问母校。”“伊萨卡有啥活动?”“哦,俺在那儿上过学,去回访并看看朋友。”“呆多久?”“一两天吧。” 老同志瞅瞅俺车里拉链大开的背包和一堆光碟、几根香蕉,一挥手就打发了俺。 下面的关卡是过桥交买路钱,俺打开钱包一看,心里顿时有点发毛:怎么身上总共才有四块钱,而且还是加币!收银的中年汉子倒挺爽快,“有没有五毛加币?”俺于是小松了一口气。过桥的同时,雪花也飘了起来,而且越往前越大,还没到九十号公路已是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极差。这里是美国水牛城(Buffalo),看来它真象水牛般任劳任怨,每次总要把俺们北方的冰雪抢过去。这大雪纷飞的,下高速去找兑银机实在麻烦,俺于是头皮一充血,揣着三块五加币钻进了九十号付费公路(心想反正有信用卡么,呵)。 上了九十号,路面的雪变少了。一路看到很多车身上冻结着冰块,才意识到这儿的雪已下了不止一天。俺自语道:没准伊萨卡也是漫天大雪?大过节的往冰天雪地里跑,是不是有点何苦呢?何苦就何苦吧,看看右边两辆挂白底红字加州牌照、也往东开的白色轿车,坐车里的人跟开“派对”似的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俺都是老同志啦,这点雪还怕么? 想着想着一不留神,车速加到每小时一百四十公里(九十迈),恰好这时,对面有辆纽约州警的黑车西行驶过。多亏俺常年保持警觉习惯,马上注意到警车在减速,并从后视镜里看着它在远处悄悄调头,越过中间草地,迅速跟了过来。俺虽然早已严格按六十五迈法定时速换到慢道,但看着跟上来的警车,仍不禁替自己捏了把汗:难道俺的圣诞节就这么给毁掉不成? 忽然,原先跟在后面的那辆俄亥俄州大越野车,睡醒了似的卯足劲超过俺,并一个劲在快道上猛飚!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看着警车加速追来——还好不是盯俺——但见黑色警车越跑越快,好似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一只敏捷冲刺的非洲豹,朝猎物直奔过去!面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连俺这老同志也看得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只剩下麦当娜在热情劲奏的节拍下唱《阿根廷请别为俺哭泣》(倒也配合眼前的场景)。但见黑车锁定目标,哗哗哗亮起了警灯…… 车过罗切斯特(Rochester),积雪一下消逝得无影无踪;阳光灿烂的,恍惚在深秋季节。还好偶没有忘记囊中正羞涩!于是选了去三九零公路的出口,下了九十号,来到付费关卡,贸然问了一句:“收信用卡不?”那位大姐见俺是北方国际友人,对俺格外亲切,挤眉弄眼地开起玩笑来: “知道不?这是付费公路。不带现钱你就上啊?你耍呢啊?”“那完了,俺连一美分都没带!”“俺们也收加元呀。” (俺顺她手势一瞅——嗨,俺咋不长眼睛呢?) “那太好。俺正好还剩三块五!够不够?要是不够就只好劳您给俺优惠打折啦!”“知道不?还真是三块五。你今天够运气的!” 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转入三九零号公路南下,道路开始绵延起伏。过了一山又一岭,中间两度岔下来想找条偏东的路(伊萨卡在东南方)。结果每次劳而无获,只好继续回到三九零不断南下。好在这是条大路,相信再往下开,能撞到伊萨卡西南面一小时之遥的康宁或艾尔麦拉,那时就容易了。心里这么一想,走些冤枉路换来点方便,也值。 下午一点半,终于看到著名陶瓷圣地康宁(Corning)的标志。不知怎地,伊萨卡的路标就是不出来。一转眼来到个三岔路口:八十六、十七和十五号公路标志排在一起,任君挑选。这下俺可傻了眼。一急挑了个十五号,没走两步就觉得不对劲:这么往南走,就去宾州啦。掉头朝北开回去,又回到那个三岔口,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俺顿时有种演砸了的恼羞成怒感,这辈子开车还没这么窝囊过;俺当年在这一带也活动了五、六载,现在居然大白天开车都找不着回家的路!唉,看来天长日久,老马也会迷途地……俺咬牙切齿,干脆下了高速路,打算蕴蕴神,问问人啥的(想起要问人心里还是烦)。下到当地公路,无意一抬头,眼前的路竟然叫“加拿大路”!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加拿大之路?”冥冥中的蹊巧又在苏醒? 圣诞节店铺开门者无几,四下里见不着个人影。俺定定神,想了想,干脆就拣十七号走吧。至少还有印象,是当年去纽约市常走的一条路。实在找不到伊萨卡的话(这种想法既可怜又可笑),径直开去纽约曼哈顿的爆炸中心算啦!带着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奇怪想法,又回到那个三岔口。在十七号路上疯跑了十几二十分钟,终于来到作家马克·吐温的长眠之地——艾尔麦拉城(Elmira)。可是,路边仍然迟迟没有出现伊萨卡的路标。不过这次哥们不着急了,见了鬼的伊萨卡反正就藏在方圆三十迈的地方,不怕找不到。俺拐进路边一个油站,加油,小便,问路,原来去伊萨卡的十三号公路就在前方呢。果然过了几个红绿灯,前面出现一块牌子:十三号北向,伊萨卡。靠,一个半小时之前俺就该到那里的! 开上了十三号公路,俺一边东瞧西看,一边极力回想,这十三号路是如何进入伊萨卡的?从城外哪个方向?那里是什么模样?……然而,一切回忆都是徒劳中的徒劳。看来,俺的记忆真的已经把过去这里的一切淡忘——包括荣誉和耻辱。 (二) 十三号公路在纽约的山区曲折起伏,逐渐把俺带回记忆的深处。 五年本不算长,但这期间浓缩了太多的变化和沧桑,加上以往药物的作用,直教俺有浓浓的隔世之感。 回忆是一条结束冬眠的蛇,在经过陶梵瑙可瀑布公园、进入伊萨卡西南角的那一刻,开始苏醒伸展。 一路穿过市区,吃自助中餐的“潘安”已杳无踪影,超市连锁店“喂哥们”仍独霸一方。小城依然是灰灰旧旧的,马路和红绿灯都还是老样子。一眼看去,城市的背景就是东山,山顶隐约可见康奈尔的钟楼和校园建筑。 按说伊萨卡市已够远离尘世(in the middle of nowhere)的了,而康奈尔却还要居高临下同市区再拉开距离。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啊! 放眼望去,面向市区的山坡上,房子、树木、电杆和马路,全是相对地面倾斜着。典型者如水牛街,四十度的大陡坡直上直下,足有三四百米长。沿着水牛街,连人带车一口气冲上山,那种感觉无比水牛!It's a LONG steep slope. 住半山腰和山脚下的学子们,每天早晨一出门,满眼就是长长的陡坡,和坡上傲视一切的建筑。那种感觉大约跟上泰山进香、去麦加朝圣差不多。碰到大雪天,进山苦读者,一路摔跤的不为少数。艰韧的环境,培养出来的要么是坚韧不拔者,要么就是疯子,喜欢大卫·莱德曼。 记得有年冬天刚下完暴风雪,积雪达半人多高,老婆一早还赶去上课。当时她背个大书包,穿着白色防寒小夹克,深蓝色工装裤,高帮小球鞋。防雪帽拉起来,一张脸就剩下个“大于号”的鼻子翘在外头,活象个稚气的初中生。俺看着她和其他两三个上山的学生,沿着喀斯卡迪拉悬崖上方一条小道,在雪堆里往上边拱边爬,慢慢消失在树丛里。当时只觉得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什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的大道理,都得等到多年后才能一点点回味过来。 进山上学的道路千万条,其中最具别情野趣的,要数喀斯卡迪拉峡谷谷底窄窄弯弯的山道。 “喀斯卡迪拉河谷”(Cascadilla Creek)和“秋日河谷”(Fall Creek)分别将南、北校园深深地割开,水从山顶奔腾跳荡,一直流到山下湖里。沿途形成一级级大大小小的山涧——有小桥流水,有宏大瀑布——一年四季里喧啸不息。住在山下市区的学生,在没有冰雪的天气,信步走进喀斯卡迪拉谷道。参天古木下,悬崖峭壁间,凉气共涛声袭人。时而踏木过桥,时而拾级而上。野径通幽,峰回路转。二十多分钟不觉走出小径,踏上山顶的柏油路面,眼前便是南校园入口的大石桥,和热闹的学生城(College Town)。 圣诞节的学生城空荡冷清,见不到几个行人,但天气却不错。过去没有注意到(大概因为现在俺也是小市民),路边房子都很老,色调灰暗,房基到处是锈斑。俺来到一家“舰队”银行门口,用我皇家银行卡打开大门,从取款机提了一百美钞。终于囊中不再羞涩,然而按钞四顾,周围却找不到开门营业的馆子。于是便去拜访附近的伽吗·阿法同学会——俺康奈尔最后一年是在那里度过的。 伽吗·阿法的老房子属于维多利亚风格,外面看去还是那么漂亮。整栋房子结构和色彩错落有致,极富层次感;爬满烟囱的常春藤,透着成熟的韵味。俺敲开大门,出来一位姑娘,两人自我介绍一番。她是欧洲某大学的研究生,来访康奈尔一年,学习和科研快要到期,假期留这里赶写论文。她领俺到每层楼十几个熟悉的房间转了一圈。看到二楼走廊天花板年久失修出现裂纹漏水,俺不由心中暗自感慨,这么快又该修屋了。 俺当年几次“面试”后进来,先住在作坊似的地下室。然后搬到顶层一个阁楼,开始总碰脑袋,并且把隔壁彼得的小屋误认为本会图书馆而私自闯入。最后几个月,才搬到二楼较大的一间屋。那时有二十多人搭伙,平均每人每月做一次大锅饭。每天大伙一起高高兴兴,说说笑笑,吃完值日伙夫做的晚饭,然后总有球友要到活动室打几盘台球。俺向来兴致最高,因此获得“鲭鲨”(mako)的美誉。记得有天,会长给俺看一本发黄的伽吗·阿法学会会志,说三四十年代某个中国留学生也住过这里,后来成了武汉大学校长。俺当时读完,嘿嘿一笑,把书放下,准备倒水吃药。 说起大学教书的,当年有个希腊籍教授。与众不同的是,他实验出色,成果显著,而理论和教学一般。教授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喜戴浅咖啡色墨镜,穿花里呼哨衬衫。工程学院图书馆墙上教学照片里,就有他一张在女学生面前调琴(吉他)的相片。他那浪漫写意的表情,似乎以为自己正坐在老家的伊萨卡岛上吧。 还有一位老教授,美国工程院士,精力旺盛、桀骜不驯而又平易近人。喜穿大号吊带裤,两根吊带是那种可以用来加固行李箱的。老先生大概几十年给学生上课上烦了,不但要去给美术学院的学生教工程学,课堂上还动不动要胡说八道。有一次,他居然当堂飞身扑上窗台,一手握着水管,一手指着楼下走过的一个学生,说他逃课,让大伙瞠目结舌、哄堂大笑。 大学风流人物,应非纳巴科夫教授(小说《洛丽塔》的作者)莫属。据说一次文学课下课后,一位女生在一堆批过的试卷中找不到自己的卷子,只好去问纳老师。而老纳忙着收拾而没太注意她。她说:“对不起打扰您,俺的答卷好像不见了。”纳老师扬眉问道:“你叫啥名字?”女生告诉他后,他变戏法似的突然从背后拿出份答卷,上面批着九十七分:“俺想看看天才长啥模样!”随后他冷静地上下好好打量了她一番,搞得小姐满脸绯红。一部《洛丽塔》,早年在国内虽然没有把它读完,但它的影响,却是显然…… 俺和老婆在伊萨卡住过的最烂漫幽美一处,要数卡尤嘉高地的日落小街。那里位于开阔的山坡,门口四周一片花草绿茵,往前是满坡密密的野生林木,远处山下是蓝色的卡尤嘉湖水,湖对面又是一条墨绿色的平缓山脉。落日的余晖透过湖水反光,常常洒落在墙角窗帘。老婆快把晚饭做好时,香味偶尔会吸引过来一只野鹿,站在树林边的草地上,对着俺们家怯生生地张望!这时黄昏中隐隐会有动人的乐声,不知是楼上房东女人在弹钢琴,还是湖面上真的有“赛壬女妖”(the Sirens)。那时,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生活简单而放纵,完全沉浸在令人神迷心醉的自然惟美情调之中。 这次回访日落小街,离原来住处不远,恰巧遇到两只可爱的野鹿。其中一只要过马路的样子,俺怜香惜玉赶紧停车,不忍心惊扰,等着她慢慢走过。她优雅地看了俺好几眼,却还是踏着枯枝残叶,慢慢退回了丛林。当俺拍照时,母子俩的眼神显得局促而好奇。可惜,她们不会唱歌。 从日落村返回校园,经过“枪山”和伊萨卡枪械公司。据称伊萨卡牌的霰弹枪,手工制造,质量闻名,世界领先,用于海军陆战队。而“枪山”山坡上,对着学生宿舍的那栋好似遗弃的厂房,满头满脸都是破碎不堪的玻璃窗,不知多少年没人理睬过。似乎要显示纽约人民桀骜不驯的性格? “迪布斯”修车行坐落在枪山附近的郊区。作坊前照例停满了各式老爷车,门口多了面国旗,旁边小门上写着: 如果你吸毒或者干脆看着象那你不受欢迎!请 走 开 “迪布斯”的主人早年在波士顿大学学微生物,留着山羊胡子,一条腿有点瘸;修车热情极高,但技术一般。曾经自制过一门小山炮,漆成绿色,朝树试射,还给过俺一张照片留念。 俺给他的作坊照完相,停在门前正低头重装胶卷,忽听一声“哈罗”。俺一抬头,原来是“迪布斯”的主人迪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迷惑地看着俺和俺的车。他敞开的蓝棉大衣里仍然穿着似乎是十八世纪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旧军装,配上金色铜纽扣,顿时令俺想起他的山炮。 “喂,你好!你还认识俺不?”“是啊。你现在在哪里?什么风把你吹回伊萨卡来的?”“哦,俺在加拿大多伦多,没事回来看看。”“那很好,那……俺回家去了。” 原来他就住在这附近。大概看到有车在作坊门口晃悠,才出来看个究竟。迪克这辈子,除了想讨个亚洲老婆的愿望大概还未实现外,完全生活在他自己的兴趣里,他的工作就是他的爱好。他物质上并不算富有,但精神上很充实快乐。 当年俺在潜意识里不知不觉受到山炮的影响,渴望保持年轻的心,干爱干的事,做爱做的人。然而,现实如同赛壬女妖,却是非常喜欢迷惑捉弄人。 (三) 以“木马计”名垂青史的奥德修斯和他的战士们,在十年漫长而艰辛的归途中,一度被海上风暴吹到食莲者居住的岛上。那里的莲果无论是谁尝了,都会得遗忘症:忘记忧愁和归程,希望永远留在岛上。 九十年代早期,网际网路气象万千,方兴未艾,犹如一只刚刚成熟的美味莲果。而俺自己,却成了“食莲者”!命运让俺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目的地“伊萨卡”,从此永远留在了“食莲国”。 俺驱车漫游在圣诞黄昏余辉笼罩下的大小山坡:工程四角地某研究大楼顶角的实验室,“六英里花溪”对面贾尔斯街的小红寓楼,白色如洗的甘乃特医疗中心。此情此景,不由把俺带进九十年代中那个不眠的冬去春来之季…… 那是四月初一个清晨,校园里曙光初照,积雪消融,钟声悠扬,人来人往。几个学院的草坪上搭起巨大的帐篷,有点狂欢节前的气氛。而在某工程系顶楼一角的实验室里,俺正不顾一切地,倒卧在草草拼好的几张椅子上。已经工作到极限的大脑,此时却无法跟着彻底疲惫的身心,进入睡眠状态。后脑门上,实实在在感到有股热热的涡流(不是脑汁就是血液),正在表皮下循环旋转,而且几个星期无法停止,不管是躺在床上,还是走在街上。 老婆来了,教授也来了,他们一起陪俺去校医院心理治疗部。教授安慰俺俩,说他从前有个朋友,在三十而立那年也曾这样子,一个月之后就没事了。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俺从此开始了绞尽脑汁自我解释、回答心理医生问题的艰难过程。说到底,俺咋能相信并接受自己竟“沦落”到要见精神医生的事实呢? 九十年代前期,刚刚出笼的第一家中文国际网坛(新闻组形式的“牛屎铺”Alt.Chinese.Text简写ACT)上,云集了大批高手精英,还蛰伏着一些影子玩家“多面人”。神出鬼没,兴风作浪,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到了“微软视窗”出笼前的九五年初,中文网ACT步入“春秋战国”鼎盛时期。除了层出不穷的精品佳作,还有潮来浪去的网上论战,加之大伙积极参与、推波助澜的劲头空前旺盛,真可谓人人玩个痛快,篇篇读得过瘾。 从二月情人节到四月愚人节,俺当时已彻底进入日理百贴甚至千帖的紧张工作状态。住宿和办公全都搬到了“牛屎铺”,天天必有重要批示和讲话。那种激动和兴奋持续不已,逐渐失去控制。俺可以说是以拿诺贝尔奖的干劲,全身心扑在网上博弈、论战和追“鸦”。连续不断两个月,每天只睡眠三小时(三、四点到六、七点)!这种超强度的网上作业,当然是以在实验室做实验的名义下进行的,可怜的老婆一直蒙在鼓里。持久的高度兴奋,严重的缺乏睡眠,加上与现实完全脱节,导致大脑在缺氧下超负荷运作。精神变得恍惚,情绪敏感得不堪一击,虚拟和现实出现幻觉错觉,最后不得不卧倒在实验室的椅子上…… 那年五月,春暖花开的毕业典礼上,罗兹校长问:“什么是康奈尔?”一名毕业生回答:“四年剥夺睡眠的实验”。那年春天,俺的工程实验室,成了自己剥夺睡眠、赌博精力的精神疲劳实验室!! 记得那时看了后来获奥斯卡摄影奖的《秋日传奇》,俺当场激动不已,为曲斯顿英雄般的死而流下热泪。诗人北岛来学校朗诵新诗,俺慕名而去,中途含泪退场,因为承受不了那些熟悉的、也在网上频频出现的名词。四月里不寻常地下起一场雪,朋友在车里不经意地提醒,俺竟暗自惊讶她的天人之语,甚至感觉是中央情报局玩大型魔术的杰作。晚上来俺实验室查电表的一名美国电工,趁俺不注意突然凑过来,询问俺屏幕上用ZWDOS软件来回切换的中英文是怎么回事(大概以为HZ中文是加了密的文件)。不久后(五月),李登辉来访康奈尔。在那段校园的宁静被丑恶的政治打破的日子里,一次同实验室的美国同学肯无由地问俺,看没看过《日瓦哥医生》,俺内心居然百感交集,无言以对。一个夏夜里,工程图书馆东头只剩下俺一个人,一名白发长者用俺听得见的声音对图书管理员说道:“坐在那里的伙计是个nice guy,但老这样俺们陪不起……”。为了心头的郁闷迷惑,俺跑到即将回国的作家张朗朗那收拾得空荡荡的公寓里,他平静祥和地煮了一碗糖水给俺喝,劝俺多想家庭少想别的。 九六年初,某大公司邀请俺到硅谷面试,一直没有平静的心气和无法集中的精神,令俺开车迷路找不到面试地点,半途退出开到机场租车处,坚持要求开车回纽约,并做出令人尴尬的蠢举……三名困惑的警察带俺到圣荷西机场一间小屋问话……急救车里长得象好莱坞演员的护士送俺到硅谷渣打医院……牛顿大夫让俺艰难地从大到小倒着隔三数数……俺的医生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最后谁都不确定俺的大夫应该是谁……一名“渣打”护士幽幽地盯着俺,讲起一所大学因为某个学生,整个系都迁走了,云云……阳光绿茵中的渣打医院,围栏后是一群正在放风的精神病友,俺是唯一的亚洲人和外国人。俺同双腿麻痹的杜安、女记者洁宁和中学教师保尔等人,一起坐在户外,心不在焉地抽着卷烟,望着阳光草地。 一月份的北加州,阳光依旧灿烂,草木仍然葱绿。但俺却心似严冬,恍如隔世。 将近一年之后,俺打电话给曾经住院就诊过的伊萨卡市卡尤嘉医院精神病理部,向他们询问当时的诊断结果。值班医生查寻好一阵才犹豫地告诉俺:不明类型的紊乱性精神分裂,编号295.10。俺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往事的回忆是无休止的,伊萨卡的天很快暗下来。苍茫暮色里,曾经奏响全美大学校园第一支钟乐的麦格罗钟楼,在山顶寒风中默默矗立,橘黄色灯光下照出粗犷的岩石纹理,和满壁的常春藤枯枝。车里的光碟,麦当娜还在唱: It won't be easy, you'll think it strange,when I try to explain how I feel…… 因特网,人类现代工程技术史上最壮丽的奇迹。它的发展归功于苏联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美国国防部的阿帕网实验,和分封协议定址等模型的贯彻;它的普及,则得益于硅晶片工业的微型化革命,和比尔·盖兹当年英明的退学决定带来的电脑大众化。 九十年代初,因特网正在美国大学校园里蓬勃发展,迅猛普及。当时拥有全美五个骨干超级电脑中心之一的康奈尔大学,是全加拿大大学网并入BITNET和安省地区网络接入NSFNET的总入口,由于培养出因特网初期第一个“蠕虫”的作者小罗伯特·莫里斯,而“倍受瞩目”。 虽然俺学的专业与电脑无关,但身处其境,耳濡目染,加上有个电脑奇才般的指导教授,俺开始对互联网和尤尼克斯系统的功能强大惊叹不已,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到后来,俺常常把自己的功课和实验搁到一边,一心扑在网络技术应用和“神出鬼没”的把戏窍门上。不知熬过多少不眠之夜,在凌晨四五点钟,为方便大家网上交流,奉献无偿的义务劳动,或者探究系统通道暗门,时不时给朋友一个惊奇。自打网上出现第一家中文“牛屎铺”,俺对网络系统的爱好,开始呈现白热化。尤其从九五年新年游玩佛州迪斯尼乐园之后,更是童心大发,任由自己跟着兴趣飘走…… 西药降低了大脑活动的剧烈程度,却令俺感到难以忍受的迟钝和疲倦。精神不再“分裂”,而新一轮抑郁症却又出现。每次在实验室里,唯一剩下不倦的事,好象就是查伊妹儿,读新帖子,上IRC跟网友聊天。俺也为此悲哀过,但基本上束手无策。俺甚至把读伊妹儿的命令 elm 转换成“echo 'go back to work'”的别名,但不到一周,俺又“发明”一条“新”命令 pine ,作为“/usr/bin/elm”的别名。 经过几次压抑而无效的住院,在导师同意下,俺去纽约市老婆那里短期修养,在纽约上城找过一位由卡尤嘉医院大夫介绍的私人心理医师。手拄拐杖的白人老先生,大概似懂非懂地听俺讲述了心中杂乱的迷惑,最后说出的一番话,倒是让俺至今刻骨铭心:你们中国现在很多优秀的人,在当年的文革中,曾受到令人难以想象的迫害,“Their minds were literally shattered”!经过那次谈话,俺内心再也不想去找那些治表不治里、靠开药方吃饭的心理医生了。再后来,俺搬到伽吗·阿法,去尝试过一种有纪律而充实的准兄弟会生活…… 俺在圣诞天黑之际,给本地一对久违的北京夫妻打通电话。他们俩口子在那年四月,来贾尔斯街俺家吃饭时,也有幸变成了俺的怀疑对象。俗话说,解铃还得系铃人。为了海宁女儿不再叹息,俺这次决定登门拜访去蹭饭。俩口子做的菜还是那么可口,说的话还是那么俏皮,刚见面的些许尴尬,很快冲得一干二净。五年后,大家发现对方已不再年轻…… (四) 次日清早,满地晨光,俺告别朋友,满载着回忆,启程回家。再次穿过山顶校园,望着这片充满冰川悬崖和溪流峡谷的土地,山道陡曲,瀑布层层,远离尘世,居高临下。当年先人在此立校,“让任何人都能在这里学到想学的科目”,理想和信念之坚定顽强,可叹可嘉。 从东山一路冲下水牛街,穿越市区,走上湖对面西山八十九号公路。此刻路边动人的景色,好似一幅油画经典作品:远方背景是卡尤嘉湖对面平缓连绵的山顶,那里有绿地,房子,粮仓,还有阳光和云彩划出的一道明暗分界线;近景是开阔的斜草坡,几颗挺拔的松柏,一群活跃的松鼠,以及披着常春藤的水洗白石头城堡。稍一留神,那竟是久违的卡尤嘉医院! 那个周五夜晚,她从纽约市坐灰狗赶回伊萨卡,卡尤嘉医院的病房已经关门。平时娇气的她,居然在医院走廊沙发上躺了一夜,等着一早领俺出院(病人不能自己出院)!第二天早晨见到俺,她仍然收拾得齐齐整整,略施淡妆,强作欢颜。然而,那个天真烂漫依人小鸟的形象从此不再。生命中有了太多的迷惑和执著,使她一样早生华发;外表依然是美丽天真,内心却早已苍老坚硬。 一种刻骨的悲哀,从俺心底油然升起,此生再也无法挥去…… 第二次是硅谷渣打医院,那昂贵的一周好似精神炼狱中的考验。几天后她得到消息,匆匆买了机票从纽约市飞到旧金山,来接俺出去。当穿着酱紫色衣裙的天使降临在医院门口,从护士到病友,无一不为俺由衷地高兴!漂亮的病友洁宁一边轻轻与俺拥别,一边低声赞叹天使的美丽。硅谷一个朋友带俺们去金门大桥散心,桥头空心树桩前的合影,天使拽着俺胳膊,笑容带着苦涩。俺的心象个掏空的荒城。 当年对美国的感性印象,逐渐抽象到几乎只剩下医生,护士,病友,催债人,以及从财政和精神上帮助关心过俺的论文教授和留学生部主任。太多的东西有待消化,太多的迷惑有待思考。俺需要一个宁静而非寂寞的环境,舔舐创伤、清理思路,显然不可能是这个曾经让俺着迷的国度。 一年一度,又是春暖花开的五月。俺悄悄避开毕业典礼旗手的荣誉和罗岭思校长签发的毕业文凭,还清一身医疗债务,辞去四个月的工作,带着一颗疲惫的心和再次结婚的女孩,继续向北漂泊…… 车到多伦多西郊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于是,俺们决定在多伦多落户。 刚到加拿大,租完房子,办好所有证件。之后第一件大事,便是去公共图书馆借来漆车手册,然后到“加拿大轮胎”店按图索骥,购齐一应工具漆料。接下来是连续五天奋战,大修大补俺那被北方冬天的盐锈蚀得斑迹块块的白色“尼桑”。爱尔兰籍的房东老太Claire倒挺心疼俺,每次到吃饭时间总记得提醒俺:“You have to eat”。亲手修补后的尼桑面貌一新。尽管手艺粗糙了点,尽管腰酸背痛晒脱皮,俺为此很是得意了一番。如同买了新车一样不住地向朋友炫耀,克莱尔也常常让她来访的客人和亲戚看看俺的杰作。俺知道,儿女在外的老太对俺有种自豪感和亲近感,虽然俺那时还没有工作。 在新的国度,俺终于有了在宁静中思考和选择的自由和奢侈。经过所有这些年的教育,俺重新回到最基本最原始的思考方式,决定自己的命运和道路——不断反问自己:平日潜意识下什么东西碰得最多?自己有什么相关的长处可利用?就业市场需求有多大?未来发展的趋势如何? 第一份工作,是跟自己的网络服务商混上了。每天挂在33.6K的拨号网上,老给他们的技术人员出难题,成了他们的“老大难”顾客。有一天,因为他们磁盘拷贝的疏忽,弄得俺后半夜连跑两趟(每次来回一小时)去找他们。当第一次见到热火朝天的技术支持中心、欢跑着的服务器和一大堆网线,俺当时心里真是痒痒的!也许是猩猩惜猩猩,那些热情的小伙子们干脆拉俺也上了贼船。俺由顾客一下子变成雇员,从此开始了网络技术生涯。那时的工资虽然很低,但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俺好歹也靠兴趣(而不是所谓的专业)吃饭了,能边玩边挣钱,况且用的是另一半大脑。 当工作和兴趣合一,一切终成自然;低下身来积蓄势能,便能跳得更远。兴趣、拼搏外加一点机遇,是战胜一切的法宝。“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俺头三年大小跳槽六次,其中包括拥有全球最大互联网骨干线的顶级供应商和老牌电信巨头的企业数字网管部门。 因为没有相关的学历、证书和经验,初始阶段遇到不少挫折,特别是从第一份工作跳到第二份的转折过程。那时俺刚入门,热情有余,判断不足。也曾想过搞网络编程或系统管理,但因为大病的缘故,脑子不太好使而读不下去C语言的书。另外系统管理又缺乏经验,也一时无法上手。多亏一位捷克的球友Lubos帮忙,俺在家里PC上装好“自由BSD”并配上拨号PPP。过了俩月,央街有个不满十人的家族小公司把俺找了去,既管系统又管网站。可是只有一个月,老板便要俺开路。正巧俺在前一天也收到一家骨干网络公司的聘书,所以也算双方摆平了。去了这家公司后,一个人事部的小妞告诉俺,招俺的主要原因,是俺原来所在第一家网络公司的上司James的鼎力相荐(甚至当俺辞职而去之后)。没有想到,这家网络商中的网络商,给俺技术上提供了得天独厚的长进机会,为后来的“三级跳”打下了坚固基础。俺常常为自己感到庆幸:曾经同那些本地最有才华的一批因特网骨干并肩工作。 天使登陆后便回到纽约,继续她原来在曼哈顿下城的工作。那时她对新的国家还没有感觉和把握。几个月后,在俺的殷切召唤下,她结束纽约的工作。在美国感恩节之际,和俺一道在法拉盛参加中文网友的聚会,然后一同卷起家当,回到多伦多。一个月后,她找到份同样的工作。没过多久,如同纽约城里一位路人的预言,她变成了一只空中飞鸟,一群无畏而可爱的飞鸟中的一员。俺那时替她也替自己庆幸:边周游世界边工作,天使应该可以忘却忧伤,享受今天。同时也满足了俺从小对空姐的神秘幻想。 不记得多少回,在冬天周末凌晨大伙熟睡之际,我帮她热车、除雪,把航空包放在车后箱。户外漆黑安静的空气中,经常只有俺俩的呼吸和轻声说话。偶尔会有警察,开车压着积雪缓缓巡行到这个河畔死角,对着早起的俺们招手致意。每次目送她离开后,如果有早班,俺便徒步到不远处的汽车站搭头班车去地铁站…… 奥德修斯海上漂泊十载,周旋反抗最可怕的敌手。最终摆脱一切迷惑和厄运,重新回到家园伊萨卡,与相爱的妻子珀尼罗珀团圆。荷马史诗《奥德赛》包涵了西方生存伦理学的萌芽,今天回头一看,好像真不只是神话;它描述了一个人的回归,强调苦难中求生的努力。人不光要善,还要凭良好愿望拼博进取,把握一部分命运。 面对康奈尔心理医生安娜“可以控制、不能根治”的伤心诊断,面对天使伤感的喃喃私语:“XX我要你回来!”,俺发誓要从西药之外找到彻底康复、摆脱心魔的答案。 当年,俺在历尽艰辛的回归之路迷茫,精神、心灵的挣扎和躁动,构成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风雨洗礼“奥德赛”[注一]。原来,做爱做的人,干爱干的事,有时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如今,“食莲者”名正言顺地(以工作名义)玩起现代网络“特洛伊木马”[注二],遥想奥大侠当年,不禁发出终极感慨:历史偏爱巧合;Life is a miracle! 康斯坦丁在《伊萨卡》一诗中这样结尾道: 伊萨卡带给你一段奇异旅程。没有她,你本无法启程。她给了你所有而一无所剩。…… 胡司令2002年2月初稿、11月修改于多伦多 [注一]:“奥德赛”(Odyssey)一词,作为回归家园艰辛旅程的代名词,在现代语言中演化抽象为两个意思:(1)长途跋涉之旅;(2)精神探索的心路历程。 [注二]:此处“特洛伊木马”指的是黑客在电脑网络系统中埋伏下的程序,可以是恶意的,也可以是善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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