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茂華
老一輩的四川人,上至士紳階級下至販夫走卒之流,對明末清初張獻忠屠蜀的史事差不多都耳熟能詳。我小時候聽當過塾師的外婆講這段史實,說起當時川人血流漂杵,屍骨蔽野的慘酷景象,雖是講古,外婆臉上仍神情慘然,唏噓連連。我聽得心驚處,忍不住發問:張獻忠何以這樣濫殺川人?外婆說,張獻忠是老天爺降下的魔王來擾世害民,又說起那句膾炙人口張獻忠七殺碑的名言:天生萬物養於人,人無一物回於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後來上中學讀歷史,教科書上講到張獻忠,是和領導農民革命軍打天下的李自成相提並論的。老師在課堂上反覆強調這是農民革命起義的階級鬥爭,是推動社會歷史進步的動力,雖有其局限性,但革命造反精神的意義是偉大的。我當學生雖不敢懷疑書本與老師的正確,但心裡卻禁不住想起了七殺碑上那句刀劍鏗鏘、殺伐有聲的名言。
2004年,張獻忠屠四川三百六十年後的今天,我翻開《蜀碧》、《蜀警錄》、《蜀難敘略》等史書,讀到有關記載,滿篇血腥撲鼻而來。終於明白所謂農民革命軍的“局限性”有多可怕,其殘忍反人類的罪行超過了我們的想象,這支軍隊大規模殺人如砍瓜切菜,且死難者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普通百姓,我們川人的祖先黎民,何以遭此蹂躪慘難!翻開中華民族的歷史皆是痛史,正史野史,是耶非耶?有識之人自會分辨。張獻忠禍蜀酷烈事,流傳民間蜀人之口三百多年,至今仍綿綿不絕。
崇禎元年,張獻忠同李自成延安起事到他攻陷四川建立大西國政權,再到順治三年兵敗亡於西充,他的軍隊到底殺了多少人?歷史上恐永無法準確統計,明史上稱有六十多萬。只知道他軍隊的鐵蹄橫掃四川前後二十多年,禍遍巴蜀,使物力豐饒天府之國,變為百里人煙俱滅,莽林叢生、狼奔豕突之地。戰亂使百姓棄田舍逃亡,十來年間,稼穡不生顆粒無收,川人死於饑饉、瘟疫又倍於刀兵。這對當時的社會帶來了毀滅性的破壞,造成歷史的大倒退。康乾年間湖廣移民填四川正由此而來。關於張獻忠屠戮川人的具體行徑,史書所載已是掛一漏萬,即便如此,翻書讀來,仍使人有驚心動魄、肝膽摧裂之痛。讓我只撿幾處其怪異殺人行為說說,看看這位“農民革命領袖”殺人心理與方式,或可以此而一窺全豹,讓我們更了解其人其軍隊的性質。
張獻忠在四川的屠殺人,除了手起刀落大砍大劈一般殺法外,還自創了好幾種殺人法,加之於不同對象身上。歷來兵燹匪亂,百姓老幼婦孺,最是遭禍酷烈。張獻忠的軍隊每陷一方,對婦女除擄去少數年輕女子充當營妓外,其餘的怕累及軍心,全部殺掉。後期兵敗潰退,糧草匱乏時,更是殺婦女醃漬後充軍糧。如遇上有孕者,刨腹驗其男女。對懷抱中嬰幼兒則將其拋擲空中,下以刀尖接之,觀其手足飛舞而取樂。此命名為:雪鰍。稍大一些的兒童或少年,則數百人一群,用柴薪點火圍成圈,士兵圈外用矛戟刺殺,看其呼號亂走以助興致。此命名:貫戲。
最令人髮指的是對付稍有反抗或語言不滿的人,捉來將人兩背膊皮從背溝分剝,揭至兩肩,反披於肩頭上,趕到郊外,嚴禁民間藏留給予飯食,多有栖身古墓,月余而氣絕。如行刑者使人犯當時氣絕,未能遭此活罪,行刑者亦被剝皮。此命名為:小剝皮。
張獻忠出身草莽,粗鄙無文,出於一種猜忌、仇視文化人的本能,他必然大殺讀書人。據《蜀碧》記載,他的大西政權在四川各州邑安置官員,用軍令催逼周圍士子鄉紳到城鎮,由東門入,西門出,盡殺滅。攻陷成都僅二月,殺進士、舉人、貢生一萬七千人於東門外。又召集生員,拿出一面一百平方尺的大旗,令其在上寫一“帥”字滿幅,且一筆書成,能者免死。有夾江生員王志道縛草為筆,浸大缸墨汁三日,直書而成。張獻忠仔細看後曰:“爾有才如此,他日圖我必爾也!”即刻殺死祭旗。
張獻忠於甲申年(公元1644年)農曆八月攻陷成都,建大西國,改號大順元年。十一月開科取士。嚴逼各州縣士子前來考試,不來者殺頭,並連坐左右鄰居十家。他在成都貢院前設長繩離地四尺(約1.3米),讓考試的人依次過繩,凡身高於繩者,全部趕到西門外青羊宮殺之。前後萬餘人,死者留下筆硯堆如山,張獻忠前往觀看,撫掌大笑開懷。
還有不可思議的是張獻忠的自毀自殺行為。據《蜀破鏡》記載,某日晚,他的一幼子經過堂前,張呼喚子未應,即下令殺之。第二天晨起後悔,召集妻妾責問她們昨晚為何不救,又下令將諸妻妾以及殺幼子的刀斧手悉數殺死。待到後來,他越是軍事失敗越是心情焦慮而大殺自家兵士。據《蜀難敘略》上說,清軍進剿追擊,張獻忠兵敗棄成都逃到西充時,已無百姓可殺,乃自殺其卒。每日一二萬人。初殺蜀兵,蜀兵盡,次殺楚兵,楚兵盡,後殺同起事之秦兵。一百三十多萬人馬,兩個多月,斬殺過半,以此減負逃竄。張獻忠責其下屬殺人不力,罵曰:老子只須勁旅三千,便可橫行天下,要這麼多人做甚!
張獻忠一再稱夢中得天啟,上帝賜天書命他殺罪人。《蜀難敘略》記載,“逆嘗向天詛云:人民甚多且狡,若吾力所不及,願天大降災殃,滅其種類。又每於隨身夾袋中取書冊方二三寸許,屏人檢閱,然逆初不識字,不知何故。”因此他殺人是負有神聖使命感的,且還要裝神弄鬼,謊言欺人。
張獻忠攻陷成都後,縱兵三日屠城。市廛閭巷,民宅房屋搜刮一盡,除壯男少婦迫入營中外,老弱皆十人一縛,趕到東門外中園校場殺死。幾天后發兵周圍崇慶、眉山、彭州、廣漢、金堂等地剿殺百姓,暫殺不完的,脅迫入成都空房居住。然後再一次屠城盡絕。他命手下將士以殺人多寡記功晉級,到後來甚至無法計數,乾脆用手掌幾大堆、人頭幾大堆、耳鼻幾大堆來記。成都城內,“凡有軍官衙門所在,手掌如山積,幾於假山千峰萬疊。”(《蜀警錄》)待到後來張獻忠兵敗被誅,清軍收復四川,發現成都城內絕人跡已經十三年:瓦礫頹垣,不識街巷,林木叢雜,走獸野犬遊走其間,二萬餘口水井,被屍骨人頭填滿與地齊平。
關於張獻忠的殘酷,後世論者多有說他出自天性或性格變態。但我以為此論不能說毫無道理,但至多就說他個人具有犯罪人格而已,這容易以偏概全,看不清其人其軍隊的暴力恐怖的性質。和歷代農民起義一樣,張獻忠打從延安起事的宗旨和目的,是奪天下坐龍椅,此所謂集神、魔、人魅力於一身之“奇里斯瑪”型超人領袖橫空出世,塗炭生靈,是社會歷史的宿命與劫難。縱觀人類歷史,凡以武裝暴力橫行天下建立政權者,必然訴諸於鐵血政策來震懾人心,大樹強有力威權,讓所轄人民長久生活在觳觫驚懼之中,成為他們手中的人質和和刀俎間的順民。所以豈止是張獻忠,古今中外社會歷史上,從秦始皇、朱元璋到希特勒、波爾布特再到當今的薩達姆,殺人立威,以儆效尤,不僅是操作手段,更是其流氓政治專制制度製造恐懼的基本策略。讀史使人明智,亦讓人悲憤神傷。發生在三百六十年前的悲劇煙雲已逝,但太陽底下無新事,有道是“天道好還”,其實“獸道”亦好還。歷史的無理性,往往不是垂憐於世上的黎民蒼生,而是讓其一再被強人所執,遭受迫害屠戮之命運。可嘆這樣的人肉宴席,一次又一次民族的劫難與厄運,常常是毫無道理的往復循環於時空的舞台之上。
2004.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