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是怎麼成為憤青的,我也不太記得了。大抵是和多數憤青一樣,在成長的過程當中耳聞目睹了許多不公和黑暗;同時又讀了兩本書,滿腦袋簡單而又理不清的死理;再加上青春期的荷爾蒙過剩,——於是,就漸漸的憤了吧。
後來我一直覺得,人在成長的過程中,經歷一下"憤青"這個階段,沒什麼不好,這至少能夠說明:1,你開始用自己的眼光認真的看這個世界了,——無論角度多麼幼稚,分辨率又多麼低;2,你開始嘗試着獨立思考這個世界了,——無論思考的過程和結論多麼簡單、混亂;3,你開始嘗試着為改變這個世界而做些什麼了,——無論你的想法多麼不切實際,多麼眼高手低。
但是,如果總是停留在憤青階段,恐怕就有點不妙了。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你的生長發育到了這個階段,突然止步不前了。
憤青就好比當年我們臉上的青春痘:
首先,它只出現在青春期;
其次,它並不是成長的必要標誌,——並非每個人都長過青春痘;
再次,青春痘雖然不美觀,但無關大局,甚至,看上去還很可愛;
最後,該消失的時候一定要消失,誰也不想頂着一臉青春痘過一輩子。
在2003年前後,我已經精通了以上理論,並自以為早就和"憤青"二字劃清界限了:
"憤青?切……"我會用這種語氣不屑的說。
"我們應該冷靜並且理性的看待這個問題……"在宿舍的臥談會上縱論天下大勢的時候,我這樣教訓我下鋪的那個愣頭青。
"你們這些人啊,頭腦都太簡單了……"我嘆着氣,擔心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和我一樣成熟呢?
——現在看來,我當時的種種表現就好比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摸着唇上幾根軟軟的毛,以為那就是鬍子了。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是不是憤青,咱實戰檢驗,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面對任何突發情況,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保持冷靜和理性?很快的,檢驗我"非憤青"成色的機會到了:2003年10月29日,西大事件爆發。
那天晚上11:30,我走在自習歸來的路上,意外的發現所有的宿舍樓都傳出一陣陣憤怒的鬼哭狼嚎;不時的還有啤酒瓶爆裂的聲響,夾雜着無數的喝彩、叫好……
"這是怎麼了?"我又迷惑,又興奮,趕緊跑回宿舍打探究竟。
"西大那邊出事啦……"有個哥們兒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我。
我不得不承認,當時湧上我心頭的,很難說是憤怒更多,還是竊喜更多:憤怒,那當然是本能的,——對於一個血氣方剛的中國人來說;而竊喜,我琢磨着,其實也是本能的,——對於一個整天閒得無聊想找點新鮮找點刺激的年輕人來說。
羅蘭夫人說:"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我看,這樣說其實也是合適的:"愛國!多少發泄假汝之名以行!"
奶奶的,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撒野了。
對面宿舍樓有人大喊:"把你們牆上貼的日本女人海報,都撕下來!"
大家紛紛響應,七手八腳,把什麼深田恭子的海報統統扯了下來,撕碎了,再點燃,從窗戶扔下去。
"好!"一片叫好聲,口哨聲。
對面宿舍的人又喊:"把你們松下索尼的CD機、隨身聽,都拿出來砸了!"
——短暫的沉默。繼而突然爆發出一陣嘻嘻哈哈的怪笑,接着就沒動靜了。
CD機不能砸,口號不能不喊。"打倒XXX"的喊聲在校園裡此起彼伏的響了半天;諸如"QJ日本女人"的口號也夾雜其中。——本來,大家是真的憤怒,臉紅脖子粗的發泄不滿,可越到後來,就越象是一個狂歡節,或者搖滾音樂會,大家都陶醉其中,其樂融融。當晚的狂歡最後在《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齊唱中圓滿結束。
作為這一切的親身經歷者之一,我無意貶低或醜化什麼。我所描述的一切,都只是我所看到的事實。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醜陋,當然,更不會認為這有什麼高尚。一切,都只是普通人的正常反應。
第二天,局勢開始風起雲湧。西北大學的同學圍攻留學生樓,靜坐示威,聲勢浩蕩。全西安的高校也都聞風而動,大規模的示威遊行隊伍已經走到了西安的市中心。各種傳單更是迅速流傳開來,大抵有兩種:一種紀錄着目擊者信誓旦旦保證"絕對真實"的事件經過;一種用煽情的筆調號召大家抵制日貨。西大的文科生們發揮了他們的特長,在校園內貼出了巨大的海報,上面墨跡淋漓的書寫着岳飛的《滿江紅》。文學的力量更增添了大學生們的悲壯感和使命感,那些日子裡,無數年輕的心為自己成為正義的化身而滿懷驕傲和壯烈。
自以為成熟冷靜理性的我,此時處於完全的人格分裂之中。第一天晚上的時候,我還只是憤怒和竊喜交織在一起。而到了第二天,我又開始努力的強做鎮定,裝出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架勢來。
很多人跑出去遊行了,有的是因為憤怒,有的是為了湊熱鬧。
"有什麼好遊行的?鬧什麼鬧?這樣亂鬨鬨的,有用嗎?而且,多不安全啊。——這群憤青,唉。"我掛着淡淡的微笑,輕描淡寫的評論着。
"你們昨天去啦?都怎麼回事?來來來給我說說!"有的同學遊行歸來,毫髮無損,我立馬興奮的拉着他問東問西。而他,當然也樂得給我們大吹其牛。
我仍然忍耐着沒有出去遊行,卻整下午掛在網上,四處搜索相關圖文報道。那些生色並茂的文字,看得我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握鼠標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而兩個小時之後,我又在給朋友的信里寫到:"……這邊現在很亂,很多人趁機湊熱鬧鬧事。我當然早過了荷爾蒙過剩的年齡,沒興趣去和他們一起胡鬧了……"
——我就這樣血液忽冷忽熱,體溫起起落落,度過了亢奮激動的24小時。
10月31日上午11點,我最好的哥們兒躺在床上睡覺。我推醒他:
"嘿!怎麼還在睡。"
"累!我昨天去遊行了。"他揉揉眼睛,"昨天下午的時候,遊行隊伍從我們學校外面經過。我聽到聲音,批上外套就出去了。……"
——雖然他沒有說我什麼,但我還是不由自主的感到羨慕和自卑……看看人家!敢愛敢恨,率性果敢,這TMD才是個男人!我呢?龜縮在校園裡,喊喊口號,砸砸酒瓶,簡直TMD就是個孬種……
而恰恰在這個時候,一陣綿綿春雷般的怒吼聲由遠而近,排天而來~
靠,還想什麼?我的腦袋頓時充血,什麼冷靜啊,理性啊,統統丟到了九霄雲外。我拔腳飛奔,象一陣風一樣向着校門外的遊行隊伍撲過去。
"你幹什麼啊?……"一個同學見我火燒屁股般的狂跑,呆呆的問。
"老-子-去-游-行!……"我腳下不停,頭也不回,甩下這麼句話。
……然後的具體過程,我不想再描述了。大家應該能想像到。
同時,恰恰就是在那一天,政府部門決定動手整頓混亂局面了。在和訓練有素的武警戰士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親密接觸之後,我被送回了學校。
一開始,我還保持着和武警戰士鬥毆的那股氣勢。外形酷似蠟筆小新的輔導員笑眯眯的來找我談心:“你怎麼就肯定,你聽說的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呢?如果有人別有用心的造謠誇大,怎麼辦?”
我一時語塞,抓抓腦袋,反駁道:“但是,你為什麼肯定那就是假的呢?”
外表愚蠢內里狡猾的輔導員兩手一攤:“我沒肯定那是假的啊!我承認我分不清楚真假,所以我就沒去遊行嘛。”
“這個……”我無語的瞪着輔導員,覺得這小子強詞奪理,卻又找不出話來駁他。他笑眯眯的盯着我,掩飾不住的得意。
接下來的兩天,閉門寫檢討。外面的消息不斷的傳進來:遊行早就變成了打砸搶,而且,也已經被壓制下去了。血冷下來之後,回頭想想,只覺得兩個字:無聊。
最想不通的就是:我當時咋就那麼猛呢?居然面對警棍和盾牌,就那麼義無返顧的用肉身迎上去?……回想起來,兩腿發抖。
在這次事件之前,我已經處於“即將脫離憤青隊伍”的階段。本來我或許可以用更多的時間,以一種更為平緩的方式,安全實現軟着陸。但是,這一突發事件,讓我把身上最後殘餘的那點憤青氣味,以最極端的形式,在最短的時間內徹底釋放。直到釋放得乾乾淨淨,毫無殘餘。你可以說,我在經歷了這件事情之後頓悟猛醒了;也可以說,我被偶露崢嶸國家機器嚇破了膽。總之——我開始對很多事情喪失興趣,覺得無聊了。
為了息事寧人,上面決定,不給我們任何處分。早上聽到這個消息,我緩了口氣,收拾書包的時候意外的發現一封沒寫完的信,——因為這兩天忙着寫檢討,所以沒有寄出去。
我看到,我在信上這樣對朋友說:
“……這邊現在很亂,很多人趁機湊熱鬧鬧事。我當然早過了荷爾蒙過剩的年齡,沒興趣去和他們一起胡鬧了……”
——靠,這居然是我自己寫的。就在寫完這些文字之後12小時,我就被武警戰士們拎回了學校。好一記響亮的耳光,而且,是我自己抽的。
我把信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而一併被扔掉的,還有我最後的憤青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