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期間，多達45萬波蘭人曾在納粹德國國防軍中服役。多年來，他們在波蘭被視為叛徒。但格但斯克的一場展覽揭示，真相更為複雜。

步入波蘭格但斯克博物館主市政廳分館"我們的男孩"展覽首廳，數十張身着納粹德國國防軍制服的青年照片迎面而來。

照片中的男子有的面帶微笑，有的神情凝重，還有的流露出哀傷。

乍看之下，這些照片並無特別之處——畢竟1939至1945年間共有1700萬男性被徵召加入納粹軍隊。

但這些照片的獨特之處在於，畫面中身着可恨敵軍制服的人，竟是納粹占領下的波蘭公民。

格但斯克展覽探討了曾在阿道夫·希特勒軍隊中服役的波蘭公民這一主題——這個在波蘭長期被視為禁忌的話題，數十年來無人提及，甚至被刻意掩蓋。

"這些人來自本地：換句話說，就是我們的孩子。他們的家人至今仍生活在這裡，"博物館解釋道。

反對展覽的聲浪

波蘭右翼保守派人士對七月中旬展覽的開幕表現出敵意與憤慨。

波蘭時任總統安傑伊·杜達在社媒平台發文稱，將第三帝國士兵描述為"我們的人"既是"歷史謬誤"，也是"道德挑釁"。

杜達表示："作為民族，波蘭人是德國占領和德國恐怖統治的受害者，而非施暴者或共謀者。"

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 ——反對黨法律與公正黨(PiS) 領導人對此作出回應，稱該展覽"對波蘭國家理性構成打擊"，並表示其"對歷史事實提出質疑"。

法律與公正黨政客們在展覽開幕當天，舉着寫有"叛徒"字樣的橫幅在博物館外示威。

P. Wilczynska/格但斯克歷史博物館

就連唐納德·圖斯克內閣的副總理兼國防部長瓦迪斯瓦夫·科希尼亞克-卡米什也指出，"我們的男孩"展覽不符合波蘭的紀念政治導向。

針對展覽組織者的網絡仇恨浪潮如此洶湧，以至於不得不加強安保措施。

超越非黑即白的歷史觀

"波蘭的紀念政治非常非黑即白：要麼是英雄，要麼是叛徒，"格但斯克博物館新聞發言人、本次展覽策展人之一安德烈·吉爾舍夫斯基對德國之聲表示。"我們想展現其中的複雜性：1939年那些在殘酷壓迫下人們的悲慘命運。"

1939年秋納粹德國占領波蘭後，包括波美拉尼亞（格但斯克所在地）、西波蘭（含波茲南和羅茲等城市）及上西里西亞在內的大片波蘭領土被非法併入第三帝國。

這些被吞併地區波蘭社會的傑出成員——政治家、神職人員、公務員和教師——不是遭到殺害，就是被送往集中營 。

在首波恐怖鎮壓中，數萬名波蘭男女慘遭殺害。

一些家庭照片在戰後被修改，以掩蓋其中波蘭男子曾在德國國防軍服役的事實

德意志民族登記冊

在"德意志化"進程中，占領者認為"多餘"的所有社會階層都被驅逐。

被德國當局認定為"具備日耳曼化潛力"的人被列入德意志民族名冊（Deutsche Volksliste）。

列入這份名單意味着享有某些特權——包括為期十年的德國公民身份——但也需承擔義務，其中最重要的是強制服兵役。

德國當局單方面決定誰被列入德意志民族名單。

未能列入名單者將面臨報復措施，甚至可能被送往集中營。

戰爭結束時，被占領波蘭境內有290萬人被列入德意志民族名冊。

殘酷的選擇

隨着國防軍在各戰線形勢惡化——特別是1943年初斯大林格勒戰役失敗後——納粹需要更多新的"炮灰"。

被徵召者面臨着一個可怕的選擇：要麼拒絕服役並躲藏起來——這會給家人帶來可怕的麻煩，包括被送進集中營；要麼接受命運去服役。

大多數被捕的逃兵都被送上了斷頭台。

近9萬名波蘭國防軍士兵在西線戰場投奔了英美盟軍。他們後來加入盟軍波蘭部隊，繼續與納粹德國作戰。

少數幾枚未被二戰摧毀的波蘭國防軍士兵鐵十字勳章之一，正在格但斯克"我們的男孩"展覽中展出

被視為通敵者和叛徒

戰後，那些名字出現在德意志民族名單上的波蘭人被視為叛徒。其中一些人被判定為通敵者。

正因如此，曾在國防軍服役的波蘭人對過往經歷緘口不言，並藏匿或銷毀罪證文件。家庭合影中的軍裝也被刻意修改遮掩。

許多波美拉尼亞和西里西亞居民生活在被視為二等公民的創傷中。

歷史作為政治武器

波蘭總理唐納德·圖斯克親身體驗到歷史遺留問題可能帶來的危險——即使事件已過去數十年。

2005年圖斯克競選總統時，其對手萊赫·卡欽斯基的支持者宣稱圖斯克的祖父曾自願加入德國國防軍。

事實上，約瑟夫·圖斯克於1944年被強征入伍，服役不足四個月後就投奔了西方盟軍。

波蘭社會對此展開了激烈辯論

波蘭的歷史記憶由中心——華 ——所塑造和主導。"波美拉尼亞或上西里西亞等邊緣地區民眾的經歷被忽視了，"歷史學家裡夏德·卡奇馬雷克說道。

他說，就這樣，數百萬人被排除在波蘭的歷史記憶之外。

波蘭社會圍繞這場展覽的激烈辯論表明，關於這一主題的討論早就該進行了。許多人向策展方捐贈了珍藏數十年的珍貴文獻與紀念品：照片、信件、軍裝，甚至包括二戰期間納粹德國為表彰英勇作戰頒發的鐵十字勳章。

在政治反對派煽動的第一波抗議浪潮過後，局勢逐漸平息。展覽的最後一個房間為參觀者提供了在紙條上寫下觀展感言的機會。

大多數評論都是正面的。"我讀過也看過——心懷感激，"一位訪客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