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从小就是个脑后长了反骨的人,长大以后也没见好,一见游行示威这码事儿就兴奋。还别说,大学毕业那年真让我赶上了64这种天字第一号的游行,那自然是 “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那时我们被称作“愤青” -- 那时候的“愤青”可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褒义词,它起源于六十年代美国风起云涌的大学校园,是所有那些不满现状,敢于向现存体制挑战的年轻人的总称。我们有理由激动和兴奋 – 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可以轻易毁灭我们的国家机器,但唯其如此才让我们更加兴奋和自豪,因为我们感觉到在挑战权威,在准备牺牲,在为我们的理想而冒险。
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弱冠少年已人到中年,摸摸脑后,那块反骨还在。反骨尤在,可对眼下的这些全球华人大游行却总是兴奋不起来,这不能不让我郁闷。郁闷过后细想,兴奋不起来的原因无非是,眼下的这些游戏啊示威啊什么的已没有什么冒险和叛逆的成分了,以至于我脑后的那根反骨无法与之共鸣。
盖游行示威者,在于向当权强势者表达弱势群体的呼声,在于以存在于体制外的力量去影响现存体制,并有可能迫使现存体制改变其策略方向。弱势群体的要求未必绝对正确,但它毕竟提供了不同于体制内的思考,使得当局的决策不得不顾及到体制外的呼声。五四学生火烧赵家楼导致北洋政府罢免了卖国贼并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约,六十年代的美国民权运动为黑人和少数族裔争取到了平权,这些都是成功的示威运动的典范。
而眼下正发生着的游行示威呢?国内的示威自不必提,对大多数的人来说那是再安全不过的“集体春游”了,不必担心政府的镇压,不必担心惹上麻烦,所谓“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并顺便秀一下自己“随时正确” 的爱国热情。要做的不过是揣摩上意,替当权者说出他们不便说出的话;同时使得自己的无比“政治正确”的爱国呼声“上达天庭”得到首肯,于是彼此双方都作感动状。当然,如果我们的爱国举动给政府添了麻烦的话,我们会理智的 – 这不,北京的抵制家乐福的活动组织者在得到政府的紧急通知后,已经同意停止活动了 – 所谓政府要爱我就爱,政府不许便不爱。
国外的游行示威呢?当然更没有问题,因为这里本来就有游行示威的自由啊,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过了这个村,将来回到国内就没这个店了。反正爱中国无罪,不论我是不是曾经举过拳头宣誓效忠别的国家 – 说到这里,我们能责怪所在国的舆论时不时地怀疑华裔对所在国的忠诚吗?
这样的示威,抗争难道不够滑稽吗?您恐怕只见过美国民众反对伊拉克战争的游行示威,却很难见到支持以小布什为核心的中央正确决策的游行,道理很简单,只有当政府的决策与人民的愿望不符时,人民才有必要站出来说话;那种表忠心,抬轿子,敲锣打鼓般的游行倒是在毛泽东时代的文革里屡见不鲜,在西方社会里是见不到的,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 一个政府从它上台的那一刻起,它就必须把自己摆到被人民监督的地位,做坏了就得挨骂,做好了那是应该,用不着老百姓给你抬轿子。
您恐怕见到过朝鲜人民,古巴人民抗议美帝的游行示威,但绝见不到美国人民反对伊朗发展核武的游行示威。为什么?游行示威是向本国的当政者施加压力,而不是向某个你根本不可能影响的外国政府施加压力。只有你对你自己的政府的对外政策不满时,那才是你应该去游行示威的时候。如五四时的火烧赵家楼,是为了抗议北洋政府意欲在巴黎和会上出卖中国利益。即使是共产党领导策划的一二。九运动,其直接起因也是抗议国民党政府坚持不抵抗政策,准备于当年12月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以适应日本帝国主义提出的华北政权特殊化要求。
纵观历史,凡是那些留名千古的示威运动,无一不是反抗现存体制,抗议自己国家的执政当局的政策而冀图改变之;而向一个外国政府诉诸抗议的,尽管可能不失其正当性,但其作用是大大存疑的:如果本国政府的对外政策顺乎民意,则老百姓没有必要起来抗议,只要跟着政府做就可以了;否则,与其抗议外国政府,不如抗议本国政府的软弱与卖国。倒是当老百姓跟着政府的指挥棒起舞,动辄就激动起来抗议某个外国政府时,那倒是应该担心是不是被利用了。当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国内爆发过大规模的抗议日本军国主义的游行吗?没有,美国老百姓所做的,不过是卷起袖子,和政府一起进入战时状态罢了。倒是在朝鲜,在古巴,动辄举行多少万人的抗美反西方游行,不过是由统治者发动,意图转嫁国内矛盾,绑架民意,为自己的统治寻找合法性罢了。
倒是我对近期海外的抗议CNN政治评论员Cafferty的“辱华言论”的示威游行还能略表敬意,因为这毕竟是处于少数和劣势的华裔社区对主流社区的一次抗议。但是前提是,参加抗议的人们必须相信Cafferty的言论侮辱的是中国人民和华裔,如果是这样,那好我支持你们。否则,如果去抗议的理由仅仅是因为Cafferty侮辱了中国政府,并打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去抗议的话,我仍然会质疑这些抗议的正当性:其一, Cafferty以一介平民的省份辱骂一个外国政府,尽管不雅和值得鄙夷,有哗众取宠之感,但不算政治上的完全错误,因为和中国政府相比,他是弱者,他有权对一个外国政府提出批评(当然,辱骂是错误的);其二,他作为一个政治评论员而不是CNN的新闻主播,他的言论也不是CNN可以控制的;其三,对于那些已身为美国公民的人而言,用这种方式去表达对一个外国政府的支持,不能不说有那么点问题。
这就是我对目前的这场正发生在国内国外的爱国示威活动的“近乎苛刻”的“审美评判”。是的,我认为它至少“不美”:抗议是要准备付出代价的,而不是轻松的,安全的作秀;抗议是行使公民对政府的监督权的,而不是去抬轿子;抗议也不是随便找个软柿子捏捏(家乐福之类),而不敢去碰真正的对手(英法美使馆)。如果哪一天,我们的政府和美国的关系闹僵了,而准备和英法德合资的欧洲航空公司签约购买100架空客以抗衡美国的时候(这倒确实是我们爱国青年们这些年来所津津乐道的所谓“大国策略”,只是,我们是在输出“价值”还是“价值观”?),我们的爱国青年们能记起来现在的这码子事儿而起来抗议,那至少还有点美感,否则,别和我提“愤青”这个字眼,因为他们真的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