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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對袁世凱孫中山及民國多人最獨到的評論
送交者: 高craw貓 2014年07月11日19:32:20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重讀“共和中的帝制”

張鳴袁訓會、姬燮/采,共識網

      嘉賓簡介:張鳴,浙江上虞人,現為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政治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曾擔任該系主任。成長在北大荒的張鳴,曾做過農工、獸醫。1994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1996年畢業後,留校任教。近期出版有新著《共和中的帝制》。

      “袁世凱死了,中國也跟着輸了”

      袁訓會:在研究“共和中的帝制”這一議題時,按理說,袁世凱的洪憲帝制應當更具有代表性,為什麼您卻將張勳復闢作為研究對象?

       張鳴:袁世凱是個大人物,寫他的人很多,相對的,寫張勳復辟的人很少,而且,張勳復辟更有代表性地說明了共和制度的問題。袁世凱這個大人物搞的復辟剛失敗,張勳就跟着又搞了一次復辟,這說明什麼?當時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復辟是中國的出路。不是說袁世凱喜歡當皇帝,這麼解釋,是把歷史漫畫化了。

       而且,在當時老百姓的眼中,民國就是不如大清。這種情況也很容易理解,人一旦有了不滿的情緒,就傾向於把當下跟過去做比較。

       國人受進步史觀的影響太重了,老認為晚清王朝一塌糊塗,其實晚清很不錯,從秩序和社會繁榮度來講,它都比民國好,民國時期,總統和總理鬧翻了,國會也搞不好,國家一團糟。

       有人庸俗地說,兩次帝制復辟都失敗了,說明民主共和已經深入人心,這是扯淡的,如果民主共和真得好,怎麼會出現兩次復辟?這種思路是把喪事當喜事辦了,因為出事了,才證明民主共和的偉大,這是中國人分析歷史的一貫思路。

       第二次帝制比第一次帝制力更有意義,對它的研究,更能把問題說清楚,對民國時期的保守主義思潮有一個梳理。

       袁訓會:關於“共和中的帝制”的研究,聽說是源於您收到一個寫歷史劇的邀請。

       張鳴:對,這件事最早是這麼挑起來的,誘惑挺大的,寫張勳復辟的歷史劇,聽起來是挺好玩的。但我動筆之後,發現不行,摻假的事太多,其實這是一個好題材,但是沒法由我寫。

       真正讓我有興趣去研究這個話題的原因,還是剛才我說的那些,要不然我就不用費這麼大勁,很辛苦地把它寫出來了。

       我當時比較了兩次復辟,發現袁世凱復辟不如張勳復辟典型,但研究張勳的人太少,台灣一位學者的書裡有一些論述,還有一個台灣學者關於前清遺老的研究里也提過點,但他更多從思想上論述,剩下的,我就沒找到像樣的研究了。在大陸,多是像教科書這樣的歷史小讀物,很扯,基本沒有什麼人碰張勳復辟,所以我想研究下它。

       姬燮:袁世凱復辟,以及張勳復辟,國內多是以進化史觀,將其定性為反動,您認為應該怎麼評價兩次復辟行為?

       張鳴:應該拋開進步史觀來看問題,不要上來就褒貶,過去的歷史研究帶有太多的道德評判,很多話語都有問題,比如“北洋軍閥”、“封建軍閥”、“83天皇帝夢”等,其實都是扯淡。先要拋開這種東西,然後再去看歷史。

       實際上,當時的共和制度明顯有問題,運行得很勉強,雖然它推翻了帝制。革命黨人跟袁世凱最早的談判過程中,也討論過,是不是實行君主立憲要更好,很多人對此還是持肯定態度的,只是找不到一個當皇帝的人而已,各省都拒絕清朝皇帝再留任。現任皇帝不能幹,其他人又沒機會,找誰呢?袁世凱不可能說自己當,也沒有人希望他當,找姓朱的?全國有上百萬人,怎麼分辨誰是明王室的後裔?後來還找過孔家人,也不行,最後都以失敗告終,所以只能借着實行共和制度了。

       問題在於,設計共和制度的革命黨人,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應該怎麼做,而且他們對共和制也沒什麼誠意,孫中山、黃興、章士釗,這幫人的權力思維要大於程序思維,這是中國人共有的毛病,袁世凱也是這樣。他們在制定規則的時候,做了很多違規的事情,有很強的功利心,結果就是,本來準備效仿美國體制,最後卻把權力交給總理,又不說清總理是幹嘛的,內閣制還是總統制,沒人說得清。對西方制度,只有說章士釗略懂,但也就是道聽途說的水平,其他人就更不行了。

       革命黨人就把這個夾生的制度送給了袁世凱,袁世凱對共和制不信任,他還是覺得君主立憲好,但是沒辦法,只有共和了,因此,對待共和制,他也不認真,開始的時候,國會的選舉,他沒有摻和,要說操縱選舉,是國民黨。

       其實,在共和制運行的早期,賄選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操縱選舉就嚴重了,袁世凱至少沒幹過操縱選舉的事。當時的國會不如資政院,因為資政院和諮議局雖然有很高的選民資格限制,但它們確實是被選出來的,國會選舉的選民資格雖然降低了,可是,它被操縱的可能性也就大了。

       從一開始,民國就很糟,袁世凱和革命黨人一直在爭權奪利,比如宋教仁被刺,本來傾向於法律解決,案件也解決得很順利,孫中山非要打。當時,孫中山的自我感覺很良好,他覺得,清朝都被自己推翻了,一個袁世凱算什麼?再打嘛!就不肯用法律解決問題,結果一敗塗地,而且, 孫中山的說法也是值得商榷的,對於辛亥革命,革命黨人不過是報曉公雞而已。

       孫中山發動戰爭,反而給了袁世凱很大的刺激,覺得自己的政權還是要靠武力和權力控制來維持,所以,打完革命黨之後,他就操縱國會,把他選為總統,然後就把國會廢掉,用舊的方式來解決新的問題。

       什麼樣的“舊方式”呢?共和制不靈,就往回走。不是權威不足嗎?不是說國務會議開不了,大家都打麻將嗎?他就重塑權威,重新祭孔、祭天、改官名,給自己增加權力,最後變成終身大總統,終身大總統還能提名下任總統,基本上已經算是一個皇帝了。

       用這種方式,他當然解決不了新問題。他也不滿意,因為自己的權威還是不夠,有人勸他稱帝,雖然對此他很謹慎,做了很多試探,但最後大多數人都一邊倒地同意了,他就心動了,畢竟,皇帝跟總統不一樣,他親眼見識過皇帝的權威,他權傾朝野的時候,攝政王一紙詔令就把他給開了,袁世凱自己則連一個總長、督軍都開不了,於是,他決定稱帝。

       然而,問題是,按照傳統政治的邏輯,王朝初建必須打一仗立威,天下都是打出來的,打贏了隨便稱帝,誰敢擋?如果,袁世凱當時跟日本人打一仗,打贏了,他稱帝,誰能擋住?誰都擋不住!但是他沒法打,反而簽了《二十一條》——雖然他沒簽完——徹底把他名聲搞臭了。按照共和政治中進化論的邏輯,他更沒資格稱帝了。

       所以他稱帝之後,人心瞬間散了,加上袁家的老病根,活不過六十歲,到五十九就會病死,袁靜雪說,她爹吃補藥都是按“把”吃的,鹿茸、老山參都被當成花生米在吃,一上火就病死了

       不過,就算袁世凱活着,面對西南各省的討伐,他也沒辦法,他一死,沒了權威。中國更亂了。我曾經寫過,“袁世凱死了,中國也跟着輸了”。其實倒袁正中日本的下懷,日本當時弄《二十一條》,就是要把袁世凱搞臭,現在看來就是一場得逞的陰謀。

       袁訓會:涉及到具體利益的時候,袁世凱跟日本打交道的過程中,還是比較強勢的。

       張鳴:袁世凱是個強人,日本人更喜歡孫中山,因為他光會吹牛,不干實事。袁世凱死了之後,儘管共和制又恢復了原樣,國會恢復了,《臨時約法》也恢復了,但問題都還在。

       袁訓會:袁世凱去世以後,黎元洪上台,但他完全掌控不了局面。

       張鳴:黎元洪比較明智,也比較低調,他知道這個天下還是北洋系的。但是,魯迅講,中國是猛人包圍術,猛人周圍得有一幫人,很多事情都是被周圍人推着在做。

       中國既有內閣,也有總統,所以才有府院之爭。黎元洪身邊的人認為,當時的中國還是總統制,而總理段祺瑞身邊的人則認為,中國是責任內閣制。所以兩邊打架,別的事還可以調停,但有的事就沒法妥協。比如在參加一戰的問題上,段祺瑞要參戰,黎元洪則堅決反對。黎元洪認為,這是原則問題,自己不能讓,這是段祺瑞的人在瞎鬧,強人打仗,中國攙和什麼勁兒?頂多是中立,或者偏向協約國一點。這邊認為不參戰,這是為國家負責;那邊認為,參戰才是為國家負責。所以兩人沒法妥協,才鬧翻了。

       鬧翻以後,又出問題了,《臨時約法》規定,總統任免國務員,要有總理附署,當時的內閣已經沒有國務員了,只有一個總理,他要免段祺瑞,必須段祺瑞附署,這不是扯淡嗎?黎元洪就免段祺瑞的職,段祺瑞說沒有自己的附署,這就是非法的,發了一個聲明之後,段祺瑞就走了,他要不走反而好辦了。

       民國的政治難以運作,它沒有規則,完全說不清國家的政治制度是什麼樣的。最後張勳讓黎元洪解散國會,黎元洪說,這沒有依據,隻字未提說,國會是不是可以解散,國會解散以後要按什麼規則重選。不管權力思維有多強,只要有一個憲法,將政治規則給落定,讓大家有法可依,共和制就還能走下去。當時的情況確實,有人在草擬憲法,遲遲沒出台。最後把起草憲法的人解散了,重新來過,然後又解散,又招人,反覆折騰了很多次,曹錕時代才把憲法給弄出來。但曹錕已經臭大街了。

       為何張勳敢於出頭復辟?

       袁訓會:現在的說法是,段祺瑞負氣出走引來張勳,但實際上張勳在眾多軍閥裡邊的實力很一般,我的問題是,為什麼實力並不算強的張勳能那麼快掌控局面,實行復辟呢?

       張鳴:對,張勳占的那塊地,算是馮國璋的地盤,他是安徽督軍,安徽又是倪嗣沖的,所以他沒法在安徽待,只能在江蘇北部,徐州、海州和連雲港,都不是很富裕的地方。

       但是他有兩個特點,第一,他是巡防營出身,從清末開始,一直打仗,戰鬥力一點不亞於新軍,為此,大家都不敢惹他。第二,這個傢伙比較有錢,他很善於經營,算是農民企業家素質,別看他“舊”,卻很善於投資新產業,所以不缺錢。他屬是最早在屬地眾鴉片的。晚清以來,禁煙都很厲害,民國期間雖有放鬆,但軍閥里公開種大煙的,他還是第一個。加上這個人比較豪放,好請客,所以他的面子大,社會關係也比較廣。

       而張勳現在之所以被污名化,有兩點,首先他手下是辮子軍,當時的很多知識分子都不喜歡他,其次,他經常以守舊的姿態出現,又搞復辟。二次革命期間,他攻打南京,搶劫,但這裡有誇張的成分,張勳不見得比其他軍閥更壞,他的軍隊也不見得比其他軍閥的軍隊更不守紀律,他就是一個軍閥,並非一定要復辟不可。只是相較其他軍閥,他喜歡跟遺老喝酒聽曲,請他們當老師,給他們送錢,

       那麼張勳為什麼搞復辟呢?有兩個因素導致他出頭:一是在袁世凱復辟末期,督軍們都惴惴不安的,準備找個地方開會,發發聲,張勳願意提供場地,他這個人大方,所以就在徐州開。後來就成了機制,他儼然成了盟主。而且,在民國時代,軍人干政從道理上是講不通的,他們就把張勳推出來,其實張勳根本算不上北洋系的盟主,他頂多是個旁支,因為北洋系是正兒八經的新軍,他屬於巡防營,只是在袁世凱時期幹過而已。

       二是在參戰問題上,他是不支持的,因為有明確的態度,所以他受到了德國的青睞,德國人也幫他。德國人不希望中國參戰,中國參戰,雖然不出兵,但是它提供勞力,這對德國人來說是一個大問題,大家都缺勞力,不止協約國一方缺,同盟國也缺。

       所以,張勳便要調停黎元洪和段祺瑞在參展問題上的爭執,黎元洪對此,當然願意了,他們觀點都一致,加上張勳又是盟主,便催他來,到了天津才發現他還帶了五千人,覺得大事不好,但人都到門口了,也沒法趕他走,結果張勳一到北京,根本就不理他了,直接復辟帝制。

       這時候黎元洪才醒過味來,發覺自己是引狼入室,他逃跑之前,發了一個命令,重新任命段祺瑞為國務總理,率兵討逆。

       姬燮:所以張勳復辟之所以順利,不是因為他聰明,而是黎元洪太傻?

       張鳴:黎元洪太蠢,加上張勳平時在徐州會議,跟那幫督軍商量的時候,得到他們的支持,畢竟這幫人對共和並沒有很強的愛憎情緒。老百姓也很歡迎復辟,為什麼要紙糊龍旗?因為需求大,而不是有些人說的,這是辮子兵催的,怎麼可能挨家挨戶催呢?那時候根本談不上社會控制,老百姓都是自發的,特別擁護復辟。

       這兩個因素一結合,張勳覺得,自己當然可以干,也不傷害民眾和其他軍閥的利益,原來是督軍的,重新封個巡撫也就完了。

       但是,在兩件事上,張勳辦得有問題,第一,王占元的待遇問題,王占元是湖北督軍,按道理來講,復辟之後,應該封他一個湖廣總督,但是張勳怕湖南督軍不滿意,怎麼辦呢?他就給王占元一個湖北巡撫的職位,為此,王占元不太高興,新朝了,得給自己升一級才是,而且就是一個空名頭,這都捨不得。

       第二,對直隸督軍曹錕的待遇處理上,曹錕是直隸督軍,復辟後怎麼也得給個直隸總督的位子,但張勳給了他一個直隸巡撫,直隸總督張勳做。清朝哪有直隸巡撫的官銜呀!曹錕自認為是李鴻章、袁世凱的繼承者,他們都做過直隸總督,所以他也要做,就是過過癮。

       從這兩點可以看出,張勳沒有把北洋派系之間的關係理順,復辟第三天,段祺瑞馬上誓師,各派軍閥,只要參加討伐就發錢,前後花了兩百多萬,這是很大一筆錢,之所以能拿出來,完全得益於日本人願意借錢給段祺瑞,畢竟日本當時是協約國成員,它支持段祺瑞。

       段祺瑞一採取動作,張勳才明白,自己這個老大原來是假的,周圍的支持者都被段祺瑞買走了,北京城裡有兩萬多駐軍,都叛變了。張勳只有五千人,還被買通了三千,剩兩千人根本沒法打。但張勳這個人真能撐,當時大家都不想打,希望張勳見好就收,趕緊跑了,事情也就完了,張勳就不溜,拖到最後,走不了了,他留在徐州的部隊也被馮國璋和倪嗣沖接收了,倪嗣沖本來是他很鐵的哥們,一下翻臉了,變成了討逆軍的南方總司令。

       袁訓會:眾所周知,袁世凱稱帝時,他的身邊有像“籌安六君子”等影響力很大的讀書人支持他,那麼,張勳周圍有沒有類似這樣的人支持他呢?

       張鳴:張勳周圍主要是一批遺老,比如沈曾植、康有為,這幫人學問是挺好,可實在太老,不懂外界的事。

       這點上,梁啓超看得比他們明白,對世界大勢了解得很清楚,因而他主張參戰要加入協約國。遺老還異想天開地認為民眾懷念清朝,的確有懷念的人,但這些人說的不算,說的算的還是在媒體中能發聲的人,這些人聲音大,聲音就是權力。

       而且老百姓的想法都比較單線條,袁世凱陷入《二十一條》的漩渦,民眾就覺得他不好,希望回到晚清,但事情哪裡是這麼簡答呢?

       夾生的“共和飯”要怎麼煮熟?

       姬燮:復辟之所以順利,是否是因為共和制度屬於早產兒,發育不良?

       張鳴:當時的中國沒有實行共和制的條件,英國的君主立憲道路是最合適的,問題是共和制已經實行了,不可能退回去,中國也不再是一個中國了。共和制度是個夾生飯,把它煮熟才有出路,不斷的更換制度和更替政府是沒有前景的。

       當時也有人提出過不同的方案,希望把這鍋飯煮熟,比如實業救國、教育救國以及鄉村改造,都屬於這個思路,不在政治上翻烙餅,慢慢去改變社會,哪兒的火不夠,就加點柴,再做一些技術性的工作,加點促熟劑,這個思路很可貴。

       可是,當時的實際情況是,中國在不斷翻盤,學習不同的國家,學日本,這還比較靠譜,比如閻錫山的鄉村建設,但後來學日本的軍人治國就有問題了,五四以後學蘇俄,國民黨就是學蘇俄,它背後是用一種非常急躁的方式,換煮飯的鍋,結果一鍋不如一鍋,根本沒法煮熟飯。

       袁訓會:正因為如此,此後中國的變革也愈來愈激進。

       張鳴:發展到最後,人們每每希望摧枯拉朽式的,妄圖立竿見影地改變中國,怎麼可能呢?保守主義並不是一無是處,它更多着眼於社會變革中文化的延續,既要變革又要保住文化傳統,否則,一直激進地前行,最後就變成禽獸了。

       過去,中國的發展對文化的摧殘很厲害,現在重建,有些人又重新用專制的思路來重建,這更是瞎扯淡。

       我們對歷史總是抱着一種翻烙餅的態度,今天,很多人還是這樣的想法,他們認為,只要給了中國民眾選票,中國馬上就會變好,怎麼可能呢?太天真了!這麼長時間的極權統治,社會的重建,連個基礎還都沒有,怎麼可能指望民主制度像魔棒一樣,手一揮,什麼都變好了。

      “亂糟糟”的民國政壇

       袁訓會:剛才您提到民國“夾生”的共和制,我想最能說明這種“夾生”特性的應當是當時的政黨。

       張鳴:民初的確還有些像樣子的政黨,進步黨和國民黨是力量最大的,二者相抗衡,還有其它政黨也在陸續成立,分裂組合。這時的政敵,它們至少有黨部、黨綱,一直在折騰。但袁世凱操縱議會選舉之後,政黨就逐漸消散了,等袁世凱死後,政治重回民元,政敵就沒了,變成了吃飯糰伙,誰也說不清自己屬於哪個黨。後來孫中山搞非常國會,八百人的國會,才去了一百多人,最後還宣布國會成立,這不是胡鬧嗎?

       而且,當時的人也弄不清政黨到底是什麼,只有梁啓超有點研究,政黨政治基本上是亂的:因為臨時約法沒有規定好國會和內閣之間的關係,國會的討論都是亂糟糟的。

       開會、吵架、打仗、扔墨盒都不是大事,問題是操作,國家不能很好地處理不同政治機構之間的關係,議政的水平也不是很高,還不如資政院,而且議員的人品也不好,黎元洪就把他們解散了,解散之後,這幫人連集會抗議都沒有,直接跑到上海,覺得安全了,才發幾個不痛不癢的聲明了。

       當時,以梁啓超為代表的人,也沒有利用國會來向國家發聲,他在利用體制外的影響力。另外,大家也不習慣政黨政治,段祺瑞的皖系,搞了一個團體,人稱安福俱樂部,這幫人一天到晚都在吃花酒。

       姬燮:當時主要是政治派系在影響政壇,比如安福系之類的。

       張鳴:安福系算是皖系的政客代表,如果按段祺瑞的說法,沒什麼皖系,段祺瑞就是北洋系的老大,也只有一個北洋系。袁世凱死後,北洋系就沒了主心骨,段祺瑞又不能完全當家,雖然他還是老大,實際上很多人已經開始離心,比如馮國璋,他被稱為直系。

       不同的政治派系之間,很難分得那麼清楚,所謂的安福俱樂部,就是皖系的徐樹錚為了選舉,拉一批人組成的,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也說不清楚,就是一幫人找個地方吃喝玩樂,分點錢,一塊打麻將、吃花酒等,雖然西方政黨也不見得那麼嚴格,但是不至於像民國政治這麼鬧。

       所以,安福系也不是一個特別嚴格的團體,後來的安福國會時期,經常會出格,一個提案,總理絕對支持,有人反對,就過來彈劾總理,只是相較於直系而言,他們要稍微好點,馮國璋始終沒搞出自己的名堂,就一個掛名總統。

       袁訓會:民國政治這麼糟糕,還是跟一群缺乏現代政治意識的軍閥執政有關係吧?

       張鳴:不僅是軍閥,政客、媒體都是如此,大家的知識都不夠。雖然他們對共和沒什麼熱情,但也不是成心要把它搞糟,只是一群人都是按着自己的本能,追逐利益而已。

       段祺瑞想干點事,但是他幹不了,就算他以後統一了各大勢力,樹立起權威,成立第二屆國會,安福系在其中占優勢,他還是幹不成事,孫中山一搗亂,派兵討伐,這事還是要黃。

       袁訓會:這點上,美國比我們幸運不少,在獨立戰爭時,他們出現了一批有現代政治觀念的“國父”式人物。

       張鳴:美國國父們的思路可能比中國的這些人要清楚點,但是,也不見得他們都是好人,比如傑斐遜就是個人品很差的人,他們的好處是,不給現實政治搗亂,該妥協就妥協,不像孫中山,跑到廣州另立政府,給國家搗亂去。

       要把共和的“夾生飯”煮熟,需要三個條件:一是知識;二是智慧;三是時間,首先我們要系統學習西方的知識體系,然後從哲學層面去梳理他們關於憲政的思想指揮,最後,這些學習的過程需要很長時間。

       問題是,上面三個條件,在當時的中國都沒有。五四之後,剛剛成長起來的一批人開始留學,共和發展的腳步向前邁了,但剛開個頭,就結束了,新中國在制定《憲法》的時候根本不用這些人,讓他們的才能白費了,從晚清到民國,中國好不容易出幾個憲法學家,又把他們都廢掉了。

       現在被拿出來再討論的問題,在民國時期都是被提過的,目前的情況是重新炒冷飯,很可笑。

       姬燮:說到民國期間軍閥割據的情況,剛剛結束的高考,很喜歡提這段歷史,主要是把它歸責於外國列強瓜分中國,扶植各自的代理人所致。

       張鳴:這個提法根本不成立,教科書說,直系是英美的代理人,皖系是日本的代理人,那麼皖系倒台,日本為什麼不幫它?那麼,直系倒台的時候,英美為什麼不幫它一把?段祺瑞以前反日的,後來日本人改變態度,主動幫助他,他幹嘛接受,這之間有沒有什麼利益輸送,比如出賣主權?沒有!國內軍閥接受外國支持很正常,因為中國是弱國,接受別國支持,不等於說就是它的走狗和提線木偶。

       中國歷史研究,受階級鬥爭觀念的影響,極易把問題的分析簡單化,很難說明歷史真相。根本就是概念在打架,奉系是日本走狗,皖系也是日本走狗,日本走狗之間打起來了,後台也不協調一下?

       姬燮:您怎麼評價民國初期,國外勢力對於中國政治的影響?

       張鳴:影響是很大的,從1860年開始,中國已經進入了西方的世界,很多問題已經不是中國自己的問題了,有外國的因素在其中發生影響。

       不能說軍閥是外國的走狗,也不能把外國對中國軍閥政治的影響抹掉,它肯定都是存在的。比如說張勳復辟,背後就是德國和日本、英國、法國的較勁,但這不是直接的,英、法沒借過一分錢給段祺瑞,日本借錢也是因為段祺瑞想借,找曹汝霖搭線借的錢。

       結果,段祺瑞借得太多,國人就有些懷疑,所以他才被扣上賣國的帽子,轉折點是五四運動,五四運動最大的錯誤是把皖系給污名化了,說段祺瑞是賣國政府。

       事實證明,段祺瑞拿日本人這麼多錢,不僅惹麻煩,而且沒效果,其實他借的錢,很大一部分都給了吳佩孚,他以為吳佩孚打得最遠,於是放心讓他遠征,到衡陽了,再跨一步就是廣東,打下韶關也不是問題,再攻下廣州,孫中山又跑了,結果到這一步,吳佩孚就不打了,兩面收錢,招兵買馬,反而北上,把段祺瑞幹掉了。

       孫中山並非真的想救民於水火之中

       袁訓會:從您的談話中聽得出來,您對孫中山的評價似乎並不高?

       張鳴:他搞革命就是為了自己,想由自己掌權罷了,並不是真地要救民眾於水火之中,當時政治人物之間的衝突,就是在爭奪權力,所以革命爆發之後,革命黨自己反而打了起來,搶資源、地位,還老是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民主鬥士和共和捍衛者。

       所謂的非常國會、非常總統,就是拿着德國人的錢,安心搗亂,這是毫無道理的行為。國會早就已經到期了,還恢復什麼?而且它是自己破產的,解散也就解散了,連抗議都沒有,他們自己都不想恢復了,孫中山還恢復個什麼勁兒,還在廣州重樹大旗分裂國家,最後被西南軍閥涮了,就抱怨這些軍閥是一丘之貉,他自己也是一丘之貉,也是這德性。

       姬燮:但他在後來的歷史敘事中位置卻很高,儘管他的人品可能還不如一些軍閥。

       張鳴:當時也沒人捧孫中山,首先捧他的是蔣介石,蔣介石沒成事的時候,他很注意自己的為人,一定要捧孫中山,因為孫中山在國民黨中,畢竟是第一號的人物,而蔣介石則根本排不上輩,孫中山死了,汪精衛、胡漢民都是他早期的助手,是大人物,蔣介石至多是個後起之秀,他怎麼壓倒汪精衛、胡漢明等人?這就很麻煩,只好去拉孫中山的關係。

       然後借“永豐艦事件”大做文章,讓陳炯明就不得翻身。實際上,陳炯明只是名義上的意思一下,響了幾個信炮,讓孫中山等人快點走,沒想為此被定性成十惡不赦之徒了,孫中山跑到廣州批評陳炯明,陳炯明沒有還擊,否則早把孫中山的船打沉了。

       袁訓會:類似的臉譜化敘述,在段祺瑞等人的身上也有反映,其實他並沒有教科書上寫得那麼不堪。

       張鳴:就個人品質而言,大多數軍閥都還可以,至少對當地老百姓,他們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麼糟,當然,其中也有品質惡劣的,比如張敬堯,但是吳佩孚就比較好,不花錢,閻錫山也是,他把山西當成國家來建,自己卻不怎麼用錢,把山西建得很棒。

       這些人的道德品質參差不齊,有些人是流氓出身,品德差一點,段祺瑞就很好,不抽大煙,也不賭博、貪污,他也不需要錢,甚至不買房子、不置地、不搞產業。張勳還會置辦些產業。

       國人受進化史觀的影響太重

       袁訓會:您剛才提到,現在的人受進化史觀影響太重,導致了一系列問題,那麼這套觀念是怎麼在中國流行起來的呢?

       張鳴:進步史觀受很多人的青睞,這是從嚴復譯了《天演論》之後開始的,它很合中國人的胃口,可是按達爾文的進化論,中國人是垃圾,甲午戰敗,中國人什麼都不算,就應該被淘汰,但中國人不這麼認為,我們自認為是強者,只要學習了進化論就能翻身。但我們之前的優越感太強了,所以翻得太急,以至於都沒有想好翻身的方向在哪。

       另一個原因就是近代中國老受欺負,尤其是日本。有一天,我跟一個日本人說,你們當年確實是欺負人。這沒什麼可說的,當然,中國人的反抗也很無聊,整點小名堂,弄點小暴亂,把人家的婦女給輪姦一批,過過癮,人家打擊報復的時候,他又抱頭鼠竄。

       姬燮:現在也有一股民國熱,您對這股熱潮怎麼看?

       張鳴:第一,大家對現實不太滿意,民國畢竟有點自由;第二,民國也是有成就的,比如教育成就、文化成就,這都是當年那些罵政府的人為我們留下的遺產。

       懷念的過程中,我們固有的毛病實際也就又犯了,覺得民國都是好的,一提蔣公,眼淚汪汪的,其實蔣介石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蔣介石、民國要真有那麼好,它們怎麼會走到今天?成就的確是有的,比如蔣介石也曾經踏實地辦過教育,可惜是戰爭年代,根本沒有給民國以充分發展的時間。

       除了教育以外,民國的實業也辦得很好,最近王石說,他跟榮氏兄弟不能比,榮氏兄弟在民國都不算最好的,王石卻是我們最好的企業家,而且民國時期的關稅還不自主,那時的企業家都能做出成績。

       知識分子的責任是為統治者提供智慧

       姬燮:現在民國很讓我們懷念的是當時的知識分子,他們都對政府保有很強的批判精神,有很多人藉此諷刺當下犬儒盛行的局面。

       張鳴:有批判,也有聯合,梁啓超和段祺瑞、袁世凱都有過合作,只不過,後來都掰了。胡適、蔣廷黻也同蔣介石有比較密切的合作。這主要得益於,當時的溝通渠道還比較暢通,政府至少能聽這些人的話,知識分子說話好使,張季鸞就是個主筆,算個在野人士,但他說的話,蔣介石絕對聽,沒辦法,那時候知識分子的力量大,《大公報》一篇社論就是能左右國內輿論。

       現在沒了,永遠發育不出來一個正常的媒體,只有喉舌,知識分子怎麼能成長呢?

       姬燮:那您怎麼評價這批人對民國政治發展的影響?

       張鳴:《舊制度與大革命》裡說文人對法國政治產生了不良影響,但那都是些小知識分子,真正的大知識分子不會這樣。

       王朝改革過程中,也必須要有人來摻和,不摻和就沒有異見的聲音,那改革也就沒法往前走。

       而知識分子在其中的作用,就是提供自己的知識和智慧,來幫助統治者,也幫助老百姓,否則周邊都是一些拍馬屁的傢伙,只會給國家的轉型設置陷阱。

       當然,民國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現代知識有限,嚴復懂點,顧維鈞懂,但是他是年輕人,沒人聽他的,孫中山不懂,他就在美國上過中學,懂什麼?後來跑香港進一個書院,幾個江湖騙子開的,於是便敢自稱博士了。

       袁訓會:我想,張老師在研究張勳復辟的歷史議題時,應當還是有自己的現實關懷,在這裡能不能跟我們簡單說說?

       張鳴:對中國的變革要有耐心,過去中國的大折騰太多了,中國的變化需要一點勻動力,比如實業的進步、教育的改良,逐步地做,否則改良沒戲,想一蹴而就搞民主,是不可能的。
現在台灣問題大,我們的問題比台灣大太多了,我們會過公共生活嗎?現在廣場舞大媽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沒人會在乎別人,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事情真的很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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