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

我不大豢养小动物。

不是不爱，反倒也喜欢，最大原因是见不得小动物丢失或死亡。过年我曾养过鹁鸽、鹅、鱼、小花狗与各样的鸟，也曾为此得过欢乐，更遭遇过伤心，移居美国后便什么小动物也不养。其实照我私心，倒是一直惦念着养四五只大白鹅。我是喜欢鹅的，见邻居家养着一二条狗，遇陌生人来去吠个不停，就暗自抱怨道：“何不养只鹅，鸣声倒也添趣！”

不是狗不能养，若养条狗若只为冲路人吠叫，便不大有意思。说来我年来养的那几条狗，有德国黑背，也有小花狗的，皆是不大管墙外路人，只是不大熟的人进到家院内，才吠一二声，闻到家里人厉呵，便立即默止了，并要灰溜溜显出蛮愧疚之神色的，客人走时竟还要摇着尾去欢送。那些狗是通人性的。美国这边的狗，似乎没这教养，侵晨或夜晚散步，不小心路过一家养狗的院前，狗们就冲出来，一个劲攀着铁墙狂吠，家主人也不大管，任由其撒野，虽有几家家主人出来喝停的，狗竟愈叫得厉害，动作也变得越凶狂，似乎非要跃出篱墙咬碎你不可。每遇此时，我就又要嘀咕：“便不养鹅呢！”鹅，也是能看家护院，那叫声就显得田园气，至少绝无匪气吧。

一直没有养鹅，当然其它的什么动物都没再养。

然而闲下来，前后院的小动物并不来得少。起初前院草坪上忽然就会来些小松鼠，后来不知从何处搬迁来几只大白猫、也有花狸猫，猛然间前后院常见到猫出没。自然，小松鼠便不见，蝴蝶却多起来。然而，那些猫是见不得人的，一见人撂蹶子窜掉。它们动作之迅速，神态之张惶，攀树走檐，穿枝跃墙，好像是心怀鬼胎的偷儿，一眨眼便逃得觅不见影子。也许，是我心里不大爱猫、被它们通晓了的缘故？

说实话，我原是不大爱猫的，我一直觉着猫无品。

“猫是奸臣”，这句话，可是我打小就听祖母谈起过的。祖母说，猫是可以为了一口吃食，就能背判家主人的。所以，我家从来就不养猫。猫的样子卑躬屈膝，神态谄媚，自然也就不大讨我喜欢。它没有鹅的傲气，没有狗的忠贞，更没有鹁鸽的优雅，虽然它在被庞养的时候显得颇顺伏，但那点安详是受不得委屈的，一小点不自在，猫就现出可怜巴巴相。所以，许多日子来，我对前后院出没的那些野猫，到底有几只？都什么样儿？几乎没有多留意过。

忽一年，我在后院劈一处空地，种上萝卜。

“冬吃萝卜，夏吃姜”。我是爱吃点萝卜炖排骨或羊肉，或者辣椒炒萝卜丝卷上烙馍吃的。若才拔出来的鲜嫩萝卜，洗净、剥皮，剁成小丁，小磨香油葱花细青椒丝拌了吃，也是颇可口。于是，我是颇精心种养那些萝卜的，浇水施肥，养护得好。这些萝卜，也不负我。先是长出一大片绿英英肥嫩的叶子出来，后来慢慢胀鼓了地皮，越来越膨大，茎下面挨地便是一圈绿沿儿再下边爆出又白又嫩的模样，好肥的萝卜！我自是高兴，来不及多长，便拔出一根二根来，做成菜肴，一家人吃喝得意。当然，我会特意留几株长势喜人的下来，幻想它们有一天长得肥满粗大，留待来日享用的。然而，竟不料，忽一天侵早，我去侍弄它们，吃惊地发现有一二棵我特意留下的大萝卜竟被破土啃咬。什么东西干的？！我环顾四周，看不出一丝端倪来。当然，我首先想到的定是地鼠干的，我没好气地拾起残败的萝卜英子去丢到垃圾桶内去，忽然听到篱墙角阔大的棕榈树叶子间一阵急遽的躁动，猛然回首的刹那，我见到一道白影张惶地遁去了。当然是野猫。此时，我心里头竟来了一些感激，幸亏有猫，否则这一片萝卜早就不保了。后来，因为日常俗务，我也就不大留意这些事体。可是过不大久，那些原先颇小的萝卜日渐茁壮，显出肥嫩的样子时，竟又被破坏掉。我就十分恼火。这一天，家人各个到外忙去，我兀自将后门的百叶帘虚掩，悄悄坐在帘后边，做起特工的勾当。——我定是要看一看那些地鼠从何而来，然后依势采取措施。日头升高，雾霭渐散。翻墙而来的蝴蝶，在后院的竹丛间，萦绕嬉戏。一阵风过，竹子往一边倾倾，颇似风中一壁让头一壁斜去身子的少女。忽然，几只大野猫，或白或金或花色的，在棕榈叶子的掩映下，沿着后院人家的篱墙雄纠纠走来。它们步态轻盈然颇坚定，样子温顺却也不乏狡烩。领头的大猫，陡然兀自停在两家的分界墙头，栗色眼睛左右顾盼，“喵”一声罢，纵身跃下，身法之轻，宛若坠下一片落叶。其后几只猫便不显得那么淡定，而是嘭嚓有声，唏哩哗啦，从篱墙或跳下或滑下来。这时，头猫反而卧在一株冬青下，透过稀疏的乱草，样子一时间倒颇慵懒了，后边那些猫便潜进园子。到此时，我方明白那些萝卜是被它们咬掉了的，然而我颇疑惑，因为在我的认知里猫好像不怎么去吃萝卜。待了一会儿，我决定一探究竟。——蓦的揭帘而出，但见那只头猫一声尖叫，率先越上篱墙，园子里的那些猫，也从四下匆急逃掉，一展眼便不见踪影。我步到园子内。果然是它们干的！早有一株二株稍大的萝卜已被刨土啃噬，头前依顶着绿莹莹的蓬大的鲜嫩叶子。。。。。。这些野猫猝不及防，我根本没办法阻止它们潜入，其实，心里头我也是有意放任，到后边，那些萝卜我就是故意留给它们的，且享受偷窥野猫啃萝卜的乐趣。

野猫们倒也是配合。

院子里稍静静，它们就一跟一地闯进来。我伫在门前稍一咳嗽，它们惊慌逃掉。这，便来得有点意思了。一时间，我倒真是颇似儿时乡下看瓜田的老农，那些猫如一个个顽皮的村童，趁着夏天的午后，从树后，从草丛，或三或五，一个个潜进瓜田。这些孩子，原是根本不怎么真吃瓜的，尽是为淘气，见一个稍大的瓜就摘下，咬一两口就扔去，又去寻再大些的瓜摘下。忽然，瓜田边棚子里的老农掂一根铳子走出来，早先埋伏在岸边大柳树上的一个男孩子一声口哨，瓜田里的那些偷瓜孩，撒腿逃掉。看瓜老农，也装着煞有介事的吆喝一二声，有时，也还端起铳子朝天鸣一枪，吓得那些男孩子没命逃，逃到安全处，一个个面面相觑，或相互吊眼伸舌头。

做文到此，我放下笔，悄悄移步帘后，我竟又见着几只大野猫在后院内“搞破坏”。我真的是忍住笑，——且随便它们去吧。

2016/8/21，磨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