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社會與文化, 觀察與思考（3）—— 我的旅美“文化震驚”（culture shock）

作者: 一草

人從一個居住習慣了的地方搬到另一個生活方式生活習慣不同，語言不同，文化風俗不同的地方，都要有一個重新認識、重新熟悉、重新習慣周圍一切的過程，有一個感受比較各種程度的不同的過程。中國人很實際，並不站在那兒坐在那兒一個勁地討論感嘆如何欣賞感受這種種的不同，而是關注於如何積極主動地適應這不同：入鄉隨俗，早就預料到了生活方式風俗習慣的不同，於是心理早就有所準備,遇到不同，適應就是了。而西方人美國人大概是因為吃飽了沒有太多事可做的緣故（不久前有網友貼出《文明其實是閒出來的》的帖子，希望大家討論），所以喜歡而且需要關心這樣務虛的東西，於是特別提出了這個culture shock 的概念，給了很多人不少的事干。一些來到美國的中國人也學着大談自己對西方文明的震驚。

一般美國老百姓比如藍領工人，飯館旅店的服務人員，一般機構企業的辦事員們忙於自己的生活，並不介意特別關心外國人感覺如何。我印象里是教育文化知識界的人們特別熱心於這個culture shock。曾經不止兩三次我被熱心的美國人民問起：你來到美國一定為我們社會的自由而感到震驚吧？我仔細打量着美國人民，很為如此沒有教養的問話，竟然出自如此特等文明社會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公民之口感到臉紅。

望着臉不變色心不跳熱切期望着我的回答的美國鬼子們，我嘆里一口氣，對這群井底之蛙們說：咳，看來你們還是真的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自由。周圍坐了一圈兒的鬼子們頓時眼睛瞪得包子大，臉上掛起個大問號：你說什麼？！

我是見過根本沒有紀律和自我約束這樣基本概念的自由人群的。我在遼闊的內蒙古大草原上與蒙古族牧民們，與羊牛馬駱駝狗們一起瀟灑生活過七年。蒙古族牧民們豪放淳樸大度樂觀，他們的生活天人合一自由自在，根本用不着，所以就沒有紀律、自我約束這樣的概念，當然也就沒有與之配套的獨立、自由這類偉大神聖的概念。學生們的紀律問題居然成為我們大隊的隊辦小學的最大問題。

我給美國人民講遼闊無邊的內蒙古大草原，講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講天人合一，講自由豪放，講獨來獨往，講毫無組織紀律性，講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自我約束。一群美國人民頓時自嘆不如，傻了眼，卡了殼兒，沒了聲兒。

我感到奇怪的是不少中國人也特別熱衷於這個文化震盪，而且專門是到了美國如何感受文化震盪。這震盪的內容無非就是想着法兒讚嘆美國令人眼花繚亂的豐富的消費物品，與消費物品相適應的五花八門無奇不有的享受作樂方式，批評政府罵總統的自由，美國社會對個人、個人願望、個人選擇的重視。

這群人數不少的敏感的中國人被美國社會美國文化震盪了一通之後，相當一致地被漂白了“芯”當然皮還是黃的（漂白程度有所不同），成為熱愛或是無限熱愛着美國的美籍華人（當然要加入美國籍了）。這群黃皮白芯們對於美國的國家利益當然是絕對有用的特殊人才。

我到了美國沒有感到什麼文化震盪：不就是換了個地方生活嗎。要說震盪，內蒙古大草原那才叫震盪：完全不同的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住蒙古包，無自來水無電，冬天吃喝洗涮全靠化雪，騎馬趕牛車，喝茶吃炒米手抓啃羊肉，沒有蔬菜沒有水果，完全不同的文化風俗，再加上我們連一個詞都聽不懂的徹頭徹尾的“外國語言”——蒙古語。

在美國住了兩三年後，我還是真的感到了culture shock。這裡的culture shock翻譯為文化震驚比較合適。下面就說說這個震驚。

剛來美國時，我對美國社會和美國人民還是充滿了敬意的：這裡可是現代文明的最高境界：令中國老百姓羨慕不已的美國人民的有着豐富個人消費物品的生活水平，與之相應的消費生活方式；發達的科學技術；普及的先進教育，百分之四十以上的成人人口擁有大學文憑；各種傳媒信息極為發達，尤其是學習生活在大學這個環境中，圖書館、計算機網絡、報紙雜誌、廣播電視，獲得專業信息，以及其它各種信息不用費大工夫。於是，我的理所當然的想象推論就是：美國人民，尤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美國人民一定是高素質的人口：理性，謙虛，求知慾強，知識面寬，有着很強的獨立思考能力，寬容，自我抑制力強，不庸俗，充滿愛心，友好，向上樂觀。

幾年住下來，美國人民不斷地用自己的行動向我勸說着：這想當然的推論可是相當的有問題啊。首先，美國人民一點兒也不謙虛：美國可是number 1（數第一），是上帝選擇的國家，凡是美國說的就都是真理。美國人民非常熱衷於那些超人（superman）的電影：美國超人拯救全世界，拯救全人類。

第二，美國人民可沒有多少求知慾，並且知識面很窄。我跟很多受過高等教育的美國人民聊天的第一個感想就是：真沒勁，這些人怎麼幾乎什麼都不知道啊，更要命的是什麼還都不想知道。中國人坐在一起常常能海闊天空天南地北地一通來勁的神聊吹牛。我記得在北京居民區小公園裡提着鳥籠溜鳥的老頭們，聊起天來也是國內國際歷史地理一套一套的。而與美國人民聊天一般來說還是真乏味，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對與自己生活的小天地無關的事物是一點兒也不感興趣，而且他們的理解能力的水平楞是讓你說不出一句話來。下面舉例說明。

上上下下的美國人民對中國計劃生育政策的態度就是一個很生動的例子。由政府提出並執行計劃生育政策，這可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美國人民不能理解的：政府怎麼能規定一家生幾個孩子呢？我說，中國國土的可居住面積比美國要小好多，但是中國的人口是美國人口的五倍多，中國不搞計劃生育怎麼行呢？可愛的美國人民眨眨眼，怎麼也弄不明白這個可居住面積小好多與那個人口五倍多有什麼關係，仍然不解地說：那政府也不能控制人民生孩子呀。這還不是普通的美國人民，而是大學裡的教授、職工、學生們。我耐心地苦口婆心了一遍又一遍，詳細闡述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自然環境社會環境，於是也應該有不同的管理政策。可他們還是頑固地眨眼搖頭，說政府無權干預。這次論到我搖頭了：這些受過受着高等教育的美國人民是怎麼了？經過多次若干年的交談經歷，加上自己的刻苦思考琢磨，我明白了：大多數美國人民無論如何鑽不出自己生活的這個圈兒，用美國話說就是不會也不能站在別人的鞋裡看問題。他們對世界各地發生的的任何事情都得拿到自己生活的這個圈兒里來看來理解。這可真讓人大失所望。

第三，寬容別人、約束自己可不是美國人民的美德。市場經濟講究的是叢林法則適者生存強者為王，謙虛是looser（失敗者）的本能。

第四，美國人民能夠獨立思考嗎？經過二十多年的仔細觀察，我的結論是：美國人民基本不會獨立思考，或說，絕大多數美國人民根本不懂什麼是獨立思考，就是說，你給他們獨立思考的機會，他們都不知道應該幹什麼。這都是被洗腦的結果。一提起洗腦，人們馬上想到社會主義國家，其實，洗腦是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個很基本的奇特現象，只不過這裡的洗腦被耀眼的人權民主自由掩蓋着。社會主義國家的洗腦比起現代文明資本主義國家的洗腦來，那可絕對是小巫碰見大巫了。關於美國社會的洗腦，因為題目太大內容太多，以後要作專文來探討。

接着說獨立思考，舉一個例子。

不少中國人聽說過美國的寄郵包炸彈者（Unabomber）Theodore Kaczynski。Kaczynski寫了一篇很有名的宣言《Industrial Society And Its Future》（《工業社會和它的未來》），這篇文章分析了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由於科學技術急劇高速發展而帶來的種種問題，作者警告說這些問題將會對未來的社會造成的巨大災難，並且提出了解決的方案。這是一篇真正有着獨立思考精神的文章，儘管文章的不少分析我不同意，解決的方案我並不同意，但這是一篇非常值得一讀的，具有很多啟發性的文章。

但是這篇文章以及作者的命運如何呢？

Kaczynski有着數學博士學位，有着理性思考的頭腦。通過觀察思考，他認為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就像被人類放出瓶子的那個魔鬼，魔鬼一旦出了瓶子，人類就無法控制，而這魔鬼最終是要控制人類，進而毀滅人類的。Kaczynski 在文章中詳細地分析了科技的發展已經給人類社會造成的種種問題，將會給人類社會帶來的種種問題，他鄭重提醒人們應該及早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對科學技術的發展加以有效控制，以避免人類社會的最終毀滅。

這是不同於主流意識的真正的獨立思考。一向標榜具有獨立思考批判意識的美國的文化界、思想界、教育界、主流媒體、支流媒體、出版界給以重視或給予任何關注了嗎？當然沒有。經過多年的各種努力，Kaczynski找不到任何渠道發表自己的看法，而他又認為只有使更多的人了解了他的觀點，並採取了一定的行動後，才能避免人類社會的毀滅。為了使人們了解他的觀點，他給若干從事高科技的工程師技術人員寄去郵包炸彈。二十多年過去，最後，為了抓獲寄郵包炸彈者，美國司法部授意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同時發表了這篇《工業社會和它的未來》（1995），我才有機會讀到這篇文章。但是熱愛獨立思考的美國人民中又有多少人讀了這篇文章呢？

我是反對使用郵包炸彈這樣的手段的。如果kaczynski有正常的媒體渠道發表自己的意見，他是一定不會去寄郵包炸彈的。如果現在你去問問美國人民：寄郵包炸彈者Kaczynski是什麼人，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人民會告訴你：是個瘋子。再問：他為什麼要寄郵包炸彈呢？答曰：他是瘋子嗎。再問：他有什麼觀點呢？一片眨眼加搖頭，然後兩眼瞪着你，答曰：瘋子有觀點麼？這就是熱愛崇拜獨立思考的美國人民。

第五，美國人民更加理性了嗎？沒有。對一般人來說使用大腦來思考並不是一種愉快的享受。隨着科學技術的高速發展，計算機各種程序軟件的應用，工作中生活中計算機軟件操縱的各類自動化半自動化機器的應用，人們真的用不着多用腦子了。理性是說透過現象看本質，這是要進行一番有些艱苦的腦力勞動的。順應着歷史發展的必然，美國人民當然是不去費力用腦思考，因而更加非理性化了，感情化了，甚至更進（退）了一步：感觀化了。

我們在大學裡教書很能體會到這麼一個變化：學生們對數學、物理、化學這些需要基本邏輯思維的課程是越來越討厭痛恨，越來越玩不轉了。學生們抽象思維邏輯思維的能力基本沒有了。下面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

在幼兒園時阿姨給我們出過一道智力測驗題：一個農民帶着一隻狼、一隻羊、一棵大白菜，要過一條河。河上只有一條很小的船，這小船一次只能載農民和他帶的一樣東西。這樣問題就來了：把狼和羊留在岸上，狼要吃掉羊；留羊和白菜，當然羊要吃白菜；而狼是不吃白菜的。問題是農民應該如何安排能使自己和三樣東西都安全過河。我把這道智力測驗題說給上我的數學課的幾個班的學生們。你猜怎麼着？沒有一個人給出答案。這倒不是最糟的，最糟最要命的是學生們的態度，一多半的學生根本就拒絕去想一想這個農民的問題。他們瞪着眼睛反問我：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年輕人們熱愛的音樂多是歌詞基本聽不清的吵鬧的搖滾樂重金屬敲擊樂，而且聽的時候一定要把音量放到最大，使得整個屋子都在震動。對這種音樂不是用耳朵去聽，而是全身在感受。不少人在自己的汽車裡裝上功率相當大的音響設備，車開過時，一陣轟鳴的音響撲面而來，你能感到地面都在顫動。

美國現代的電影少了以往精彩的人物對話，細膩的性格描寫，豐富的故事情節；多了展示各種先進武器、展示人體強壯肌肉的暴力打鬥，讓人頭暈目眩的高速公路上彎曲山路上的汽車玩命亂追，加上高科技製造出的多種驚心動魄的特殊效果。電影趨向感官化了。

在美國越禁越盛的毒品，更是折射出美國人民理性精神的失落。

以上這些意想不到的inconsistency（不一致，不協調）真是把我震得一楞一楞的，驚得趕快扶住下巴。

震驚之餘，我開始琢磨為什麼，為什麼對美國人民應該具有高素質的美好期望會落空。發達的科學技術、先進普及的教育、現代高科技的傳媒信息、高水平的物質生活、自由民主的政治環境，與高素質的社會公民，有必然的聯繫嗎？美國社會提供的這個反比的例子是怎麼一回事？這具有普遍性嗎？這是不是與那個什麼異化有關啊？或者是物極必反，好事不能讓你一個人全占了，這類的中國哲理智慧在搗亂呀？希望大家廣開思路給以討論。

2004-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