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其實，半個月前的那個下午，在報社對面冷飲店門前，沈少白第一眼看到蔡逸凡時，少白就覺着蔡逸凡很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的，一時又想不起來，只因王瑩在跟前兒一個勁兒喊他“沈老師”，他便也裝出些“師道尊嚴”，沒有隨即向人打聽姓名，又因上官雲婷陡然從馬路對面開車過來，並沖他按喇叭，就只得丟下去了。然而，便是這第一眼，這個“四沿齊”短髮，臉蛋圓圓，一笑有兩個淺淺酒窩的女孩，便在沈少白心頭難以抹去。不久，沈少白驚喜地發現，這個小女孩竟也來報社實習，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竟難掩溢出來一股幸福感。當時，沈少白激動地在心裡喃喃低語：這個女孩終於就來到這個世上，前世的女孩，夢中女孩，她竟然是如約來到這個塵世，不經意來了，然而已是太晚，自己已是面目全非。但轉念一想，只要有這樣一個女孩存在，只要這個女孩能在身邊不時出現，這一生，便滿足了。當天下午，沈少白並沒遵照上官“安妮發燒了，早些回家”的叮囑，而是靜靜拉下來，悄悄等經濟部同事皆回去了，一個人來去在走廊間，想到政教部找她、又不敢找的，一遍一遍來回裝着沒事兒似的走過幾遭，終是沒有進去。只因那個“四沿齊”短髮女孩的到來，政教部一時在沈少白的內心成為一座不可隨意企及的殿堂，甚至有點不敢輕易接近。是羞赧的心，讓他不敢接近，挨挨到天暗，沈少白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看着一鈎新月，從窗角升起，不由提筆寫了首詩：

眉月

你出自夢中城堡

棲於我的窗台我的心畔

真羞真美

你這玲瓏小孔雀

嬌羞的

嘆風弄影裸足輕舞

恰似婉約流水拍融我的心

宛如南來春燕啼酥我的冬天

你這小呀白冰晶

燦然失群的花朵

靜靜燃燒

汪汪流淌

——

我，在你透明的注視下

淚流滿面

以後，沈少白只在心間珍藏着蔡逸凡，一雙眼小心翼翼、又熱熱切切找尋着蔡逸凡，每一次看到她，她的大眸子一忽閃，就若是萬千明淨的小刀，將沈少白積癕累累的生命，剔得骨肉清潔，透明鮮亮；也若是一對大泉源，將清涼淨澈的水流灌溉進少白的心田，讓他滿心歡樂，滿心愉悅。

但沈少白又一直在內心裡躲閃蔡逸凡，她太純潔，太天真，小女孩家家的，跟自己玩不起，同時又覺着不配人家的，可心底那份渴望、那份衝動，着實難以淹熄。然而，上官雲婷的一雙眼睛，又時時處處暗中觀察、監視着他，讓他不得盡情與盡興地表露感情。他怕自己的心事，被上官雲婷識破，但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害怕自己被她識破。若上官雲婷在場，沈少白總像做賊似的，幹了壞事似的，看着上官雲婷，心與眼神，都不敢輕舉妄動。現在他已隔窗聽到蔡逸凡的歌聲。現在他身邊沒有上官雲婷悄悄看他的眼睛。

這時候，沈少白才真正意識到，他為什麼會這麼晚了不自覺地來到報社，為什麼在心海深處總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支配着他一定要這麼晚還要趕到報社。冥冥之中，他感到這是早有的安排，以前很早的時候就已出現過的場景，而又記不起來這是何年何月的事情。——很早時候，他就是在窗下、一牆之隔、在這樣的夜晚，聽到過蔡逸凡唱歌。她如夢如幻地唱。他如醉如痴地聽。很早的時候，他也是像今晚一樣，聽着這樣的歌聲，就情不自禁打開了房門。她輕輕扭轉身。她的臉龐，像朵白色薔薇花，閃耀細膩光芒。她輕輕一笑。她的笑，像最細小的星星蕩漾在秋水中。她沒有驚訝，沒有張慌，她只輕輕地扭轉臉望到他。好像他們已經相約。她與他之間，有一帶明亮光束。這片光，柔柔和和，像道從高處湍湍流下的小河。二人分在河的兩岸。他一笑。她一笑。兩個都沒說話。她笑過之後，就揚起身子，要走了。

他喊：蔡逸凡。

她站住了，沒有回頭，只說：這麼晚了，沈老師還沒回去？

他笑了，側過身去，將辦公室的燈拉亮。

他原想她會害怕的，為了不使她怕，才將燈拉亮，然而她見了燈亮，竟慌慌逃走。她沒有再說話，只是跑開了。沈少白站在門口處的燈霧裡，看見她這樣，心內溢滿感動。沈少白怔愣在門外。沈少白看着蔡逸凡，在透窗而過的光束與陰影間跑動，像只歡快小鹿，在明亮與灰暗的林叢，跳躍飛騰。沈少白望着這隻美麗的精靈，純潔的精靈，好似受到魔咒，鬼使神差跟隨過去，忘記關燈，忘記關門。小精靈，一閃身不見了。沈少白來到政教部門邊。門輕掩着。裡面的燈光，從門縫、從窗紗縫隙里飛散出來，像螢螢佛光，也若金碧輝煌的聖殿散逸出來的華貴的光線。這些華貴與金燦燦的光芒裹着一位潔靜的女孩。清水與花香揉做的女孩。沈少白自卑地站在門外，忘掉了敲門。沈少白垂下頭，像落難的遊子，赤貧的遊子，來投宿旅店。沈少白在蔡逸凡坐着的房外邊，感到自己很苦很窮。一無所有。窮得只餘下一心疲憊與罪惡。沈少白不敢去碰那辦公室的門，甚至不敢大口出氣。他怕惹了裡邊那一個文靜的女孩，擾亂那一個清靜的女孩。他想走，又抬不起腿來。他想敲門，又抬不起手來。這時，門竟輕柔地打開。

一片光亮，仿佛撕破薄雲的陽光，耀得他眼花。

銀光與金光里，一個女孩，抿嘴沖他一笑，道：沈先師呀，有事麼？

沈少白猛然從前世從舊夢中跌醒過來，不自覺地搔着頭，憨憨笑了，語無倫次：我來這兒看看，你在寫稿呢？劉主任在嗎？劉主任早走了，我是在這趕個專題的稿子呢，女孩說。女孩說完，一雙烏亮烏亮的大眼看到他，沈少白反而有些羞赧。沈少白就是這樣的男人，有時很膽怯，有時很膽大，在美好事物與情感面前，他總覺着自我很卑微。沈少白雙手插兜里，顧左右而言它。女孩淺淺笑了，讓他進房內來。沈少白急遽四下望望，忽然發現自己辦公室的門與燈都沒關呢，便攤攤手，說道：我呆會兒過來，我先去將辦公室門關了，等我，我找你有事兒。

女孩望着他，抿着嘴唇，狠勁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