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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說,晌午頭不准下河洗澡。
媽說完這句話隨手將木柵門給捌上,轉身荷起鋤,下田裡去了。一隻蟬,沒命地叫喚。籬牆根兒的狗翻眼看看,一張大舌頭,霍霍霍地吐出來。我沒好氣地搬個小木凳坐在葡萄架下,眯起眼瞅,一架銀色的小飛機,飛來飛去。忽聞新財達兒明顯在房後喊呢,“蹭蹭蹭”,爬上大楝樹,一躍身,我就颮在牆外的麥秸堆兒上。
那年,我八歲。
其實,新財達兒只比我大兩三歲的樣子,可"蘿蔔不大,長在了背(輩)兒上",按寨子裡輩份,我理應叫他達兒的,可那年月,誰叫他達呢,——"新財,我媽不叫我去白岩潭哩。"
"沒啥事兒,走吧。"
因為跟他下河洗澡,媽已數落過我多回了,然而媽說我是"狗改不了吃屎!",每每臨下田裡去時總要看我一眼,然後索性將柵拉門給捌上。媽是擔心我,當年她這唯一的兒子下河洗澡給水淹死哩。可媽終是看我不住的。這不,她剛出寨,我就跟着新財達一路小心翼翼地去到白岩潭。
我們一壁走,一壁不住地偷眼望回去,生怕媽媽跟在身後邊呢。
白岩潭是潁河灣一個深水潭子,因岸邊一塊大白岩,村子裡人都叫這兒白岩潭。潭子四周儘是柳,密密地將水潭圍了個嚴實。夜裡常有膽大的大閨女小媳婦來到這兒,用瓦罐舀了潁河水沖澡哩。白天,她們不來。白天,這裡儘是男人哩。柳棵里已有七八個小夥伴了。他們脫得精光,一個兩個正掏着小雞雞尿尿。腳丫子一探進發燙的沙窩裡,心裡就酥得一擻,尿急了。只見新財達扒下藍布褲衩,用手接了一捧尿水,往肚臍眼上一抹,一猛子紮下去,再見到他時,他已是在很遠的葦叢邊一手抹拉着頭臉上的水,一手沖我們招搖。
於是,岸上的村童一個接一個“撲撲嗵嗵”跳下去,當然,我也不肯落後,雙臂往前一伸,雙腿一用勁,人就衝進到深潭裡呢。一會狗刨兒,一會潛水,恣意地在水裡暢玩。太陽的碎片,在身邊,在眼前,一揚一揚的跳,渾不知是身在水裡或是雲里呢,只間或聽到一兩聲鵝叫,方想起自己已在水裡泡過多時了。"吳灣的豌豆熟了!"此時,不知是誰提起了這個願想。大傢伙一律將目光撒向對岸的大田裡,吳灣的豌豆是熟了,猛一吸氣兒,便能聞見從岸那邊飄過的豌豆青香味呢。
"浮過去,弄鮮豌豆角吃。"新財達抹拉下臉上的水珠,一仰身,黑肚皮兒露朝天,向對岸浮去。不大一忽兒,我們皆游了過去。一個跟一個貓着腰兒,蹓着地壟溝,爬進豌豆地的低洼兒處。新財達使一個眼色,夥伴們餓狼一般地撲進田裡,兩隻手亂摘,也不剝皮就把豌豆角填嘴裡了,然後用牙咬住一捋,飽圓的豌豆便落了出來,儘管敝開肚皮吃。太陽行將落西,我們正要翻身下田迴轉去,不想竟被那邊壠上看豌豆的老漢給瞅見了。他拿起長棍子一陣亂吆喝。我們便沒了命似地往回跑。跑到河岸,下餃子一樣的亂亂往河裡跳,當然,我也是一頭扎進水裡,忽覺得頭“鈍”地一聲悶響。待游上岸來,發現一股血水竟順着鼻梁下巴往下淌。自然,那一次,新財達沒少不挨了我媽的吵。我媽一邊吵罵新財達,一邊給我包紮傷口,然後轉臉又吵罵我。媽吵罵我時,竟流了很多淚。父親從地區城裡回來,聞聽到這件事的緣故吧,家裡就決定不再讓我在鄉下讀書了。"烈馬該套上韁繩了。"我媽在一旁說。
來年的一個暮春天氣,我便由祖母帶着一路走過麥田、油菜花地和小楊樹林,去鎮街坐小火車到地區城裡,從此,開始了我長達多年之久的去鄉念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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