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白:蚊子 |
送交者: 蘇小白 2016年08月24日09:13:27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
蚊子
小時候,時令一進入夏天潁河岸邊的蚊子就特別多。每每黃昏要入睡時,屋裡熱還能忍,蚊子叮咬便受不得,於是便要頂着蓆子到平房頂去。家家戶戶的平房頂都有乘涼人。月亮有時像張荷葉那樣大,從氳氤的東溪那邊扶搖上來,幾隻歸宿的鵓鴿像披着小小蓑衣底頑皮小孩從遠處的水田跑回家,似乎遠方剛下過一場清涼的大雨一樣,這就來得好,一陣陣涼風果真就刮來了。人們在銀子一樣的晚風跟金子一樣的月色下,或臥或坐,一家人自在談天,或與鄰家婦男隔空話家常。這時節,祖母照例是會給我們或講故事或說謎語或教一些古詩的。祖母從來是不坐在蒲蓆上的,她總是坐在一張小椅子上,穿着乾淨的白衫搖着蒲扇,一壁搖,一壁說: “‘華燈明,喜盈盈。不喚自來是此公。 吃人嘴臉生來慣,空腹貪圖亂鑽營。’你們都猜這是什麼呀?”有人猜出來,是“蚊子”。大家都笑了。當然,媽媽也會跟偎依在她懷裡的小妹妹講童謠:“小老鼠,爬燈台;偷吃油,下不來。” “媽媽,小老鼠下不來咋辦呀?” 隔着一道寬過道的鄰家叔叔聽到了,會笑嗬嗬接腔道:“會把你家的油偷吃光哩。”小妹妹聽到,會張大了眼,瞅着媽,媽就說:“咱家沒老鼠,老鼠都在他家呢。”這時,遠遠的人家的小孩子也會在他們家的平房頂唱: “一根手巾織得新, 不覺着天色已經不早,大人們只是有些睏倦,談話聲漸來稀少到後竟默止了。小孩子多是倒在蓆子上睡着了。這時候,祖母會過去一一搖醒我們說,下房,回屋睡覺去。猛然舉頭望去,原先那張昏黃的大月亮已泊到半空,高高的,透透亮亮,在稀薄的雲彩邊和寬闊的碧藍的夜空中,宛如一塊晶瑩光潔的玉石。
現在想想,倒有點是頗感激夏夜的蚊子,若不是躲避它們大抵不會想到去房頂乘涼,或許也就不大會有記憶之中的那種別樣的生活情趣。後來長大,到城裡生活,家裡都有空調電視,一到夏夜,房裡蚊子幾乎沒有,出門乘涼時候不多。然而,我始終是討厭那些空調的冷氣的,非情不得已,我寧願受熱,打着扇子,也不去開電扇空調。我實在嘆羨沈三白帳里噴煙觀蚊如鶴舞的雅趣,但我現在既使能做到,也不免造作,想想也就算了。小城那些年,若到夏晚書房裡有蚊蟲一二隻,我多是不管的,當然多了是不行的,我會聽着他們在耳邊營營繞飛,撩一下手,歪過頭見它們着慌了去在燈光或窗簾上攀飛,便覺着有些趣。唐代楊鸞有《即事》詩一首云:
白日蒼蠅滿飯盤,夜間蚊子又成團。
聯想到他之情景,我真是頗同情。自然,古來人提到蚊子,好感的諒是不大多。唐 吳融《平望蚊子二十六韻》,其間有句子: “天下有蚊子,候夜噆人膚。平望有蚊子,白晝來相屠。 不避風與雨,群飛出菰蒲。擾擾蔽天黑,雷然隨舢艫。 利嘴入人肉,微形紅且濡。振蓬亦不懼,至死貪膏腴。”可謂將蚊子說道的實在是不堪忍受! 宋 秦觀也有《冬蚊》詩: “蚤蠆蜂虻罪一倫,未如蚊子重堪嗔。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
細想來,蚊子咬人固然是可恨,但凡物生於世間,皆有其生存之理由,實在是不能消滅乾淨,以圖痛快。若換一個角度,雖說不必盡得前文所提三白之樂事,對於蚊子,若稍稍心氣平和一些,想必不會囿於苦惱。我曾有一朋友,就曾自比蚊子,說到他活於人世間的煩惱,他說:“我是瓶子中的蚊子,看得見光明,卻找不到出路。”蚊子,能有多少出路?若果真,這世上,連一隻小小蚊蟲也尋不着出路了,那這人世間也實在是無趣的緊。
宋 釋卿曾做《偈三首》:
蓬萊突兀無遮護,鐵壁銀山無入處。
若我問世猶鐵牛不及,佛法如鐵牛緊錮,若為此境,我要汝何為?!此境成真,必為鐵牛叮蚊子也!
話說回來,蚊子乃自然之產物,昭示着四季之更替,因時節而出沒,冬雪自然高潔,夏木也很蓊鬱,黃鸝固然可愛,蚊蟲也有其飛揚的道理。不偏不倚,若楊萬里的《暮坐中庭》詩: 蚊子因涼減,蟬聲入暮多。 不論其詩情,且將蚊子如此對待,在我就欣賞其態度。今夏,洛杉磯的蚊子特別兇猛。來美五年多來,以前我從沒覺着洛杉磯有蚊子,大夏天開門敞戶的時候多,也絕少聞蚊蟲嗡營。自然,現在也多聽不得蚊子叫,只是猛然感到身上某處一癢,去搔時,一個包就出來了。想是蚊子咬的,去尋時,很少見到蹤影。忽然,我就聽到朋友抱怨,說是有種名叫“黑寡婦”的蚊子特別厲害,叮咬人會起大包的。不日,我的大腿上就挨了一口,泛起來一片酒瓶蓋子一般大的癢包,硬硬的,越搔越癢,想必是被“黑寡婦”叮上了。洛城蚊蟲因何多?大概是北山之連續山火擾其家園之所致吧。我時時挨蚊子叮咬,為其所苦,今兒翻為其開脫,料必為友人所訕笑罷,懶得管了。但是蚊蟲呵,你也不要太惡太得意,我之沈默與善意,皆是同為生命之同情。
2016/8/24,磨硯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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