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公

和老公生活了這麼多年，相濡以沫，吵吵鬧鬧，每天都是一個故事。他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也不是一個家務勤快的人，脾氣還急躁。和他在一起，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這愛恨交加，哭哭笑笑，就生成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別於一般的滋味和色彩來。

老公長的還是很好看的。為了戒驕戒躁和杜絕他的虛榮心，平時不能誇獎太多。他的鼻子很挺。 眼睛亮而有神，雖然小了一點。 眉毛不粗不細。近年有幾根脫穎而出，讓本來就看似很聰明的臉，更顯出了幾分睿智。臉是圓的，笑是眯眯的。年輕的時候，這樣的娃娃臉讓人感到很純真。上了四十，這又讓他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所以他經常幻想冒充研究生，混跡於世， 重新經歷一下學生的浪漫與自在，無家無室，無牽無掛，追追三兩個妙齡女郎。或者書包一挎，雲遊四方。這樣的精神牙祭，常常讓他樂不可支，喜氣洋洋。不幸的是，漸漸突出的肚子畢竟還是暴露了他的身份。控制肚腹的努力是艱苦卓絕的。嘉肴美 盞每每淺嘗輒止，不敢放開了吃；甜點巧克力吃過了就後悔；操場每天要跑15圈，外加晚上一小時的散步 。即使如此，一不留神，便便大腹就挺胸而出。搞得我們老公愁眉苦臉，“人這樣活着真沒有意思！”

不過，如果說老公對為了減肥而勞其筋骨的苦痛還能勉為其難，為了學術而苦其心志則是老公的最大樂趣了。應該說，老公已經是成功人士了，在他的研究領域裡，他絕對是個佼佼者。他有靈氣，善於學習，勤奮刻苦，對於研究工作有一種少見的熱情和痴迷。那種熱情常常是很感人的， 以至於你心甘情願的為他作留守女士，為他看家帶孩子，為他半夜睡不着覺， 為他的東奔西跑提心弔膽。實際上，他完全不是那種精力過剩，好折騰好動的人。 家務事當然不會有任何興趣和精神去作的；旅遊時寧願在旅館裡看書或電視；好說歹說，威脅利誘，終於同意逛逛大街，轉轉商場。這邊你還在為夫妻同行，眉飛色舞，那邊別人一看見書店， 哧溜，早鑽進去了。然後在裡邊泡啊，九牛都拉不出來！沒有書店，咖啡店也是絕佳的逃逸之處。你可不要當心別人會盯着半杯咖啡發呆。別人早已運籌帷幄，藏書在身。既沒有書店，又沒有咖啡店怎麼辦？狡兔三窟，別人回車裡讀書去也！所以，老公不是一個好動的人， 這是無可置疑的。但是，為了他的研究項目，老公可以不辭辛勞，不避寒暑 ，起早摸黑，忍飢挨餓。酷暑之季，他多次在國內又窮又破的小鄉村一呆就是一個星期，作他的社會調查。蚊蠅如雷，衛生惡劣，不能洗澡，飲食粗糙，在他來說，並不是無所感覺。多年舒適的家庭生活，雖不是錦衣玉食，卻也養得衛生飲食的諸多良好習慣。飯菜如有不適，也會引來指指點點，咕咕囔囔。以他現有的成就，他本可以優哉游哉。但是別人偏不顧那份天倫之樂和安穩舒適，在外面東奔西跑，吃苦受累。他的勇氣和忍受能力常常讓老妻為自己那點兒小小的享樂主義和小資情調慚愧不已。老妻有時是偏狹的，懷疑老公一個城市養一個二奶， 外加河北農村會着秧歌小調，兩頰緋紅的二妞或翠花。老公對此也是無限遺憾。要是有着二奶，三奶一路伺候着，何至於饑飽無常，旅途寂寞！

老公很少談及在外生活的艱辛。談到研究工作，倒是兩眼放光，神情振奮。他對於學術的那種激情和因為理順一個複雜的學術問題所感到的興奮總是讓老妻感動得恨不能即刻打點行裝，送君上路。這種純粹的激情讓他沉湎其中，樂此不疲；從而很少考慮物質利益的得失，人際網絡的疏通。沒有時間在國內作社會調查？ 老公會用工資買上課時間，自己給自己放學術假！到了香港，拿着高薪，住着風景入畫的海景房，卻因為系務牽擾，不能一心一意作學問而苦惱，而離意日堅。為了學術，他有拼命三郎的不管不顧，果斷決絕。 儘管老妻也抱怨老公總是把學術放在第一位，忽視了家庭，但還是傾心於這種完全書生的興趣和純真，執著和投入。 記得剛和老公認識不久，一次有關音樂興趣的話題，引來了他給我的一系列建議，從學習音樂理論開始，樂譜，音樂史，音樂欣賞，到音樂評論，從買書訂報，到學校選課，把我的一個簡單興趣，變成了職業生涯！他的那份認真和熱情真是可愛極了！無可救藥的愛上他， 這是開始。

這樣聽起來，老公是個學究。實際上，對我來說，他大多的時候是個頑童。當他跑步鍛煉回來，汗水淋漓，熱氣騰騰地衝進家門，女兒和老妻總得戒備警覺着，以免被他一把捉住，來個熱烈擁抱，或者激情親吻。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經常被他追得滿屋尖叫逃竄。女兒是他最強硬的爭強鬥勝的對手。一家人出行，兩人不是你拍我一巴掌，就是我撞你一下；或者爭先恐後，你追我趕，沒有一刻安靜規矩。各自的數碼相機到處亂照，看到好的景色，爭着拍了不說，還相互指責對方是 copy cat. 有時候，兩人還會為勝敗輸贏賭氣不高興。老媽當然也是父女經常的攻擊目標和取笑對象。無聊的時候，他會和女兒編出各種順口溜逗樂老妻，一路走，一路唱，搞的老妻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女兒雖然沒有兄弟姊妹為伴，卻有老爸陪着打鬧，倒也不顯寂寞。當他不願出門或幹事的時候，他會躺在沙發上。不管你又拖又拉，又推又拽，他就像一攤爛泥，賴着，就是動他不得。他不時表現出的語言天賦，也常常讓人忍俊不禁。出去爬山，良辰美景之中，放了一個屁。他謂之曰 “nature meets nature”!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老公是個力行者。走路，他總是領頭人，老妻就更得競走加小跑；所幸不是三寸金蓮，否則兩人永遠也走不到一起。老妻採取的是拖拉戰術，拽住他的胳膊不放手。功能上，延緩了他的前進步伐；裝飾效果上，表現了夫妻的親親熱熱。 吃飯，一家人還沒吃到一半，他已經放下筷子要離桌了；更糟糕的是到飯店吃飯，第二道菜還沒有上桌，他已經吃飽了。結果裝了一肚子無鹽無味的白米乾飯！開車，那得前面一望無際！開着一輛屁股撞踏了一半，又鏽跡斑斑的大破車，見奔馳超奔馳，見Porche超 Porche. 八面威風，神采飛揚。警察來了，“你超速，你還連超3輛奔馳！” 一個假期未過完，老公拿了3張罰單，辦了兩次學習班。做事，他總是自己給自己定最後時限。往往時限未到，事已作完。所以，他總是忙啊忙啊，趕着提前完成工作，趕着作下一個項目。有時連說話都要節約時間。“老婆，我告訴你啊，”或者 “這事是這樣，”“我是這樣想的，”然後就沒了下文。聽人說話，尤其是聽老妻女兒說話，那就得爭分奪秒，聽上半句就跑的事時有發生。女兒要參加學校的舞會，可以坐晚班校車回家。徵求老爸意見。還沒有說到坐車的事，“那麼晚了，你怎麼回家？不行！” 急得女兒哭哭啼啼。 最後知道還有校車，“行啊！” 女兒破涕為笑。女兒打電話告訴老媽，用上了剛學來的中文：“和爸爸說話好痛苦啊！”老妻自認為不是一個囉嗦嘮叨的女人。家裡的事和老公說不上幾句， “別煩我，別煩我！” 所以老妻也叫他“老煩”。

老煩先生在家裡是老煩，在外面則大多時候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別人告訴老妻“哎呀，你們老公看上去真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老妻只能苦笑對朋友，然後回家恥笑對老公。好在老公不只是對某一類人，諸如少女美婦們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實際上，老公待人接物總保持着一顆平常的心性，爽直，平實，坦然，無城府。最難得他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相信個人對於社會的責任，相信個人的努力對於社會的有益作用，相信人類的同情心和良知。為此，他以不懈的激情拼命工作，並以特有的敏感和悟性去體會他人的苦痛和艱辛。一個夏天，我們全家在北京旅行。雖是早晨，出租車裡已是悶熱難耐。老妻要司機把空調打開，本來標明的價格是空調車的價格。司機態度友好，馬上就打開了空調。老公卻送過來慍怒的一瞥。下了車，老公聲色俱厲：“你以為付了錢，就可以頤指氣使了嗎？你不知道出租司機的艱難嗎？不開空調，他們多少可以多賺幾分錢！” 類似指責大多過激，但總是能有效地打擊老妻不時滋生出的虛榮和浮躁，以及養尊處優所帶來的與現實中國生活的距離感和漠然。老妻懂得，欣賞並萬分珍視這種清醒的社會知覺和悲憫情懷。這比他的事業成功，勤勉刻苦，對家庭的關懷和其他任何良好秉賦更讓人心動。

老公也是一個很感性的人。看《我的兄弟姊妹》，他和妻女一樣淚眼漣漣；心血來潮的時候，半夜11，12點，拉着老妻去Berkeley 轉舊書店；剛用上CD Player, 他在一個月之內，天天跑音樂店，買了幾十張音樂盤，把個窮學生的銀行賬戶差點透了支；聽音樂，也是一陣一股風。先是中國民歌，江南小調；接着是黃土風情，崔建搖滾；然後是革命歌曲，東方紅；再然後是夢之旅傷感懷舊的“同桌的你”，“朋友”以及“常回家看看”；最近又迷上了黑鴨子，八隻眼之類。。。；一張CD反反覆覆，可以放上一整天。陶醉於革命歌曲那陣子，家裡從早到晚響徹着“抬頭望見北斗星，戰士想念毛澤東”，讓老妻差點發了瘋！後來有了IPod, 老妻得了大赦。有時聽到自己感覺特別好的歌，老公會給老妻慢慢戴上另半隻耳機，共同分享。老妻第一次聽見“最浪漫的事”，是在香港去中環的地鐵上。短短的耳機線把兩顆已見花白的頭牽在一起。“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着搖椅慢慢聊，。。。。”。

車廂搖晃着。歌聲在流淌。感動和柔情瀰漫開來，潮濕了雙眼。地鐵的這一幕成了永久的浪漫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