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春節正快步走到我們的眼前,所謂“節日的氣氛”也正一天濃於一天。這幾天,各類主流媒體都在起勁地渲染過年的色彩,回家過年,團圓團聚,加上又正逢農曆的“雞年”,整個天空上都飄着“大吉大利”祥瑞。儘管如此,主流媒體尤嫌不足,仍在努力地呼籲“春節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載體”,過年就要過出一個傳統味。而一些專家、學者,也在起勁地敲着牛皮鼓助威,說什麼一定要過一個中國味的年,體驗中國的傳統文化,與這幾年不斷升溫的聖誕節、情人節抗衡。聽了這些聲音,似乎現在的中國已經“西化”得很厲害,中國人只知“西洋”而無論“漢唐”了。
我不明白中國的主流輿論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判斷,更懷疑那些喊着“春節式微,傳統淪陷”的專家、學者是不是還食着人間煙火。因為以我的觀察與體驗而論,眼下的中國已經很“傳統”了,與漢唐的相比,惟一的差別就是,少一個皇帝坐在龍庭,看着“率土之濱”的中國人,對他磕頭如搗蒜地山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未入臘月時,我去了一趟武漢,來回行程二千餘公里。一路所見,宣揚“孝道”的標語,貼滿了城鄉的街道。我所在的城市,“揚孝”也已成為正兒八經的宣傳主題,“二十四孝的故事”刻寫得到處都是。如果不是那些水泥大樓、柏油馬路擺在那裡,很容易讓人覺得我們已經回到了漢朝。因為在漢朝,誰“孝”得突出,就可以出來做官,即所謂的“舉孝廉”,所以,那時便出了一個“郭巨埋兒”的大孝子。我說這些,並不是表明我“非孝”,只是覺得贍養老人是人之常情,現在還是法定的義務,已經寫進了法律條文裡,如果有誰把老人“拋荒”,依法查辦就是。再說了,照顧自己年邁的父母安度晚年,是應盡的責任,那裡又用得着滿世界地宣揚呢?我總覺得,現在這樣大張旗鼓、不惜本錢的宣傳“孝道”,一是要將本應由社會承擔的撫養老人的責任,推給個人;更重要是則是借了“揚孝”在“推忠”——人無孝心則無忠心是也。可過去是“忠”皇帝,現在又要“忠”什麼呢?
前些天與朋友閒聊,才知道現在的學前教育和小學教育里,早已把《弟子規》《三字經》之類列為必讀書,更有甚至,則是直接讓孩子們讀《論語》。有一天去一家茶館,看到裡面的工作人員,一襲的長袍馬袿,問是何種裝束,答曰:漢服。前些年流行唐裝,現在已換成了漢服,“傳統”一下子又向後推了上千年。
去年春節時,老家的子侄輩到父母那裡拜年,進門就忽拉拉地跪倒在地上,鄭重其事地給父母叩頭。我回老家拜年,走了幾家,發現幾乎家家都在堂屋的正面擺了供桌,桌上赫然擺列着早已過世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各色的供品齊全。進門自然要先對着牌位叩首跪拜一番。而在整個過年的程序中,祭灶神、放鞭炮、燒火紙、貼春聯、攔門棍等,幾千年間一路攢下來的禮俗,無一不備。大年初一的清晨,第一要務是“發紙”——在院子裡燒紙敬天、放炮嚇“年”,更是家家必行的禮儀,甚至明里暗裡進行着比賽,看誰家的“紙”“發”得早。“發過紙”後,還要攜了燒紙到河邊、路口、井台等容易發生危險的地方,一一燒過,分別祭敬河神、路神和井神等各路神明,以保來年的平安。
可以說,在中國的北方,凡是過年應有的禮儀,現在較之過去,不但一一恢復,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在一些祭品的用量上,已是大大地超過了“傳統”,譬如“發紙”時所燒的“草紙”,過去一般是以“刀”而論——薄薄的一疊,現在動輒就是一砘(音),即大大的一捆。可對於這種“復舊得已經更舊”的回歸傳統,仍嫌不足,實在是想不出怎樣才算是“傳統”的回歸。
也許有專家、學者會說,現在只是形式上“傳統”了,可人心還不古。這就不免使人會想,要有什麼樣的人心,才算是完全地“傳統”了呢?當然,衛道士會說,只人人都“仁、義、禮、智、信”了,就是人心純然、國富民安的“傳統”社會了。這實在是一個讓人百口莫辯的理由,一者,“仁、義、禮、智、信”原本就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完全憑藉着人的感覺而論。譬如一個人,見了你沒有拱手作揖、點頭哈腰,便覺得那人是缺仁少禮的小人,而他見了官員則是立馬磕頭如儀,那官員又覺得他是儒道教化出來的好“子民”了——這又當何論呢?再者,儒學最大的特點是“向後看齊”,自孔子開壇授徒、傳授心得之時始,就認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因為他老人家采照的標準是堯、舜、湯、周。所以,自儒學成為顯學之後,從來就沒有儒士看到過“世風不日下、人心已超古”的時候。我覺得,只要我們依然把儒學標定為中國的“國學”,即使再過五千年,那時的儒士們還會大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面對這樣一股復古浪潮,如果孤立地看,是很有些“弘揚傳統文化”的架子的,也使中國人覺得自家的歷史長、文化厚,心裡很有些自豪、自信的樣子。可如果再聯繫到主流對於其他文化,尤其是對已是世界潮流的普世價值文化的那種深惡痛絕的態度,可能就會發現事情並不單單是弘揚“傳統”那樣單純。主流在給你“傳統”的時候,卻在從你的手拿走了原本屬於你的很多的權力,譬如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選擇的自由等,作為一個現代人所必有的東西。一些宣揚着要恢復傳統文化的人,儘管他的心很古,但並不純厚。
所以,作為一個現代公民,每當強勢的主流向你推銷一種文化的時候,必須要想一想,他們這樣的“好心”,究竟是為了什麼?
文|理釗
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