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紫薇(1 - 6) |
送交者: 醉竹 2007年01月24日16:36:41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
無邊無際的月光下,紫薇花沒有聲音,像是盹着了,夢裡或許有前世的光景。蘭月站在紫薇花下,肉忽然緊了。她面前有個人。 “王輝,真的是你? 你真的從阿拉斯加飛回來看我?” “蘭月,我怕你不願見我。 ”他焦灼的目光和呼吸, 像紫薇樹下游移的風:“但今天是中秋,我想,我想賭一賭。” 在夢裡她笑不出來,後半夜她醒了過來,身邊的人早睡成了石頭。她嘆了一口氣,又吹了一口氣,出了門,坐在後院的草坪上,看見2001年的中秋月在夜空對她笑,笑得有幾分詭秘。2001 年,這多災多難的一年,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個人。夜深了,吹在臉上的風像長了細密的牙齒。紫薇花的葉子在風中搖曳,篩破了如水的月光,滿地都是玲瓏 的光影子,光影子像她隱秘的往事,半夢半醒的全在月光下歌舞。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剛從中國飛到美國。佛羅里達北部的海濱小城,滿城的紫薇花 ,滿城都在開,一樹比一樹繁華,一處比一處灼艷。半個多世紀前的美國還沒有紫薇花,紫薇花來自遙遠的中國,是傳教士把它帶到了美國。這些漂洋過海的紫薇花,在美洲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沒有半點的水土不服,一年年枝繁葉茂,一年年萬紫千紅。一陣風吹過,花瓣兒如雨,撲簌簌地直往下落,落在蘭月的發端,她仰起頭來,對滿樹的繁花笑了笑:“我和你一樣,已經移植在美國的土地上了。 ” 她是在紫薇樹下開始了一場異國爛漫。 那年她還是學生,拿着全額獎學金,讀書對於她是一種享受。 一到周末, 寂寞像個氫氣球把她懸到半空。 她 感到身體的燥動,皮膚下面的饑渴和欲望,像一群沒有方向的螞蟻。她是嘗過男歡女愛的人,儘管那個讓她最初品嘗愛欲芬香的人,她一回想就恨得胸痛,別想了!乾脆打工去,去中餐館找點碎銀子。沒想到生意忙得起火,蘭月暈頭轉向, 腳下一滑,眼看着身子就要歪下去了,一對臂膀扶住了她,男性的臂膀:“打工開始累, 慢慢就適應了。 ”蘭月說:“我才不要適應呢!”她有獎學金,難怪口氣那麼牛。 他叫王輝。 王輝個子高,模樣也陽光, 照得蘭月的身心都暖了。王輝在國內還是電視台的記者, 怎麼跑來美國受餐館的罪? 他搖搖頭: 副台長下課了, 他與他是哥們 , 怕躲不過秋後的總帳,花錢買了個B1簽證。 B1 的效期只有半年, 他只好大出血, 找律師轉成了學生, 掛在一家野雞學校。 “別給野雞學校送錢了,考到我們學校來!”她真心要幫他。剛認識不久他就問她:你是生在陰曆七月吧?她驚問你怎麼知道。他說因為你叫蘭月,“蘭月”就是陰曆七月的別名。蘭月里有七夕節,牛郎和織女鵲橋相會。“恆曜掩芳宵,薰風動蘭月”。她聽得心暖,誰也沒有告訴她,自己名字後面的典故,會是這般的溫柔和爛漫。“王輝,別去餐館打長工,也別擔心學費,以零時學生的身份,在計算機系注一門基礎課。別怕聽不懂,我給你慢慢講,剩下的時間主攻托福,托福後面還有GRE。” 蘭月成了他的燈塔。燈塔的光怎樣打,他就怎樣走。 她的頭頂是紫薇樹光禿禿的枝,轉眼就冒出了嫩紅水綠的葉,轉眼就是舞燕驚鴻,花團錦簇,清風中紛紛揚揚的紫薇花,花瓣兒如雪,灑在展開的紙上,那是研究生院的通知書,通知書上有他的名字,活靈靈的,那麼神氣。他定定地看她, 帶着灼灼的燙 , 燙到她的眼底。霎時間寂靜無聲, 紫薇在風中私語,兩個人都懂。 還是他先開口:“早想對你說一句話,只是覺得配不上你。” 紫薇忽然化作一道光, 刺得她睜不開眼,那些曾被封死的委屈“嘩”的一下漫過記憶。她忽然哭得很傷心,他趁機擁緊了她。 蘭月的世界從此明媚了,飽滿了。有天他說:“做夢都想娶你,只怕撐不起一個家。”她說:“你的心就能撐起一個家。” 她沒有告訴他,她從見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想嫁給他,她用了多少心思,知道自己不能太主動,不能讓男人看輕了自己,但又離不開自己。那天他們去市政廳結婚, 王輝把一枚剛買的鑽戒戴在她的手指上。 窗外的紫薇正熱烈地抒情,爛漫了整個夏天。她也是一株紫薇,在他的懷裡縱情地長,開一樹的繁花。繁花後面滾着的血淚,一個人的隱秘,她沒有讓他看見。 (2) 那場青春的傷情 兩個人在婚前就上過床,彼此都知道對方不是第一次。對於過去,兩個人都很淡,三言兩句像在提人家的故事。 蜷在王輝的身子裡,蘭月總是安慰自己,愛也可以鳳凰涅磐,浴火重生。但那些時光的暗影,重疊着兩個人的眉眼,她躲不過去,一生都躲不過去。 蘭月有個姐姐叫蘭星。 小時候,蘭星是粉雕玉鑿的洋娃娃, 眼睛又黑又亮, 睫毛又長又密,皮膚那個嫩, 似乎親一口就要親出汪汪的水, 人見人愛的模樣兒,搶了父母全部的精華。 蘭月呢? 蘭月就不明白,一個媽肚皮里跑出來的,怎麼讓她來總結缺點。 四歲那一年,去李阿姨家作客, 李阿姨對媽媽說, 蘭星這麼漂亮, 給我當兒媳婦吧。 蘭月不服氣:為什麼我當不了兒媳婦? 上帝造人還是公平, 給蘭月的腦子點了金光。 一個個的滿分比太陽還紅, 又代表學校參加競賽,捧回了金杯。家長會上的父母滿臉都是笑, 笑成了蜜糖又化成了水。蘭星比蘭月用功多了,腦子卻灌滿了鉛,但父母還是寵她, 送她去少年宮唱歌跳舞, 後來又鬧着學鋼琴, 為了買一台還算像樣的鋼琴, 全家節衣縮食。 那幾年的光陰, 蘭月覺得自己是陰暗角落的草,自生自滅地長。 她咬了咬牙,忽然想逃離,高一就準備跳級, 眾人還在觀望,你行嗎? 誰也沒料到她的步子會這樣快,這樣狠,那年夏天,她的名字在全市狀元榜上接受眾人的仰望。校長笑眯了眼,父母卻苦長了臉, 蘭星落榜了!蘭月心想,讀自費吧,反正她從小就愛折騰家裡的銀子。 忙完了蘭星,父母才想起蘭月的行李。蘭月淡淡笑道:“不用費心了,我火車票都買好了。”她給兩個孩子當了家教,她的自立就是從這個夏天開始。蘭月看了眼蘭星,蘭星似乎在她的眼前一點點矮了下去,她心想:你再漂亮又怎麼樣,再漂亮也幫不了你的命,從今以後我倆就是不一樣的命了。火車就要開了,蘭星突然拉了拉蘭月的手,蘭月下意識朝後閃了閃,蘭星感嘆地說: “我的妹妹跳級當了狀元。 ”蘭月愣了。火車滾滾北馳, 風景連成一片朝後退, 後退的還有她十幾年走過的路, 心酸成了潮,湧出了心頭, 她想起童年在李阿姨的家, 大人們的笑, 在耳里嗡嗡作響。 蘭月的專業是數學,令女人望而止步的專業。 班上只有七個女生, 誰不是百里挑一,誰不是花中的尖尖,一路走來, 習慣了寵和愛, 進了北京,才發現天地都變了。 班上的男生嘻哈打笑,背後喊她們江南七怪。 還編了首歌來唱:“江南一怪一回頭, 長江滾滾向西流。江南二怪二回頭, 我們個個想跳樓。江南三怪三回頭, 老牛嚇得直發抖。江南四怪四回頭, 青蛙王子變蝌蚪。江南五怪五回頭, 東施出嫁不再愁。江南六怪六回頭, 日月無光天地哭。江南七怪七回頭, 太陽跟着月亮走。”年齡最大的為江南一怪, 蘭月年齡最小, 也就叫江南七怪。七怪們 一天到晚與數字打堆, 誰也沒心思去描眼畫眉。 “我們也要去攝影樓,紗紗粉粉的, 一樣搗得出仙女的效果。 ” 她們咕噥着, 但是誰也沒有動。那還是大一的舊事。 有天蘭月過生,邀男生來共慶, 本來答應得好好的, 卻集體逃竄, 說什麼得了急性肝炎, 要傳染人的。 謊也沒編圓, 屁顛顛的竄到北二外, 締結什麼友好寢室。 去你奶奶的,她們噴血的噴血, 吐霧的吐霧。她們有她們的力量, 在那個本是男人統治的數學領域, 她們同男人們殺得天昏地暗。 蘭月是最超群的女俠, 一張紙, 一支筆,都是她的暗器。國外歸來的老教授連聲高喊:天才,天才!男生們總算服了氣,全都成了爬蟲。爬蟲里個叫盧強的男生,低眉垂眼, 動了蘭月的心。 蘭月喜歡他魁梧的體格,足球場上的健將嘛, 他的眉目之間有股英武之氣。 “什麼英武,我看他像頭老鼠。”全寢室沒讓盧強過關。 五怪小東還說: “他在外面有好多花情節。 ”蘭月浸在愛潮里,自有一段隱密的快樂,只是不想同人分享。但聲音卻很旺實: “盧強最愛還是我, 他是個聰明人, 漂亮哪能當飯吃。” 盧強想報考金融研究生。 他對蘭月說:你留校沒有問題, 我必須考上, 我們才能終身相守,不離不棄。 蘭月聽得眼淚花花, 轉身就承包了他的作業, 畢業論文,髒衣服,還有兩個人的零用開銷。蘭月那時在中關村編程序,運氣好時,熬幾個夜就可以掙個千把塊。盧強如願以償考過了關。 蘭月拿錢,他請客,請眾兄弟上館子喝酒。喝醉了,蘭月扶他回的寢室。 第二天兩人上了火車,蘭月要帶他回家見父母。 盧強一轉頭,頭髮暈,嚇!哪裡跑出來個神仙姐姐!玫瑰香氣濃郁,在潮濕的空氣里暗浮。
那一年的夏天長出一截曖昧的故事,像陰暗綿軟的植物,永遠也見不得陽光。蘭月獨自回京, 偌大的校園, 被盛夏的毒日烤得慘白, 滿目都是刺心的痛。 那一年的八月, 她將自己封閉在"新東方" 的山上, 在托福和GRE的詞海題林中, 似乎把今生今世都埋了。 總以為時光會把往事埋在地底,地底下的往事卻變成了種子,發了芽,在她不經意的回頭間已爬出一片繁綠。初戀的淚和笑都是情結。她總是忍不住比較,其實王輝對她好多了,體貼,溫柔,還可以為她燒一大桌的美味佳餚。為什麼還讓那個壞人在眼角牽動。她笑了笑,把一大瓶紫薇花放在窗台上,轉身對王輝說道:“這是中國的紫薇花,到了美國卻開得更張揚。”這一年,蘭月畢業了。 那是九十年代末期, 美國的經濟像打了興奮劑。“去硅谷吧, 依你蘭月的水平至少也是年薪十萬。” 朋友們都這樣說, 可是蘭月說:“給我一座金山,也不願和先生分開。” 紫薇花總會在夏天燦爛,蘭月的才華總會在電腦前開放,那麼美麗招搖:從C++到JAVA, 從UNIX 到 IIS, 從ASP到PERL, 蘭月從容寫來,一行行都是金子銀子,久滯的程序轉動了,老闆的臉笑成了葵花。那年蘭月決定買房子,沒日沒夜的加班,總算掙下了首期。 房子離海邊很近, 只有五分鐘的車程。周末的時候, 他們手挽手走在海灘上, 日落時的大海,美成了金色的油畫, 海鷗在他們的頭上翩飛,王輝說:“我們的愛可以跟着海枯石爛。” 王輝畢業的那年,在房前種了棵紫薇:“算是一種紀念,也算是我對你的感恩。”蘭月故意撒嬌道:“怎麼感恩呢?你養我好嗎?”“我養你!”“我養你”這三個字,他喊得特別的亮,她聽得特別的暢。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男人,是一家之主,在蘭月面前,男人的力量就該像太陽的光輝。 磷火一樣的秘密,隱閃在蘭月的心池,她有那麼一點嫉妒,那些貓一樣的女人,金絲鳥一樣的女人。雖然在曖昧的燈影外,有世俗的鄙薄或猜疑,但她們占盡了女人的雲光水影。蘭月當然也有她的美,聰輝的美,讓人心服口服,可以在太陽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可那種美是沒有性別的,男女老少一樣的目光。她潛意識裡盼着當一次柔媚的鳥,被人呵護在掌心。她轉身辭了職,每天暈沉沉的,想睡覺,原來是懷了孕。兩個人都很興奮,喜氣洋洋幻想孩子的未來。 天忽然黑了,蘭月流產了。 王輝柔語撫慰她: 那些日子掙錢買房子,幾天幾夜坐在電腦前,我怎麼勸你都不聽。蘭月在他懷裡溫順地點頭, 從此安心在家修養身子。 她學會了烹飪, 也學會了園藝,因為王輝喜歡“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句詩, 她居然在美國找到了梅花,種在了後院,“這是我對你的感恩。”。兩年後的聖誕節, 滿院子暗香浮動, 迎接遠方的客人。江南七怪團聚了!。 蘭月的那個大學,是全班全班的出國,早被眾人喚成了“留美培訓基地”。
笑夠了, 王輝很自覺到樓下獨睡。她們把兩張床墊拼在客房,想找回老宿舍的感覺, “什麼屁都可以亂放。”“也許我們都在夢中, 明早醒來又要去食堂打飯。 ”蘭月聽了忙搖頭:“我可不想回校園, 我怎能離開我的先生。” “就你熱愛肉麻! ”小東走過去, 把蘭月放倒在床墊上: “白天當着眾人的面, 跟你老公秀什麼深情。喝!這小妮子還真是桃花命,身高才那麼一點點,找的男人都上了一米八。” 小東提亮了嗓子:“這王輝比他強多了。” 蘭月慌了神:“你這神仙小聲點行不? 有了王輝,其他的人全是死人!” “我們也是死人嗎? ”小東捏了捏蘭月的臉:“那傢伙如今插在哪兒? 畢業後鬼影子都散了。 ” 蘭月不語, 心頭有個小蟲子在蠕動,在黑暗中蠕動,每爬一步都痛,想爬到陽光底下。她吸了一口氣, 眼前紛亂的人影, 窗外昏黃的月亮。她迷迷糊糊入睡了,可睡得很浮蕩, 蘭星的聲音,父母的嘆息,盧強一張臉忽然碎成了玻璃渣,玻璃渣里有鮮血四濺。 她是自己嚇醒過來的 ,軟塌塌地走到樓下, 王輝正在忙早餐,見她便笑道: “你們昨晚在鬧啥,像是開了瘋人院。” 最後的晚餐桌上, 三瓶葡萄酒干光了,每個人都想飛,舌頭要是瘋顛起來,滿嘴的牙也管不住。 “小東你別喝了。” 蘭月依然記得那年的畢業晚宴, 小東喝麻了,被兩個男生一路架回寢室。小東不管,仰頭又喝了一杯:“我沒醉,我沒醉。 我們不是江南七怪, 我們是江南七仙女,天上的仙女。” 仙女散了,滿屋子只剩下聲音的影子。 蘭月的心空得像曠野,五顏六色的蘑菇冒了一地,都是她奇形怪狀的想法。她說 “我想回國。”王輝楞了一下,她哪來的念頭? 她戀家嗎,兩三個星期才掛一次電話,像在給上級匯報。 有天他隨口說了句,我和我姐長得挺像的,你和你姐長得也像嗎? 她的聲音忽然碎了,像吞了刀片。
日子長了,王輝也有看法: “你這樣的人材只幹家務,是不是對資源的浪費?”蘭月笑了笑,有她自己的感覺,“我還沒有膩煩主婦的位置。”她十七歲就獨立了,說得不好聽,十九歲就開始養男人,後來在美國碰上王輝,王輝當學生,整個家就是她養的。說什麼也該換一把椅子坐坐。 空氣里有風的鼻息,暗影的呼吸。王輝喝了一口湯,聲音有些悶:“你知道許麗吧? ”“聽說嫁給鬼了? ”蘭月頭也不抬,她早就聽過。王輝直搖頭:“嫁給一個半黑不白的混血種。 腦子長了木耳, 放着那麼多優秀的中國工程師不要。 ” 好優秀的中國工程師 ! 蘭月突然笑起來 。 恐怕王輝也把自己打進了優秀的隊伍。“你笑什麼? ”王輝的臉半紅半白。蘭月繞開說: “人家或許是真愛。” 可是王輝不信,什麼真愛,不就是為了張綠卡。蘭月心想,你王輝還是靠我拿的綠卡,你憑什麼譴責許麗。七怪們聚會時的聲音像冷空氣一樣湧來,往事裡那些光景和人事,忽然令蘭月心寒又心跳。 她想起盧強曾對她說過:我愛你, 可轉身回了寢室,又唱起江南七怪歌。 還有那個張陸, 小東的老公,江南七怪歌的原創,說我們是七怪, 他最後不也娶了七怪中的一怪,搭小東的船來的美國, 無論拿綠卡還是買房子都是小東在前面沖。 盧強, 當初是什麼水平, 作業做得個雲山霧罩。 王輝呢? 當初他上課根本就是坐飛船, 給他講C++中的POINTER就用了一天。 如果沒有我, 他那兩門必修課: Compiler 和 MFC 會過關嗎? 王輝高大英俊,若是在國內, 他會多看我一眼嗎? 小東說得對, 婚姻就是一場交易! 她為什麼會嫁給張陸? 她自己說的,孤零零一個人在北京寂寞, 為了周末能吃到家常菜, 就沒有拒絕張陸的求愛。
啟程的日子像肉蟲一樣朝蘭月爬來,陰冷的,肉麻的怕,還不是自己的選擇?她推開窗,心眼都亮了,玉蘭花含了苞, 白櫻花等不急了,開了滿樹的熱鬧。 春天真的來了,世界是溫暖明朗的,她忽然對自己笑: 就是跑到天涯海角, 你還是得回家。 許麗現在對蘭月是無話不說,正話一箱,空話一筐。“公司一個大GROUP(組), 國人占了三分之二, 老闆要提一個Supervisor (主管) , 國人唯恐同胞被提,辦公室成了鬥雞場, 還有人寫黑材料,誰誰上班網上看中文。誰誰上班打野長途。鬧一場,一個老美當了漁翁得了利。不過洋人當官,眾人反而順了。” 蘭月說:“我原先是在小公司, 外國人就我一個, 煽不了文化大革命,看不了好戲。”“好戲多着呢。 ”許麗開了故事的水龍頭: “兩個老中不知發什麼瘋, 在停車場跳起來吵, 老美老印一邊看着樂, 也沒見人上去勸。 ”蘭月笑道:“是人都喜歡看熱鬧。”“有個人跟老婆幹仗, 幹得個雞飛狗跳。 老婆帶着小孩, 跑到公司來鬧,操着一口破英文, 向老公的主管控訴血淚深仇。” 蘭月說:“美國老闆才不管這些家務破事兒。 ”“美國老闆聳聳肩, 當然抱歉管不了, 可對他還有什麼好印象?” 蘭月後來問王輝,公司鬧成這個樣子了,你怎麼從沒講過。王輝說,你又聽許麗造謠。公司的中國人還是挺團結,無論台灣的,香港的,還是大陸的,都把中國當成一個共同的家。平時誰家出了個什麼事兒,大伙兒還不是相互幫。你忘了上次有個台灣人出車禍進了醫院,在美國沒有親人,公司的中國人輪流去看護他,他的活兒也是同胞幫他頂着,直到出了院。這麼多中國人只有許麗與眾不同,總愛往美國人圈子扎,恨不得長一身的黃髮綠眼。蘭月笑了笑:別說許麗了,人家後天送我們去機場。 (5) 他在哪兒? 飛機一點點朝下落。蘭月看見白雲之下的青山和大江,美得讓人心跳。這就是我的家, 記憶中總有些明亮而清澈的往事。“我們的家, 我們把家安在異鄉, 卻又回到故鄉來看家。 ”王輝發出一聲感嘆, 在飛機着陸的一瞬間。 一個女人橫衝過來,抱住王輝就開始嚎啕大哭: “我的兒啊,終於把你盼回來了啊! ” 蘭月先是嚇一跳,沒想到有這麼兇猛的母親,後來自己也動了感情。這邊是父母, 一人拉着她的一隻手, 老淚縱橫了半天, 一句話都掙不出來。 蘭星走上來擁抱她, 也是無語凝噎。 車子入了市區, 密密麻麻的人流和車流, 司機和行人都拼了命的搶,仿佛誰搶贏了誰拿獎。 “這幹什麼, 這幹什麼? ” 蘭月驚咂咂地喊着, 她實在不明白, 這兒人不怕車, 車不怕人, 比比誰的動作快。 王輝說: “這是大城市, 比不得我們那個鄉下,不搶就沒法活。 ”蘭月車技不好, 膽子也小, 對國內司機的特技, 她是佩服死了: “他們真是偉大,去紐約開車都沒問題。 ” “在紐約開車很難嗎?” 好動聽的聲音。 王輝條件反射回了頭,蘭星的眸子浮着笑,那笑有幾分飄逸的仙氣,也收了人間的嬌媚。 王輝早就呆了,心忍不住暗動: 蘭月居然會有這麼美的姐姐? 這麼美的姐姐怎麼不見護花使者? 蘭月不動聲色望了他一眼。 過道並不昏暗,蘭月上樓時還是踩虛了一腳,心也跟着一緊。結束了洗塵的晚宴, 眾人都去蘭月的父母家。王輝知道他們的房子是兩年前新搬的,蘭星也跟父母住。站在門口時,蘭月拉緊了王輝的手,自個兒給自個兒打氣:“怕什麼怕,鬼都不怕,還怕人啊?” 門打開了,寬亮亮的客廳鬼都沒有, 迎面撲來的是蘭月碩士畢業相, 相片放大了,鮮亮招眼,成了客廳最注目的焦點,像是祖宗給供了起來。他在哪兒? 蘭月嗓子一陣跳。 只有蘭星懂她的心思,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間。蘭星的房間有股淡淡的香,像女人的清香也像花的清香。 單人床上坐着兩個洋娃娃, 卡通圖案的大窗簾, 雪亮的牆上掛着蘭星孔雀舞的造型。蘭月對着孔雀笑道:“好漂亮,看第一眼還當是楊麗萍,這張相片才該供到客廳去。”蘭星忙搖頭:“你才是我們全家的驕傲。” “蘭月,可別說我的壞話。”王輝不知什麼時候立在門口,又對蘭星笑了笑:“你猜猜,你妹這次給你帶了什麼禮物。”蘭月瞄了他一眼,只好過去開箱子。凡是有蘭月父母的, 必有同等的給王輝父母, 都是西洋參之類的保健品。 一瓶香奈兒5號給了王輝姐王微, 自然而然, 蘭星也有一瓶香奈兒5號。 “這種香水配你最合適。” 這是王輝對蘭星說的第三句話。蘭月記得很清楚。 夜深了, 王微催了老媽好幾次:“老祖宗,明天一大早的飛機!”老媽聽了,還是拉着兒子的手不想放, 王輝像哄孩子一樣哄媽媽:在蘭月家先呆兩周, 然後再回家。老媽只好轉過身,又抹了一把眼淚。 蘭月一夜沒有睡穩。 城市裡工地的喧譁, 汽車的嚎叫,在她耳朵里鬧成一團黑棉花。王輝也是醒的,他嘆了一口氣:“還是美國安靜多了。” 但當父母問二人:“昨晚睡得還好吧? ” 蘭月還沒來得及報怨,王輝朗聲就答:“很好。” 蘭月看了他一眼,心頭有些岔。父母后來問:“美國不熱鬧?” 王輝說:“熱鬧的地方都在大城市, 我們那兒很安靜, 晚上只聽見蛙鳴和蟲叫。 ”母親便笑道:“不就是鄉下嘛。 ” “鄉下才好!。 ”是蘭星的聲音, 她娉娉然走出來, 一襲雲紫色的春裙讓人心明眼亮。蘭月一陣暗想:都六年了,歲月的尖刀一點沒碰她的臉。她慌慌開了門, “我要遲到了。” 門一開,裙子也閃出去了,王輝的眼睛裡有幾分亂光。 (6) 他死了! 蘭月不出聲,低頭喝粥。母親又開始嘮叨女兒的舊事,滿地的陳年芝麻,舊式廚房昏暗的燈光。蘭月不想回到童年。那年她參加數學競賽, 同一天還有蘭星的舞蹈比賽。 後來蘭月的校長比父母還激動,那光燦燦的一等獎,何等的榮譽。 但是父母沒有笑,蘭星哭得像大瀑布。母親在一旁咒罵評委。蘭月背着人把獎盃摔在地上,恨不得再踏上兩腳:“也不知哪個評委發了病要把一等獎給我。” 同一年,部隊文工團看上了蘭星, 蘭星一激動,複試時一個大跳把腰給閃了。 後來又改學聲樂, 參加音樂學院的初試, 試前一周發高燒,一張嘴, 嗓音成了磨砂紙,金剛牌的磨砂紙。母女倆抱在一起痛哭,蘭月把頭埋在被窩裡偷笑 。她聽見蘭星對父母說: “就讓我參加普通高考吧。” 高考下來, 蘭星流幹了最後一滴血, 離錄取線還差老遠。只好上了自費的中文系。快畢業時, 父母又開始撒銀子,她才去群眾藝術館報了道。 一方面這兒有表演的機會, 另一方面這是家穩定的單位, 可進可守。那年她參加歌手大賽, 有幸入圍,卻殺不進決賽。有個師兄對她說,沒用!名次早就分配好了。這樣吧,我介紹你認識個電視導演。見了蘭星,導演的嘴都笑歪了:我正好要拍一個香波廣告,你比誰都合適!合適的背後是上床的代價,蘭星從他那半狼半羊的眼神里早懂了。如果他是個儒雅的男人,蘭星可能也就順了,但偏偏他長着一張黃鼠狼的臉。這條路斷了,她一心在單位上班,幫企業編排節目,晚上去夜總會當歌手, 心頭的夢總是不滅。 “蘭星難道還是一個人? ”王輝的聲音像落在深井裡的石頭,蘭月的心也跟着“撲撲”下沉。母親輕輕嘆道:“她什麼都順, 就這事走不動。 ”蘭月眼前是紛飛的塵埃,只好自己找機會。深夜進了蘭星的屋, 兩姐妹心知肚明, 但誰也不願先開口。空氣里有條隱形的長蛇在一寸一寸地爬。蘭星好半天抬起了頭,臉像昏黃光影里的木偶。“他死了!” 氣若游絲的三個字,魂一樣飄在空中。 那年夏天的黃昏, 空氣中暗浮着玫瑰的馥郁, 風一吹, 香氣更濃了, 天地都暈了。蘭星犯了錯,只能把一攤子的爛事扛在肩上。 盧強退學留在當地,開始做起空調生意,生意不順的時候他常發火。蘭星說,快去北京找蘭月,還來得及。他呸了一聲:來得及個屁,聽說蘭月快去美國了,都是你這個騷X大腿一劈,劈毀了老子的錦繡前程。老子本該去美國上名校,卻在這破地方賣空調!蘭星能怨誰,煎熬和羞辱都是自找的。咬着牙提出分手,盧強又痛哭流涕: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你如果不要我,我就只好在你面前破腹。 後來他的生意上了路,臉上也有了笑。蘭星那時在夜總會唱歌, 他常去看她的演出, 和她的朋友混得很熟, 特別是梅梅。 梅梅是她無話不說的姐妹 ,那時她與梅梅想籌備一個二人合唱組, 名字都想好了, 叫 “星夜梅開”。 梅梅從部隊文工團轉業後, 分在本市歌舞團, 她的歌和舞都很棒。那年梅梅生日,她送了梅梅一對月牙形的金耳環。梅梅帶着這對金耳環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盧強有天說, 我要去外地談生意。再見他的時候, 他已是廢墟中的一堆白骨。白骨里還有一對月牙形的金耳環, 真金燒不成灰。 他酒後開車撞在卡車的油箱上。蘭月背過身去,她忍住了淚,卻忍不住渾身的痛, 空氣中飄過一陣燒焦的味道,濃煙的味道,穿過了塵世和光陰的幕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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