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9
世界天體物理學家霍金前兩個星期再次訪問了中國並受到政府、科研機構和大學生的歡迎。霍金是研究宇宙起源和演化的，他對人類社會作出了兩個貢獻，第一是他在物理學研究中對同時代人作出的啟示被認為是近百年來僅次於愛因斯坦，第二是他在絕症中頑強奮鬥永不滿足的精神體現了人類意志和人類理性和人類潛能的力量。

霍金訪問中國的意義顯然超出了科學交流的範圍。中國官方對他的接待和安排是在國際公共關係中提升大陸形象的一個組成部分，是要向世界顯示中國的文明和科學在中國受到的重視以及科學家在大陸公眾心目中的地位。在海外很多受邀請的演說者中，霍金無疑是政治上非常安全的人選。

但是霍金的科學研究也給人們提供了在表面熱鬧背後的更多思考。霍金是支持大爆炸假說的。這個假說認為宇宙起源於一個原始的大爆炸，大爆炸後的膨脹形成了宇宙中的物質和運動，這個膨脹過程現在還在延續，但最終會有收縮。這個假說在上個世界20-30年代就已經提出來了，到了60年代受到更多人的支持，原因是當時測到了宇宙中到處都存在著3K的絕對溫度，很多科學家相信這就是那次原始大爆炸留下來的殘跡。此外，根據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宇宙也是有一個終點的。

這個科學假說在60-70年代的中國曾經受到猛烈批判，因為它主張的宇宙有始有終、時間和物質都是產生出來的觀點和共產黨國家的辨證唯物主義相衝突。辨證唯物主義相信宇宙、物質和運動都是永恆的，任何“有限”的觀點都會導致“上帝創造世界”的神學觀。愛因斯坦曾經在蘇聯受到批判，中國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有過一個批判愛因斯坦運動。後來在70年代，“四人幫”還大量發表批判愛因斯坦和宇宙有限論的文章。在文化大革命的環境下，對宇宙有限論的批判更具有直接的政治意義，因為如果宇宙是有限的，那麼物質、矛盾和運動也都是有限的，這是和堅信運動、矛盾、鬥爭和“一分為二”等等是永恆的毛澤東的觀點直接對立的，而這些觀點正是所謂“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這個文化大革命指導思想的哲學根據。象霍金這樣的思想，在當時的中國是無法存在的。

中國科學界在1970年代曾經由方勵之等人介紹和討論國際天體物理學的新發展，受到嚴厲批判。今天在中國大陸，雖然“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已經早就不再是官方意識形態，但辨證唯物主義仍然是官方支持的哲學理論，在各級學校的馬克思主義和政治理論課上，只有這一家才有享有對整個物質世界作哲學闡釋的權威，只不過它已不敢再隨便干預各種受到實驗和觀察結果支持的科學理論罷了，中國的科學發展也早就在實踐上不再理睬那些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但這個官方哲學，或者說，這根棍子還在，只不過不能用來打人罷了。在這個意義上，如果真要表示在科學上的開明，那就應該徹底廢除辨證唯物主義的官方哲學地位。

霍金的另一個科學思想也應該對我們很有啟發，這就是黑洞和信息的關係。黑洞是宇宙中具有強大能量的天體，它能吸入一切鄰近的物質和信息。所謂“黑洞”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因為沒有東西能夠從中釋放出來，所以我們也就看不到裡面的情形，這就像一個黑咕籠咚的洞，什麼也看不見。這種信息被吸收和被消滅的圖景當然是令人恐懼和悲觀的，因為它意味著過去發生的可能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因為信息沒有了。

但現在霍金的看法已經不那麼絕對和悲觀。最近他修正了自己過去的理論，認為黑洞不會徹底毀滅落入其中的物質信息，黑洞將不斷發出輻射，並最終向外界展示其中的信息。 霍金教授說，他就這個問題思考了30年，現在得到了一個答案。他說，黑洞將最終向外開放信息，所以"我們能夠確定過去，也能夠預測未來。"

對物理學的外行來說，霍金的這個理論和修正以及他對信息的存在和開放所具有的信念是意味深長的。在奧威爾的《1984年》中有這樣一個細節：一個極權政治的打手當著被迫害者的面把歷史材料仍進一台吞沒信息的銷毀機器。這個被迫害者親身經歷了那些歷史事件，認為它們都是白紙黑字寫下來的，自己的記憶也正因為這些材料的存在而可以得到證明，因此他對自己的歷史記憶有信心。那個打手一面銷毀材料，一面問這個受迫害者：你現在還認為那些事情真的發生過嗎？一開始這個受迫害者還堅定地說他相信，但後來，隨著所有能印證他記憶的信息的被吞沒和銷毀，在殘酷折磨下他也不由得對自己的記憶發生了動搖：如果那些記憶是真的，那麼現在我怎麼證明呢？

在記憶和信息的意義上，中國官方對歷史材料和歷史敘述的選擇、操縱和掩蓋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黑洞。霍金訪問中國是在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反右運動和文化大革命都面臨重要的周年，越來越多的當事人不在人世，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聽到這些歷史名詞時茫然不知所云，就連17年前的“64”，也在官方的黑洞內越沉越深。但是，如果連宇宙間引力強大的黑洞都無法完全吞沒信息的話，那麼人間的黑洞早晚自身也是要坍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