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者研討鴉片戰爭史,在上世紀末出現擺脫新經學的朕兆。一個表徵,便是原先以論鴉片戰爭為中國近代史起點而成名的學者,轉而表示反對腰斬清史,變成再修清朝全史的中國的稻葉君山。於是,毫不奇怪,當法國人佩雷菲特(A.Peyrefitte)的《停滯的帝國》、美國人何偉亞(J.Hevia)的《懷柔遠人》等書中譯本出現,便都曾激起近代史主流偶發的漣漪。
佩雷菲特與何偉亞,研究重心都為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馬戛爾尼使華體現的中英衝突。雖然作者的觀念和方法相異,佩氏重視文獻體現的歷史過程,而後現代主義者何氏更注重清英的觀念衝突,但二書都以為這場衝突,實為清道光十九年(1839)鴉片戰爭的導因。從馬戛爾尼使華到林則徐禁毒,那近半世紀裡,清朝已歷乾隆、嘉慶、道光祖孫三帝,滿洲權貴壟斷軍政的傳統已難以為繼,而歐洲備受法國革命特別是拿破崙戰爭的風暴掃蕩,更面目全非,即使打敗拿破崙而保住制海權的英國,也因美國崛起而實力今非昔比。
所以鴉片戰爭的結局,清朝並非敗在沒有正義,沒有實力(特別是經濟力量對比),也由林則徐在廣東組織的抵抗證明並非敗在英國的“船堅炮利”。由當年的中外文獻,無不證明清朝不是敗於敵強,而是敗於己弱,就是說敗於乾隆到嘉、道的百年積弱。保證“尊君”的政治體制,唯重“親上”的法律準則,嚴懲“異端”的文化政策,鼓勵貪污的“養廉”機制,特別是堅持“以滿馭漢”的權力結構,“八旗駐防”的軍事傳統,諸如此類旨在穩定壓倒一切的傳統措施,面對曾創全球殖民化最高紀錄的英國炮艦,有那一種不立現陳腐?
直到鴉片戰爭前夜,滿清統治下的中國,國內生產總值仍居世界第一。但1820 年仍占世界GDP份額32.9%的老大中國,竟敗在同年僅占世界GDP份額5.2%英國手下。可見國富未必等於力強,尤其未必等於民心歸向。當年林則徐在廣東禁毒,感到最大的障礙不是洋商,而是“漢奸”,包括見利忘義而接濟洋舶的眾多船民。這意味着底層平民愚昧嗎?不然,因為在平民眼裡,忍受滿漢官軍敲骨吸髓的剝削,較諸接濟洋舶食物淡水而得生存資源,未必利少害多。今人論鴉片戰史,於滿洲巨奸琦善等猶多恕辭,而對粵海船民與洋舶交易,卻譴責不遺餘力,至少是輕重倒置。
我不能苟同佩雷菲特的假設,以為他惋惜清廷沒有抓住英使送上門來的通使貿易機會,致使到鴉片戰敗才被迫打開國門。我便不能同情何偉業的推論,因為他將乾隆朝君臣拒絕馬戛爾尼使團的建立通商要求,簡單地歸因於“中英禮儀衝突”,乃屬毫無歷史實據的主觀臆測。歷史的詮釋可以不拘一格,但歷史的實相絕非來自演絳。
因此,我以為鴉片戰爭史應該再研究,但再研究的前提,只能是堅持從歷史本身說明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