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70年代,美國進入了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那時候的西部大開發如火如荼。到了二十世紀初,僅僅40年間,美國的GDP增長達到了驚人的52%,遠遠超過了其他西方強國!這期間的主力建設者是幾十萬背井離鄉的中國勞工。今天你訪問美國西部重鎮,洛杉磯、舊金山、波特蘭、西雅圖、拉斯維加斯......翻開他們的開發建設史,哪一個行業沒有華工的血汗?今天的美國政治家和史學家,無人否認中國人對美國開發做出了其他民族無法替代的巨大貢獻。
然而,十九世紀80年代,美國經濟一度進入衰退期,加上內戰結束後上百萬士兵退役,造成了就業市場的緊張。那時候大批美國白人工人,因為好吃懶做,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於是他們把憤怒轉到了無辜的華工身上,認為是華工的存在使自己丟了飯碗。於是美國排華風潮席捲各地,針對華人的暴力攻擊也此伏彼起。1882年5月美國國會居然通過臭名昭著的排華法案,從法律上歧視華人,這對於美國各地的排華風潮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1885年9月4日,爆發了洛克斯普林大屠殺,11名華人被屠殺,500餘人遭到驅趕。匪徒的行為非但沒有遭到譴責,反而得到了廣泛的認同。
1885年9月5日夜,在伊薩克谷三名蛇麻草收割華工被暴徒槍殺。兇犯雖然遭到起訴,但是公眾的同情使得他們最終沒有被判刑。
9月19日,黑鑽石礦工驅逐中國礦工,打傷9人。
9月28日"排華議會"在西雅圖舉行會議。每一個勞工組織都出席。其中有大量的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會議決議所有的"中國佬"必須在11月15日之前離開。這些人後來被統稱為"排華黨"。
11月3日,數百名暴徒在市長帶領下,來到塔科瑪市的華人聚居區,強令華人離開。冰雨之中華人被趕往車站,他們在車站廣場凍了一夜,至少一個體弱華人凍死。
當時的華人,面對暴力攻擊任人宰割,敢怒而不敢言。唯一例外的,是西雅圖市的企業家,名叫陳宜禧。
在Tacoma驅趕華人事件之後,陳宜禧給滿清政府駐舊金山總領館發電如下:塔科瑪市華人昨日遭到驅趕,兩三百人來到西雅圖,情況危急,當地政府難以提供保護。請你們提供保護。華昌公司,陳宜禧。
次日陳宜禧接到復電:我們會盡力而為。今日皇兵(指美國聯邦部隊)將被派出。總領事歐陽明。
但事實卻是,美國內政部長認為此時無需動用聯邦部隊。所以"皇兵"的到來系子虛烏有。
11月5日上午陳宜禧緊急約見自己20多年的老朋友,西雅圖市市長亨利·耶斯勒和其他的西雅圖名流,包括托馬斯·伯克法官,討論西雅圖局勢。
耶斯勒市長和伯克法官勸說陳宜禧帶着本地的華人離開西雅圖,躲避風頭,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很難控制局勢。他們說,現在暴徒已經不是個別現象了,他們代表着社會廣大的階層,雖然警方在維持秩序,但是襲擊的事情防不勝防,恐怕難以保證大家的安全。
陳宜禧冷笑着告訴他們:也許恰恰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有必要留在這裡。我並不懷疑你對法律的忠誠,但是我懷疑你是否敢於為了法律而對抗大多數人的愚昧。如果我走了,你們面前的一切問題都沒有了,正義與邪惡,文明與愚昧,法制與野蠻的衝突都消失了。可是我在這裡一天,你們就不能再掩蓋矛盾。如果我遇到不幸,那是整個美國的不幸,因為那也就意味美國法制理念的徹底崩潰,你們這些逃離專制的歐洲移民的美國夢,也徹底破滅了。所以說要死,我就跟你們的美國夢一起死好了。
伯克和耶斯勒都為陳宜禧的話所震撼。當晚,耶斯勒市長召集西雅圖市民集會。
《西雅圖歷史》一書對這次會議有詳盡的描述。正是在這次會議上,一貫為白人工人代言的托馬斯·伯克法官挺身而出,發表了一段在歷史十分著名的長篇法制宣言,嚴厲譴責了暴徒的非法行徑:
"......我們面對這麼一個問題,我們的所作所為是像一個自由的,守法的,尊重正義的美國人,還是像狂暴的,無法無天的某些外國人那樣?
"我是一個美國人,我向所有美國人呼籲,我們面對合法的和非法的兩種方法,我選擇美國人的方法。不管他是移民來此,還是在美國出生,如果他不站在法制一邊,他就不是真正的美國人。如果誰要以蔑視和踐踏我們自己制定的法律來玷污這個共和國,他就不配擁有美國的國籍,不管他來自哪裡......
"美國政府,在人民的許可下,邀請中國人來到這裡。在和中國政府簽署了莊嚴的條約之下,中國人和來自其他國家的人一樣,在法律保護下,享受生活、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今天我們不單單受到我們自己制定的法律和美國政府莊嚴承諾的制約,同時出於人道和正義的考慮,我要在這種暴行面前保護中國人......
伯克法官在道義上的勝利,僅僅給西雅圖的華人贏得了三個月的安寧。
1886年2月7日,太平洋皇后號客輪的出航,成了西雅圖排華大暴亂的導火索。上午7點,暴徒中的警察,謊稱檢查衛生,騙開華人的家門,然後一擁而入。把華人的財物丟到馬路上,然後驅趕他們去碼頭。迫使他們登上駛往舊金山的太平洋皇后號。
最後包括陳宜禧在內的350名西雅圖僅剩的華人被驅趕上了碼頭。
陳宜禧讓自己的兒子一邊走一邊唱歌。歌詞卻是中國話,告誡大家不要說自己身上有錢,不買船票。到了碼頭上,果然所有的華人都說自己沒有錢,買不起船票。結果導致了船長拒絕華人登船。出乎司鐸等人的意料,陳宜禧自己掏出錢,買了船票。這樣一來陳宜禧就上了船,反而擺脫了暴徒。
上船之後,陳宜禧找到船長,請船長幫忙,從船上向西雅圖市政府發電報。
接到電報的郡警長麥克勞帶着一隊騎警匆忙趕來,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執法人員,他為這個場面震驚。他大聲命令暴徒解散,但是此時的暴徒依仗自己人多,認為法不責眾,對警長的話毫不理睬,更有甚者,還當着警長不斷辱罵和毆打華人。
托馬斯·伯克來到最高聯邦法庭,找到最高法院大法官羅傑·格林,經過商量,格林大法官簽發了"人身保護令",命令暴徒必須立即釋放被拘押的華人,讓他們自由回家。同時格林法官和華盛頓領地總督斯蒯爾分别致電美國總統,要求聯邦政府派部隊來西雅圖實行戒嚴維持秩序。
在碼頭上,暴徒首領喬治·司鐸意識到西雅圖的警方會採取對己方不利的舉動,他下令把華人押送到火車站。在船上的陳宜禧看到暴徒們把華人驅趕走,立即意識到司鐸的目的。作為西部鐵路建設的參與者,他對鐵路時刻了解得很清楚。他知道有一列開往波特蘭的火車即將發車。這是除了太平洋皇后號客輪之外的唯一驅趕華人的途徑。
陳宜禧連忙再給市政府發電報。發完電報,陳宜禧為了給警察贏得行動時間,他從容地從客輪的舷梯走了下來。暴徒們知道陳宜禧是華人的頭,看見他都蜂擁過來。陳宜禧走到他們跟前,對他們說,自己決不離開西雅圖,因為這裡是他的第二故鄉。暴徒們沒有想到,陳宜禧竟然如此從容和自信,他們不能容忍陳宜禧用這種神情進行辯論,大聲謾罵起來:中國佬滾蛋!滾回中國去!美國不要中國佬!
陳宜禧正色告訴他們: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更有資格留在這裡,因為我納的稅金比你們加起來都多!我的稅款也許就養着你們這裡的許多人......我要走了,你們中間的某些人,也許會挨餓的。
暴徒被他的話更加激怒了,陳宜禧的話恰恰揭了這些依靠吃政府救濟的人的短處。他們瘋狂擁上去揪打陳宜禧。陳宜禧不還手不反抗,任由男女暴徒們上前打自己。轉眼之間,陳宜禧被打得鼻青臉腫,衣服也撕成碎片。然而陳宜禧卻面色不改,仿佛他感覺不到疼痛。最終暴徒們甚至自己都覺得無趣了,他們也不知道這個陳宜禧究竟為什麼是這種態度。終於他們慢慢停住了手。
滿臉是血的陳宜禧慢慢站在碼頭的貨箱上面。他說,今天,我這個樣子離開西雅圖你們就滿意了嗎?
暴徒們互相看看,說:我們只要中國佬滾蛋。
陳宜禧說,你們所有的人都知道,美洲大陸是屬於印第安民族的,你們跟我,跟所有的中國佬一樣,是外來民族,你們或者你們的父輩,漂洋過海到這裡尋找自由和富庶之夢,因為你們忍受不了本國愚昧和不平等,今天你們在美國做的事情,還不如你們過去的國家。
陳宜禧張開雙臂,展示自己渾身的創傷,今天我這個中國佬不走,你們美國還能夠看到一點點公平的希望,如果我這個中國佬就這樣離開了,你們這裡就只剩在野蠻和無知......
暴徒們震驚了,他們沒有想到陳宜禧說出這種話,這個時候多數的人受到陳宜禧話的感染,開始檢討自己行為。面對最高法庭的命令,他們不再堅持。司鐸等暴徒在上百名全副武裝的民團警察面前顯得底氣不足。執法民團順利地把華人營救下來。根據"人身保護令"的內容,民團把全體華人帶到聯邦法庭接受保護。
華人被送到法庭之後,《西雅圖歷史》如下記載:
"通過翻譯,格林大法官用簡單的詞句和藹的語氣告訴華人。他獲悉,他們被一群壞人,在違背自己的意願的情況下關進一艘輪船。現在他想知道事實是否如此。他還告訴華人,在這個城市,幾乎所有的人都希望他們離開,但是如果他們選擇留下,將得到法庭的保護。他告訴他們:‘你們不要害怕,在必要的時刻,這個領地和美國政府的全部武裝,隨時準備對你們提供保護,保護你們的人身和財產。留下來的人將會安全。'"
接着格林大法官依次讓每一個華人表態,說出他們自己的意願和決定。每一個人都表示希望儘快離開這裡。最後問到陳宜禧。陳宜禧靜靜地說,他要留在西雅圖。接着陳宜禧夫人素滿也說自己要跟丈夫在一起。陳宜禧的兩個孩子也高聲說,他們跟父母在一起,哪裡也不去。在陳宜禧一家之後,還有他公司的幾個雇員表示堅決留下。300名西雅圖華人居民中,共有16個人聲明留下。
陳宜禧做出了一個違反常理,極端強硬的決定--留在西雅圖不走--與美國的文明共存亡。恰恰是這個決定,徹底改變了整個事件的進程;是的,此時的西雅圖歷史,是由陳宜禧,一個中國人執筆!
儘管沒有史料記載,但是任何人恐怕都會同意,耶斯勒市長、麥克勞警長、格林大法官、甚至是陳宜禧的好友托馬斯·伯克都希望陳宜禧那個時候離開西雅圖。如果是這樣,後面的一系列事件決不會發生,《西雅圖歷史》一書恐怕也不會為此專門設立一個章節。
但是,陳宜禧選擇了留下,等於把無法調和的矛盾雙方逼到狹路相逢的境地。根據記載,當執法民團在總隊長George Kinnear上尉率領下,護送華人回到自己住所的時候,被以司鐸為首的暴徒阻擋在路口。這些暴徒詢問民團要把那些"中國佬"送到哪裡。顯然,有華人居然在政府的保護下留在西雅圖,在這些暴徒的眼裡無疑是嚴重的挑戰,同時也為當局公然無視民意而感到無比憤怒。於是他們決定以武力阻擋隊伍的前進。
開始民團不得不用槍托擊打衝擊護衛防線的暴徒,但是跟着衝突升級,司鐸帶領手下人開始搶奪民團的武器。
在美國,搶奪執法人員武器的結果只能是一種。隨着一陣槍響,司鐸等五人倒在地上。身材魁梧的司鐸被擊中致命處之後仍然掙扎着站起來,試圖鼓動新的暴動。但是看到態度堅決的民團警員,暴徒們遲疑了。根據目擊者說,民團開槍射擊的警員一共有五人,其中包括托馬斯·伯克法官。
警察向示威群眾開槍,傷四斃一,成為西雅圖歷史上的重大事件。
接着華盛頓領地總督斯蒯爾宣布了戒嚴令,聯邦部隊進入西雅圖。
劫後餘生,陳宜禧做了和持有明哲保身哲學的華人相反的事情。陳宜禧認真地記錄了暴徒們造成的華人商戶損失。然後就這些損失,代表西雅圖全體華人向法庭遞交了訴狀。經過一番法庭上的折衝樽俎,在伯克法官的最終裁決下,西雅圖的中國人獲得70萬美金的賠償!相當於每個華人商戶平均獲得3000美元的賠償!
十幾年的旅美生活告訴筆者,就是在今天的美國社會,華人與美國人對簿公堂也是相當罕見的事情,考慮到120多年前的人權狀況,陳宜禧是在極端孤立,面臨四面八方強烈敵意的情況之下展開這場大訴訟的。這種膽識和氣魄是他同時代的華人身上所極為罕見的。
這大概是華人在美國土地上,打贏的第一場訴訟。這場訴訟的直接結果,就是被驅趕的西雅圖華人逐漸回流。而僅僅再過了三年之後,華人在這個城市的地位就發生了新的轉變。此時,我們再回過頭來,審視陳宜禧在成百上千的暴徒襲擊時做出留在西雅圖的,駭世驚俗的決定。他的決定絕不是衝動,更不是歪打正着,只能是一種超越常人的遠見和鋼鐵般的意志使然。那是種時代變革之前,歷史賦予極個別先導者的特殊人格。
陳宜禧在西雅圖奮鬥了45年,他即是實業家,還是一個民權領袖。儘管他沒有說什麼驚天動地的話語,但是他的努力卻是實實在在改變了西雅圖乃至整個美國西部華人的命運。西雅圖是全美排華暴力中,唯一沒有造成華人傷亡的城市,西雅圖當局成了唯一堅決保護華人的地方政府。
對於今天中國人來說,提到華人在美國地位的最大突破,大家想到的恐怕是第一個華人州長駱家輝。但是,他的政治成就在美國是不是第一,由於陳宜禧資料的發掘,變成了可以探討的話題,儘管陳宜禧沒有像這個一百年之後的台山同胞那樣在美國擔任高級公職,但是他在美國人權狀況十分惡劣,"排華"成為政府和民間一致主流的前提下曾為美國西部重鎮呼風喚雨的人物,不能不令我們重新審視華人華僑歷史。雖然我們不知道法庭上陳宜禧代表着華人做了怎樣的陳述,但是不管他說了什麼,他的話比馬丁路德金那震撼世界的《我有一個夢想》早了77年!
陳宜禧在美國創造了許許多多的先河。他養育了第一個在美國出生的孩子、作為華人他打了,並且贏了第一次在美國的官司、在大火之後,修建了新西雅圖第一座磚樓,成為第一個華人商會終身理事......
在亨利·耶斯勒魂登西土,許多同時代的商友退隱江湖的時刻,60歲的陳宜禧回到了自己的故鄉,開始了人生新的篇章:修建中國第一條民營鐵路,第一個提出對外開放的商業特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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