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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邁不出這一步——專訪袁世凱曾孫原始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06月10日21:31:32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提要】在中國,一個人的命運,受到其先輩的命運那麼強大的制約,遠比“澤被後人”和“罪及子孫”這樣的說法複雜百倍。重提袁家的陳年往事,又很難不浮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原始就是這樣一隻“燕”(我們記得,他本名就叫“袁緝燕”),以“尋常百姓”的身份,自尊,自立,自強。


◆高伐林


  高伐林按:以下是2004年的一篇舊稿。六年過去,學界和民眾對袁世凱的看法有了不小的轉變,尤其是2009年是袁世凱誕辰150周年,對袁氏在歷史上地位的研究成為一個學界熱點,袁氏後人也組織了家族的紀念活動;還有不少研究晚清歷史、辛亥革命和北洋軍閥的專著和文章,也不同程度地重新評價袁世凱。
在海外,我讀到一本《百年之冤──替袁世凱翻案》(明鏡出版社),作者張永東曾在甘肅社科院工作;國內出版的書中,我覺得走得比較遠一點的是趙焰《晚清有個袁世凱》(廣西師大出版社)。朱宗震的《真假共和》(上下,山西人民出版社)研究的角度和觀點,也有不少獨到之處。
  袁世凱的曾孫原始先生作為袁氏家族聯誼會的海外聯絡人之一,也應邀參加了去年袁世凱150歲生日紀念活動,在此前後,給我發來大量相關資料。他本人對曾祖父的認識,也有了很大的開拓深化,去年曾專門對我細述過。若有時間我當繼續整理出來。



袁世凱的曾孫、畫家原始(高伐林攝)

  “將近一個世紀之前,我的曾祖父袁世凱沒有邁出這一步,走回老路登基當洪憲皇帝;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一代又一代中國的領導人都沒有邁出這一步;什麼時候中國能邁出這一步呢……”現居加拿大阿爾伯塔省愛德蒙頓市的畫家原始,回首他八十年代末決定出國的動機,感慨系之。
  歷史上越著名的人物,光芒會越長久地投射於其後人身上,陰影也會越長久地籠罩於其後人身上。有志氣的後人,往往要用很長的歲月去掙脫這種光芒和陰影,開拓屬於自己的人生。從袁世凱的長房長孫家走出的原始,到現在仍在與這種“名人之後”效應搏鬥。當他接受多維記者採訪的時候,鄭重表示:希望讀者更多地關注他本人藝術追求歷程的山重水覆,創作造詣的優劣得失,而不是將他只當成袁家余脈中的一環。
  但是,傾聽他的經歷,筆者不無悲哀地發現,在中國,一個人的命運,竟受到其先輩的命運那麼強大的制約——遠比“澤被後人”和“罪及子孫”這樣的說法複雜百倍。


●洪憲“老爺爺”

  原始是他美術創作的筆名,他真名叫袁緝燕。原始與他的曾祖父袁世凱、祖父袁克定、父親袁家融,見證了中國一個世紀的歷史。
  袁世凱(1859年—1916年),北洋軍閥鼻祖、中華民國大總統,是寫中國近代史絕對繞不過去的人物,從陳伯達的《竊國大盜袁世凱》到近年電視連續劇《走向共和》,對袁世凱的歷史評價趨向客觀公正。中國當下許多名人辭典,在“袁世凱”辭條下已經聞不到多少口誅筆伐的火藥味了:

  【袁世凱】字慰庭,號容庵,1859年9月16日出生在河南項城縣世代官宦的大家族。早年科舉不第,棄文投軍,依附淮軍將領吳長慶門下。1892年,清藩屬朝鮮內亂,求助於清廷,袁隨軍入朝平亂。袁表現出較高的外交、軍事才能,為朝野矚目。1894年受李鴻章保舉為駐朝總理大臣。1895年受命以道員銜赴天津仿造歐洲軍制督練“新式陸軍”,扶植日後北洋班底。1898年袁參與鎮壓維新派。1899年任山東巡撫,1901年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1907年入主軍機處、兼任外務部尚書。1908年宣統繼位,受清皇室排擠,袁被迫下野隱居。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受國內外形勢所迫,清廷被迫重新起用袁任總理內閣大臣,主持軍政。袁深知清廷氣數已盡,無可挽回,便聯絡全國革命勢力及其舊部,倒戈一擊,逼迫清帝退位,實行共和。1912年3月,袁世凱因促成共和有功,當選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隨後被推舉為中華民國首任總統。1915年12月宣布恢復帝制,建立中華帝國,改元洪憲。1916年3月22日,內外交困,被迫宣布撤消帝制,恢復民國。1916年6月6日,因尿毒症不治,死於北京,時年57歲。

  袁世凱死後四分之一世紀,1941年曾孫原始才出生在北京寶鈔胡同,但對“老爺爺”(他們這一輩這麼稱呼袁世凱),他從歷史課本上沒少讀到,從父輩口中沒少聽說。只是很可惜,雖然早年間聽父親說過三兩句“袁世凱有些事也不完全像外界傳的那樣”,但父親語焉未詳,原始也不明就裡。但他知道:袁世凱搞“新政”,借鑑西方的民主制度,有一些順應世界潮流、改變中國傳統政體的想法,掌權之後,卻又當了洪憲皇帝……
  原始對筆者說:“我在年輕時就想過:中國的封建社會實在太長、太長了,人們對於‘民主’沒有概念。袁世凱那時是多好的機會,他應該再往前走一步,但是他做不到這一點——各種勢力都在影響他,他主觀上也有原因:從小受那一套四書五經教育,也沒出國留過洋,對西方的議會制度毫無親身體驗,他有他的局限性啊。人們要想改變中國這個封建社會,真是很長很長的一條路,每一代人才能往前走多小一段?……”
  儘管袁世凱的皇帝夢只做了83天就砰然破滅,儘管到了抗戰年間家境每況愈下,但是世家總是世家,原始童年時還趕上了烈火烹油般富貴日子的一段尾聲。“我們從小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奶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玩耍遊戲。每天到開飯了,大夥圍上大圓桌,每個孩子有自己的座位,坐下就吃,奶媽就站在後頭,吃完了,她就把你抱下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
  但是鐘鳴鼎食的日子,與其說讓小原始感到風光,不如說讓他感到孤獨。
  袁世凱身後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家族,他的一妻九妾,留下17個兒子、15個女兒;女兒們生的外孫、外孫女且不論,光這17個兒子,就又生了22個孫子、25個孫女。“中國封建大家庭,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都比較淡,就跟巴金的《家》《春》《秋》裡寫的那樣。不像小家庭,家人之間彼此牽腸掛肚。我們家每個孩子都隔離開來,我從小體會不到多少手足之情,到上學了,我才找到同齡的伴兒。所以我這個人從小特別渴望友情、珍視友情。”

●落難太子

  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在歷史書上是個被否定的人物。他是袁世凱的結髮妻子于氏所生,曾到德國留學,通曉德語和英語。袁世凱走南闖北做官,他都隨任在側,對舊官場非常熟悉。他急於推動父親黃袍加身,當開國皇帝,這樣自己好順勢當上太子,以至想出了一個損招:對袁世凱不僅封鎖、更偽造輿論。
  袁世凱平時不看別的報紙,只看在北京銷量較多的《順天時報》,這份由日本人辦的中文報紙,常常登載反對帝制的言論。袁克定非常擔心袁世凱看到後會動搖稱帝決心,就布置手下一班人馬偽造了一份假《順天時報》,無論是刊頭題字還是版式,都和真的一模一樣,但刊登的文章都是擁護袁世凱稱帝。袁世凱每天看到這些,心裡當然喜孜孜。
  不料袁家一個丫頭要回家探望父親,袁世凱第三個女兒袁靜雪讓她順便買些五香酥蠶豆。第二天丫頭買來,包蠶豆的是整張《順天時報》。袁靜雪無意中發現,這張報和他們平時看到的《順天時報》文章調子不同,忙找到同一天的報紙比對,發現兩張報日期相同,內容卻不一樣。袁靜雪去找二哥克文問是怎麼回事。克文不敢說破,鼓動袁靜雪去告訴父親,這下把戲才穿幫了。袁世凱氣壞了,用皮鞭把袁克定痛打了一頓。但悔之晚矣!
  袁世凱稱帝激化了當時社會和派系矛盾,加速了自我滅亡。如果袁克定不欺父誤國,中國的歷史是否會改寫,袁家人的命運是否會改觀呢?
  談起往事,原始並沒有為尊者諱:“對於袁世凱稱帝,應該說我爺爺袁克定是有一定責任的,他搞‘勸進’,還搞出一張冒充民意的報紙,誤導了他父親……”
  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中有一篇《君子之交》專寫“民國四公子”之一張伯駒(袁克文也名列“四公子”)。張伯駒將已屆晚年的袁克定接到自己家住了十年,對這位“落難太子”的評價相當不錯,說他“雅儒正派”,“也是有氣節的”。
  不過,這本書中記述張伯駒說“1958年克定八十大壽,是在我家過的,也是在我家去世的”,原始表示似有出入:“我記得我爺爺是1957年去世的,我祖母晚一年,1958年去世。爺爺也好象沒有活到八十,是79歲時死的。而且,他是在自己家裡死的。”
  原始見過這個差點當上“太子”的祖父,尤其是四歲開始,一年多與他甚至朝夕相處。那時,袁克定住在頤和園裡排雲殿牌樓西邊的第一個院落清華軒。“當時我奶奶帶着我爸爸和我們七個兄弟姐妹,都住在北京城裡,只有爺爺袁克定帶着私人醫生、廚子、聽差住在頤和園。母親因為在大家庭里心情壓抑,得了‘氣瘰脖’,爺爺才破例地讓她去那兒養病的,她把我帶去那兒住了一年多。”
  “不過,”原始回憶說,“我跟他每天都要見面,基本上沒有談過話。早上他從外面散步回來,坐在書房裡,我們吃完早點,進去給他請安。他就在鼻子裡哼一聲,有時候放下書,看我們一眼說,好,去玩吧!有時候他只顧看書,連頭也不抬。我們就趕緊退出。有時候我在園裡追跑瘋鬧,奶媽看見他大老遠散步過來了,趕快對我說:爺爺來了!我就立馬站直,等他走過去——就是這麼一種關係。”
  解放後,政府不允許私人在頤和園裡住了,“爺爺被趕出來,他的古玩都給扣下,不許他帶出園。我上小學的時候去頤和園春遊,清華軒對外開放了,我繞到後面,看到原來放古玩的房間貼着條,寫着‘袁宅’。”
  袁克定搬到張伯駒在掛甲屯附近承澤園的住宅寄居。“我們在寒暑假時都要去看望他。他去世時我在天津,也趕回來參加葬禮。後來他葬在八寶山。”
  原始說他對祖父的印象跟史書記載的不相吻合。“我見到的他是一個很嚴肅、注重做學問的人,對於官場應酬沒什麼興趣。”不僅抗戰時婉拒日本人給他的官職,中共曾想給他掛個“政協委員”之類頭銜,也被他謝絕。原始說:他對作官沒興趣,是不是在“袁世凱稱帝”一事上扮演了不光彩角色感到內疚?“我這沒什麼依據,純粹是我個人推斷而已。”
  原始還記得祖、父見面的情景:“他端坐在椅子上,我父母不能坐,站在旁邊。他說什麼話,我父親都只說‘是’,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們對他表示過不同意見。”
  原始還回憶說:“有一個夏天傍晚,我父親在排雲殿前面那個小碼頭上,穿着游泳褲與兩個人在說話,我在旁邊玩。就聽見不知誰喊了一句:大爺(袁克定)來了!我父親嚇得從碼頭上一頭扎到昆明湖裡去了,一直游到龍王廟!他知道他大庭廣眾這麼穿着游泳褲,我爺爺看到了肯定會大為光火。”

●地質功臣

  筆者問:那麼你跟你父親在一起時,也是這樣嗎?
  原始笑起來:“哪能呢!我父親這一輩受美國生活方式的感染,不這麼着了。在子女教育、父子關係上都不一樣,不講這種長幼有序、父子尊卑了。”
  袁門一部家史,到了袁世凱的長孫、原始的父親袁家融(以及他的同輩堂兄弟們)這兒,開始翻頁,另啟新章。袁家融可以算轉變風氣的一代。
  “父親考取了庚子賠款留學名額,跟着兩個叔叔輩的一起去了美國上中學。”那是1920年,袁家融16歲,先到馬薩諸塞州的私立Williston Northampton中學念書,然後進入位於賓夕法尼亞與新澤西交界處的拉法葉學院(Lafayette College),專業是地質學。
  地質學不是一個特苦的專業嗎?
  原始說:地質學當年屬於博物學,父親從小喜歡石頭,對這個領域有興趣。那個年代的人,好像不像現代人這麼“實用主義”——“聽說現在北京地質學院只能從農村招學生,城裡孩子沒誰願報考了。”
  袁家融隨後又拿到哥倫比亞大學的地質學博士。但是他卻沒留在美國,一來當時美國正值大蕭條,華人求職難上加難;二來,他得回國“奉命成親”。
  “我父親不是‘風流人物’,他與我的母親王氏,是他的奶奶、袁世凱的元配夫人于氏給作的媒,我母親一直等着他。她是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女兒,也是個大家族。我爺爺要我父親回來成親,說你不能耽誤人家。”
  袁家融就老老實實地回來迎娶王氏。這倒有點像胡適:別的方面思想再新,再反傳統,在婚事上卻恪守舊訓,遵循父命。夫婦倆一年、兩年就添一個孩子,“我有七個兄弟姐妹,五女二男,我是老六,從兒子上排是老二,第一個是哥哥,比我大八歲。”


 
袁世凱的長孫
袁家融。

  袁家融自打1930年回國,就走自己的路,雖然走得磕磕絆絆。他先去開灤煤礦當工程師,“當時我爺爺袁克定是那兒的督辦。很快我父親就離開,去了國立北京師範大學任教,也在北京大學兼職——他不願在袁克定手下任職,他覺得別人會認為自己沒本事,是‘大樹底下乘涼’。”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國民黨統治後期,經濟一團糟,物價飛漲,大學裡也開不出工資了,袁家融的夫人又一直沒有工作,在家帶孩子,這下生活維持不下去,只好離開。“我有兩個舅舅是天津知名的實業家,是啟新水泥公司、東亞毛紡廠的大股東——東亞毛紡廠你聽說過嗎?解放初期,他們‘抵羊牌’毛線很有名,商標圖案是羊犄角對犄角,民族資本家用這個牌子諧音‘抵制洋貨’。大舅舅有家貿易公司,我父親就去那兒當了副經理。但他這個人對做買賣沒多少興趣,只幹了兩年。當時有個華北物資交流大會,綏遠省長在會上認識了他,得知他的學業經歷,就請他去綏遠主持地質勘探。他很高興回本行,就去了。”
  袁家融這一去,做出了不一般的貢獻,後來的三大鋼鐵基地之一包鋼就從他的汗水心血中萌芽。“五十年代初期在白雲鄂博、大青山發現鐵礦礦苗,就是我父親的功勞。”
  整整半個世紀前的往事,在原始腦海中恍若昨日:“那年他從歸綏回來,給我們帶來內蒙古的大塊黃油。他給我們孩子們講住在老鄉家,老鄉給他們地質勘探人員做最好的飯,是‘油麵卷’,做的那方式讓人……沒法吃!主婦把棉褲腿捲起來,沒水洗澡嘛,那皮膚全是黑的,只有膝蓋上面一段露出皮膚本色,她們拿面在那兒一搓就是一個捲兒——咳,皮膚本色就是這麼顯露出來的!‘油麵卷’搓多了,下鍋一煮,就是他們最好的飯了。”
  袁家融幹了幾年,調到武漢地質學校去任教,幾年後再調往貴陽工學院當教授,一直干到1964年年滿花甲時退了休。幸虧退了休,他才能在1996年以92歲高齡辭世。

●直落底層

  父親漂泊的年頭,原始有時跟着漂泊,有時父子離散。“我上過的中學多了,先在北京七中,後來父親到武漢任教,我跟着轉到武漢五中,從暑假念到寒假;我母親在南方住不慣,她娘家人都在天津,就把我又帶到了天津……”
  1959年,從小就愛塗塗畫畫的原始,考進河北美術學院專攻油畫。如果說袁世凱、袁克定那兩代人留下日本文化痕跡,袁家融這一代受美國風氣浸染較深,那麼,由於中國五十年代對蘇聯“一邊倒”,原始這代人的青年時代完全處在蘇俄的光影籠罩之下。蘇里科夫《近衛軍臨刑的早晨》,列賓《伏爾加河的縴夫》……俄羅斯十九世紀巡迴展覽畫派,對初踏藝術創作道路的原始,起了無與倫比的作用。
  1963年他畢業了,被分配到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展覽部。“在那兒成天要遵照上級要求,一板一眼畫科普宣傳畫,幾乎沒有時間畫自己想畫的東西。我就設法調到北京市第二輕工業局裝潢設計室,雖然也不能畫油畫,但是工作本身要求有創造性,要設計很多產品,包裝、封面設計……我都搞過。”
  “文革”爆發了,原始首當其衝,倒了大霉。革命群眾邏輯如鐵,無可辯駁:你的曾祖父做過皇帝夢,你怎麼可能不想復辟、“恢復失去的天堂”呢!“我原來填表,家庭出身一直填‘職員’——父親是教書的知識分子麼;到了‘文革’就不由分說了,袁家子孫嘛,打成‘官僚買辦資產階級’家庭;我成了‘黑五類’,家抄了,文物照片都沒了,單位還要遣送我回原籍——也就是袁世凱出生地,河南項城。我不肯去,我從來就沒有去過原籍!當時年輕氣盛,我想沒犯錯沒違法,總不能把我押走吧?一跺腳不辭而別。從那時起,我就算脫離單位了。”
  沒了單位,就沒了逼迫;可沒了工作,也沒了收入。很快生活就成問題了。自己成年了,哪能再向父母伸手?父親那點退休金自顧不暇。他到街道辦事處去申請一份工作,他們說他算“自動離職”,正式工作不能給他。“我去求了好多次,最後他們說你要樂意,就干臨時工。我就進了臨時工的隊伍,嗨呀,北京城裡所有苦活、累活,我差不多都幹過:跟着汽車裝卸,冬天到各個單位燒取暖的鍋爐……也給人畫大影壁‘毛主席在北戴河’‘毛主席去安源’什麼的——一進單位大門,迎面就是這麼一幅巨畫。當時搞‘紅海洋’(在大片建築外牆用紅油漆刷滿標語和毛澤東語錄,“用毛澤東思想占領一切陣地”),我也去刷過。”總之,有美工的活就干美工的活,但更多的日子只有賣體力,一干就是十年。看見他一身灰土一臉油汗,誰還知道,這就是袁世凱長房長孫家的嫡親後裔?
  運交華蓋的歲月,他的太太卻毅然來到了他的身邊。羅蘊華與他在天津時就相識,父親從事藥品研究,她“文革”前從天津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後在天津教中學,當時弄到進京指標很不容易,她為與原始在一起,降格當小學老師。
  “她沒有嫌棄我,她知道我的追求。”藝術追求是他們小兩口心靈的紐帶,也是他精神的支撐。兩個人一個月收入百來塊錢,最大宗支出是買顏料調色油、買畫筆畫布。“白天我流汗,晚上我就在燈下畫素描——那時反正也沒電視。到周末天剛亮,騎上自行車,帶着畫箱畫布、一天的飯,還有一軍用水壺的水,就出門寫生了:十渡、香山、沙河、圓明園……一出去一天,風雨無阻。有時下雨下雪,景色跟平時不一樣,別具情調,還更要出去。”一個星期的六天都賣給了別人,唯獨星期天是自己的,多麼充實,多麼放鬆,“可找着自我了!”
  1968年,獨生子仿吾出生。“為要不要這個孩子,我們思想鬥爭很久:時代這樣不穩,生活這樣不安,自己的社會處境又是這樣受壓抑……生個孩子,不又添一個‘袁世凱的孝子賢孫’,跟着我們遭罪?後來是岳母再三催逼,我們才要了仿吾。”周末出外寫生帶上孩子,增添了樂趣,孩子大一點,就歸他拎畫箱了。


周末,原始到北京郊區寫生。


●自由第一

  原始一直銘記着一個共產黨的上將——張愛萍。
  “文革”惡夢結束後,張愛萍將軍在國防工業系統促成創辦了“神劍文學藝術學會”,還出版了《神劍》文學月刊。原始雖然背着沉重的出身包袱,但一直鍥而不捨地畫畫,毅力與才氣在藝術圈中很有口碑。當原始的朋友介紹他去當刊物美術編輯並承擔一些美術設計任務,居然被接受了!他妻子也跟着調到了“神劍”。
  筆者問:當時北京“星星畫展”那些人,你認識嗎?原始笑說:怎麼不認識?到了周末,我那只有一間房的家中高朋滿座,煙霧瀰漫。朋友們也屢屢邀他加入他們的藝術團體,但是原始卻有自知之明,搖搖頭。畢竟,他比他們年長,又是這樣的家世,他們“根正苗紅”,可以大膽放言挑戰體制、挑戰當局,他卻沒有這樣的資本,一把“幕後操縱者”的達摩克利斯劍是每分鐘都可能落下來的。他只是更加緊自己的美術探索,逼仄的居室四面牆上都掛滿了畫,連頂棚上也掛了畫,得仰着頭琢磨切磋。
  1982年,原始和太太辦了停薪留職當了個體戶,成立了“原始裝潢設計室”——正是這個時候,他把“袁緝燕”這個名字留在昨天,而要以“原始”為人知曉了。
  “鐵飯碗”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為什麼又不要了?“我一直對‘鐵飯碗’不留戀:除了社會主義國家,世界上哪有幾個搞‘鐵飯碗’的?中國沒端‘鐵飯碗’的也是多少億人呢。”原始還記得一件啼笑皆非的事:當臨時工一個月掙七十來塊,轉正了居然只有六十幾塊!
  為什麼改名“原始”?“我一直就希望能夠返樸歸真,回到自然。我聽巴赫的《雙小提琴協奏曲》,聽柴可夫斯基的舞劇音樂,甚至聽米歇爾·雅爾用電子合成器奏出的縹緲旋律,我的心遨遊於天地之間;而閱讀傑克·倫敦的小說,我又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抗爭命運的生命衝擊力。”
  值得一提的是,退休地質學教授袁家融對兒子當個體戶的選擇,十分支持,幫助他調換到雖鬧鬧哄哄,卻對開展業務大有助益的臨街住房。
  原始一下海就覺出了很大壓力。“例如,承接一個產品的包裝設計,人家是有計劃、有時間要求的,晚一分鐘也不行,應下了就要按時完成。雖然當時還沒有違約要上法庭、承擔經濟責任這些說法,但是人要講信譽呢,不能給人家耽誤事。”
  經濟上很快打了翻身仗,“那時候,我很快就成萬元戶了”,然而顧客多了,任務重了,雖然沒有行政領導管着,可市場競爭的壓力更厲害,周末也不能休息,“屬於我畫畫的時間更少了!”
  活人難道能被錢憋死?1987年底兒子出國留學,原始跟太太商量,乾脆關掉了設計室,就靠給些老客戶承擔小型設計來維持生計,影響創作的活就不接了。
  原始對筆者講起這一段,不由得十分感慨:為什麼我對權啊錢啊不那麼看重?因為我見多了世事無常,富麗堂皇轉眼成空!他舉他那位天津實業家的舅舅為例:舅舅起先住在天安門近側南池子緞庫胡同的“大宅門”里,可“文革”時獨自一人死在天津地下室;緞庫胡同舊居成了解放軍總參謀長、公安部長羅瑞卿的家,可羅氏被打成“反黨集團”成員,自殺摔斷了腿。“我自己家族衰落的歷史,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例證啊!”所以與其追求金錢、權柄,不如追求具有長久生命力的藝術,“我畫畫,探索的就是如何融入永恆,給後人留下我這個世紀的美好的東西。”

●混血後裔

  該說說袁家第五代了。
  原始給兒子起名“仿吾”,兒子還果真像自己:19歲去美國,讀的就是袁家融那所著名的Williston Northampton中學,中學裡有個美術活動小組的房間,他從那門口過,一聞到那調色油噴香的味兒就挪不動步了,“從小咱們家就是那味兒啊!”後來他進了愛荷華州的Grinnell學院,選的專業是歐洲美術史,還選修了政治學。
  在校園裡,他結識了後來的太太Stacy Vogt,一位念社會學的德裔姑娘。說起來,這已經不算袁家首樁跨國婚姻了,袁世凱本人就曾經一次娶了三位朝鮮姨太太,不過,那畢竟還在所謂“儒家文化圈”內,而袁仿吾娶的是一位西洋文化中成長的妻子。Stacy後來在愛荷華大學拿到碩士,在俄亥俄州立大學拿到博士,現在,她是弗吉尼亞理工學院的社會學助理教授。
  袁仿吾暫時擱下自己的學業,支持妻子念書,他在好幾家公司工作,幹得最久的是在一家攝影器材零售商店當經理。現在,隨着Stacy工作逐漸安定,他們的混血女兒袁楓(英文名字Katarina)已經五歲多,他尋思着自己該如何施展了。
  筆者問原始:兒子找德裔太太,你沒反對吧?
  原始笑了:我們給予他充分自由,只是……只是與兒媳婦畢竟交流要困難一點。
  原始本人八十年代後期決定出國。1989年秋天,他通過朋友聯繫到曼哈頓辦個人畫展。“當時材料並沒備齊,因為是請父親一個拉法葉學院校友、退休將軍做經濟擔保,申請簽證時,領事特別痛快,問我是做什麼的,我說‘畫家’,他馬上說‘歡迎你到美國’。”
  他那次一個人來到美國,畫展並沒辦成,後來到愛荷華去看望了兒子。過了兩年,他們夫婦倆到了加拿大定居。現在,他與一個合伙人開了個公司,從事引進、外貿方面的業務。
  袁家後代中在國外的多嗎?互相之間聯繫密切嗎?
  原始想了想:海外有一些,好像還是在國內的多。我與親戚來往不太多。
  筆者追問:你見過袁家騮嗎?你該叫他叔叔吧,他作為物理學家,在他們那一輩中應該算學術成就最高、名氣最大的了——雖然還趕不上他的妻子、有“中國居里夫人”之稱的吳健雄。
  原始見過他。他還記得七十年代初期他們夫婦第一次回中國時,“我哥哥、姐姐陪我父親去北京飯店見他,那次我沒去,但我將一件東西托他們帶去轉交給袁家騮,那是他父親,也是我祖父的弟弟袁克文一本詩集的手跡。‘文革’抄家時我挺喜歡這本東西,偷偷藏起來。袁家騮拿到這本詩集非常激動,那時他手裡還沒有一件他父親親手寫的東西呢。”
  與其他名門望族相似,袁氏宗族也代代傳家訓、續家譜。原始說他小時候還見過家訓,一直放在家裡,但“文革”抄家之後就再沒見着了。而袁家的家譜“在解放後就被掃得差不多”。他聽說袁家騮回河南項城時,提議過“續家譜”,但後來也不了了之。
  重提袁家先祖的陳年往事,很難不浮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原始就是這樣一隻“燕”(我們記得,他本名就叫“袁緝燕”),以“尋常百姓”的身份,自尊,自立,自強。

原始和夫人羅蘊華在加拿大家中。


相關鏈接: 袁世凱曾孫的青春油畫(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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